史莱姆的忧郁

　　嘎吱嘎吱。
　　放着幼龙的台座离开了舞台，被推回了仓库区域。红色幕布重新盖住了它的身躯，只有偶尔会闻到的焦糊味在宣示着小龙此刻那不怎么好的心情。
　　推着笼子的人停在了合金大门前，守在最中间的两人戒备着走近了他。一人紧盯着他的一举一动，一人撩开幕布看了看。似乎是完成了简单的确认，他重新盖上红布，对身边的人一点头，两人同时转身，将手放到了门两边的柱子上。
　　“开门。”
　　嗤——
　　像是烧开的水壶般的放气声沉闷地响起，大门猛地一震，缓缓向着两边打开了。

　　就是现在！
　　一道影子突然从通道的拐角出闪现而出，在这宽阔的通道两侧飞速腾挪着位置，以人眼几乎跟不上的速度来回弹跳，而后在靠近大门附近的位置再一次提升了速度，冲着洞开的大门疾射而去，仿佛眨眼间就要消失在门缝里。
　　咣！
　　一声巨响，像是铜锣在耳边极近距离被狠狠敲击一样，跟此时才传入鼓膜的音爆一起，对在场所有人的脑袋进入了一场毫无预兆的可怕攻击。
　　“啊，啊啊啊——！！”
　　捂着脑袋倒下的人群中，一个戴着眼罩的男人突然大喊出声，鲜血从他的双耳和双眼中喷涌而出，夹杂着某种不可言说的乳白色液体流了一地。

　　哀嚎声中，红色的液体在地上蠕动着，重新汇聚成型。红团子眼冒金星地晃了晃身子，还是没能稳住，在地上滚了好几圈。她重新抬头看向半开的大门，一道肉眼不可见的屏障缓缓消散了。
　　显然刚才那场惊天动地的撞击并不是毫无收获，虽然她自己直接给撞碎了，但这个屏障的构建者也不好受。她怜悯地看了眼那边鲜血脑浆流了一地的男人，为了阻挡她的脚步就这样付出了生命的代价，还死得那么痛苦。
　　嗯，这就是做坏事的代价。

　　似乎终于意识到有入侵者，合金大门这时才反应过来，连还留在外面的幼龙都顾不上，慢悠悠地开始闭合。啪啪子不慌不忙地给挣扎着想站起来攻击她的人补上一砖，送他们去做个好梦之后，这才深吸了一口气，拖着青砖走了进去，大门在她的身边重重闭合。

　　大概这就是后台该有的模样。简陋的石壁，粗糙的石柱，勉强维持平坦的地面。别说装饰物，连粉刷都没进行过的墙壁还残留着土质特有的色泽，在八盏大灯的照耀下，这地下百米的小仓库亮如白昼。
　　这里存放的东西超出了拍卖会上已经卖出的物品许多倍，大大小小的货箱层层叠叠地磊在墙边，许多盖着幕布的大箱子里也有着不少微弱的生命反应。
　　原本安静的仓库因为她的突然出现鼓噪了起来，最显眼的就是刚刚被拍卖完毕，没有再盖上幕布的笼子，猪人们冲着她疯狂地嘶吼着，一个个眼睛眨得那叫一个块，啪啪子甚至怀疑再两秒钟他们就要集体抽筋了。

　　就是在这个密闭的空间里，一阵风突兀地吹过——
　　在她还没反应过来之前，身体突然裂成了两半。
　　直到无法维持形态重新化为一滩液体之时，啪啪子还没有意识到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
　　“切，我还以为是什么东西呢，搞半天就是只史莱姆。”
　　有人，谁？

　　地下传来的震动并不遥远，只隔了一层的主舞台几乎在同时间感受到了。小丑脚下一个不稳，直接扑到在地。刺耳的音波也通过还未关闭的话筒，钻进了每一个在关注着这边的客人耳中。一时间，人仰马翻。
　　立刻有戴着面具的人冲上舞台，扶起小丑的同时将下面发生的情况一一告知他。
　　“咳咳，请、请客人们不必担心，只是出了一点小小的状况……我们吸取了上次的教训，这次请来了大陆赫赫有名的战神坐镇，想必这点小问题很快就能得到解决。在处理问题的间隙，请您放松心情，欣赏一段我们预先准备好的节目。”
　　小丑尽可能地稳固着顾客的情绪，但他也知道，这么做无济于事，脚下的混乱这才刚刚开始。要想拍卖会继续进行，只能寄望于他们重金请来的那一位能够击退外敌了。

　　战神。
　　放眼整个大陆，能被称之为战神的不超过三个人。
　　帝国沃伦卡的中央军军团长韦斯曼·卡奇，席琳女神护教骑士团副长罗尔丝·莱顿，以及曾经先后跟这两个军团正面硬刚后从容撤退的大陆第一佣兵团团长西格。
　　前两位都身居高位日理万机，根本不可能有这个闲情逸致来自降身价给一个拍卖会打工，那么就只可能是西格了。
　　西格……没有人知道他的姓氏是什么，也许他出生贫民，压根就没有过姓氏这种奢侈品。他是全大陆已知的八阶圣者中唯一一个不隶属于任何国家和教会，执掌一个庞大佣兵团的自由人。关于他的传奇经过吟游诗人的编纂和口口相传，早已失去了原本应有的模样。在海伦印象里，唯一一个可能真实的就是八年前达顿王国面临赫加的围剿，花费了半数国库请动了这位圣者，直接导致赫加的入侵计划破产。
　　据跟他直接接触过的老师说，他是个表里如一的人。凶狠暴戾，吃人不吐骨头，像是生活在文明社会的野蛮人，兴之所至为所欲为。在他的眼中，拳头不如他的连人都不算，只是蝼蚁。

　　这样的人，却会因为金银财富甘愿被区区一个拍卖会驱使……
　　怎么想都很奇怪。
　　不对，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
　　海伦猛地摇了摇头。
　　那可是圣者啊，是跟他老师一样的存在。不，在禁魔结界中，像他那样的武者要比老师那样的魔法师更强。
　　啪啪子她……真的有胜算吗？

　　目前在地上瘫成一滩的啪啪子并不知道自家厨娘正在担心自己，就算知道，现在也暂时没办法回答她。她现在保持着液体的状态一动不动，是被这突如其来的风刃给搞迷糊了。
　　她慢了几息才缓过劲来，液体蠕动着重新恢复成原本的模样。
　　“嘿，有点意思……”

　　这时，刚刚发动攻击的人才从柱子后面走出来。
　　那是一个第一眼就会给人“莽夫”感觉的中年男人。不论是贯穿上下眼睑的伤疤，还是挂在嘴角粗犷不羁的笑容，还有手中那把快有他高的巨剑，都显示出强大的自信与狂妄。光裸的上身布满伤痕，肌肉肉眼可见得鼓胀，谁都能看出里面蕴藏着的可怕爆发力。
　　就是这样一个人，发出了刚刚那轻若无物的风刃？用那柄巨剑？

　　没有感觉到魔力波动——这很正常，这里是禁魔结界内部，魔力一出体就会散掉。
　　可那道攻击在切割完她的身体之后，竟然就那么散掉了，没有伤到她身后货物一丝一毫。这份精准的控制力，是眼前这个看起来就粗枝大叶的人能做到的？
　　虽然说以貌取人不可取，但是这反差也太大了吧？

　　红团子伸出手，把掉在一旁的青砖又给搂了回来。对面的人类就摸着下巴看着她的举动，完全没有阻止的意思。
　　他不动手，啪啪子可忍不了。时间紧迫，万一等下来了更多人，她就不好办了。
　　要速战速决才行！

　　在对面眨眼的瞬间，红色的史莱姆一下子就从眼前消失，他条件反射地向左边挪了几步，脚尖一落地，刚刚站立的地方就轰然巨响，被砸出了老大一个坑。刚刚那只看起来人畜无害的史莱姆，正把那块看起来普通的青砖重新拎起来。意识到他提前躲过了攻击，细缝一样的眼凶狠地瞪过来。
　　嗯，奶凶奶凶的。
　　“咻～”
　　对于这看上去杀伤力不错的攻击，他很给面子地吹了个口哨以示敬意。
　　还从来没有人敢这样轻视她，红团子直接气炸，颠起砖就开始了狂风暴雨式的攻击。

　　一红一金两道光辉在仓库中辗转腾挪，不断碰撞，金属的撞击声和音爆响彻整个空间。金铁交鸣，火星四溅，即便是明亮的灯光也无法掩盖它们交汇时绽放的光芒，那是白昼之下也清晰可见的绚烂焰火。
　　啪啪子几乎将自己的速度提升到了极致，每一次挥击都耗费了她几乎全部的力气，不夸张地说，这已经是她能够做出的最强硬的攻势了。可反观那个中年人，不仅对她每一次攻击都不闪不避迎难而上，甚至还有空点评。
　　“哟，速度还挺快。”“啧啧啧，这劲儿可真不小。”

　　等红团子体力不支被他的力道弹飞，停在箱子上喘气时，那人将巨剑往肩上一扛，一脸扫兴：“怎么，这就不行了？亏我还以为你是什么厉害的品种！不过就是只野蛮的魔物……无聊，还不够塞牙缝的。”
　　啪啪子气得直想糊他一脸砖，可她偏偏就是怎么都撸不到对方脸上去。不管怎么打，从哪个角度打，他都能精准地用那柄巨剑拦截。不管怎么加速，他都能在短时间内跟上。
　　简直是毫无破绽。
　　以前无往不利的力量和速度一旦被追上，她竟然发现自己脑海中一片空白，根本不知道在这种情况下该怎么做才好。
　　继续打下去？她的体力也许还能支撑，但时间已经越来越紧迫了。何况就算打下去也没有意义，对方的战斗技巧和经验完爆她，根本没有胜算。
　　不，也不是毫无办法。
　　只要变回人型，可以采用的战斗手段就能多一些。她好歹还是在菲安娜那边学了点武技的。可是——
　　【你要答应我，不管发生任何事，都绝对不能暴露你可以变成人类的事实。】
　　她答应过海伦的。
　　怎么办……

　　啊！
　　红团子跟油炸的虾子一样猛地一弹，身下，刚刚蹲着的木箱被整齐地切成了两半，里面也不知道是红酒还是什么的液体流了一地。还没等她怎么样，宽阔的刀刃就狠狠地拍到了她的脸上——
　　“我的酒！啊啊，跟个跳蚤一样蹦来蹦去，烦死了！”
　　下一秒，她就被砸进了墙里。

　　这一下的力道与之前的完全不可同日而语，竟然有那么一秒钟完全无法动弹。啪啪子怀疑要是人型的自己吃了这一击怕是全身的骨头都要碎，如果有骨头的话。要不是他没有追击的意思，怕是就这点时间她早就被剁成史莱姆泥了。
　　这一下卡得非常紧，红团子一时间忘记自己的体质，还死命地挣扎了好几下。耳边，墙壁裂开的声音不绝于耳，牢固的墙壁硬生生被她绷出了几大巨大的裂纹。
　　啪啪子突然灵光一闪，发现了盲点。
　　她好像……不是来跟这个家伙打架的。

　　那边，心疼了一会儿被伤及无辜的酒桶，男人才意识到红团子没有从墙里出来。虽然战斗中他全程占据优势，可要他立刻解决掉这只史莱姆，在这个禁魔结界里他还真做不到。
　　就像红团子觉得他太硬砖不动一样，他也觉得史莱姆太麻烦砍不死，他引以为傲自以为无敌的刀法在这个无限再生的种族面前完全不够看。好像怎么切，她都能恢复原样。在没有魔力加持的现在，他竟然一时间也拿她没有办法。
　　如果说第一次见她恢复时，脑子里还闪过“这个魔物一定很值钱”这样的想法，现在就只剩下麻烦两个大字了。打又打不死，切又切不碎，抓又滑不溜手，困又困不住……
　　现在要么等她体力耗尽乖乖被活捉，要么就只能等她知难而退了。

　　可等了半天，那只活蹦乱跳的史莱姆都没从墙里出来。
　　难道说，她终于被打晕过去了？
　　也不是不可能，毕竟之前他们对战的时候，她一直都是用那块奇怪的砖接下他的攻击的，这还是他第一次没有阻碍地打中她的身体。
　　说不定，她是那种对钝器攻击虚弱的魔物？

　　然而，耳边突然响起了一些窸窸窣窣的声音……
　　墙上，被史莱姆砸出的那个大洞带出的裂纹，正在悄无声息地蔓延开来。
　　她这是在挣扎？不，不对！她根本不需要这么做就能出来。
　　——她是想把我们所有人都活埋？

　　“该死的魔物！”
　　她的身体就决定了她的不死性，根本就没必要跟他分出胜负。这里可是地下百米的地方，只要把这里弄塌了，在禁魔结界的限制下，会场里所有神使级别以下的人都别想活着走出去！
　　这是场报复，她根本就没打算救她的魔物同伴！
　　在想通了这一节后，男人立刻打开了大门，冲了出去。
　　“来人，立刻疏散竞技场里的所有人！快！”

　　原本等在外面的人顿时一片哗然，乱哄哄地就朝通道那头冲了过去。男人回过头来，举起巨剑像是切豆腐一样把红团子所在的位置一整个挖了下来。
　　轰然倒下的墙壁中，一只红色的生物正吹气般疯涨起来。很快，就顶到了原本就不怎么高的天花板。
　　两道劲风近乎同时穿透她的身体，将红色的史莱姆精准地切成了四块。可还没等她裂开，液体就蠕动着重新拼接到了一起，没有留下一丝一毫的痕迹。
　　大地开始震动，经过加固的土层也经受不住她刻意的压迫，发出了让人牙酸的哀鸣。裂缝如蛛网般布满了土层，几个呼吸之后就将彻底土崩瓦解。
　　她庞大的身躯已经彻底堵死了进去仓库的路，男人疯狂地举刀，想要砍出一条可以进入的通路，却根本赶不上她伤口愈合的速度。
　　终于，天穹龟裂——
　　大块的砂石伴随着一阵地动山摇彻底掩埋前方的道路，男人大吼一声，一刀劈开了头顶的巨石，终于转身朝着通道的那一头狂奔而去。

　　竞技场的主通道里，一百多位客人正在女仆的带领下，朝着会场外撤离。海伦披着斗篷戴着兜帽混在其中，跟着人群一起走出了竞技场的大门，离开了禁魔结界的范围。
　　视线中，那座宏伟的地下竞技场正不断地向下沉陷，精致的立柱漂亮的雕塑断裂着化为无用的碎石。烟尘弥漫而上，将那些珍贵的珠宝和无辜的魔物们一起掩埋。
　　遮天蔽日的轰塌中，一个显眼的红色物体在烟尘中若隐若现。巨大的史莱姆从废墟中抬起头来，仰天长啸：
　　“可恶的人类～～～～”

　　看到那个圆润的轮廓，海伦一直提着的心终于放了下去。
　　啪啪子没事。
　　可接下来该怎么办？这个麻烦的禁魔结界枢纽到底在什么地方，竞技场都塌成这样了竟然还在运行！
　　边想着，海伦下意识地又向前走了两步，跟原本站在她前方的人擦肩而过。
　　突然，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
　　“奥菲利亚？”
　　海伦的后背一僵，冷汗如雨，思维陷入了一片空白。
　　身后，另一个年轻的声音开口：“老师，奥菲利亚已经去世了。您——”
　　“奥菲利亚，是我。”他没有理会那个人的劝说，向前走了一步，直接在所有人面前取下了自己的兜帽。

　　那是一个已经历过岁月风霜的儒雅男人，时间在他的脸上留下了不可逆转的烙印，却也同时酝酿出了成熟的风韵。琥珀色的眼温柔而深沉，仿佛能够包容日月星辰，看尽花落花开。他注视着海伦的背影再次开口，大提琴般的声音在心里重重地落下回音。
　　“……你连回头看我一眼也不愿意吗？”
　　那声音缱绻温柔，饱含着神情的叹息，像极了情人耳边的低吟。
　　“奥菲利亚……”

　　海伦直挺挺地立在那里，死死地咬住嘴唇，大气都不敢出一下。豆大的汗珠不断从脸颊边滴落，明明是悄无声息地落进衣襟里，她却觉得每一滴都砸在自己的心窝里。
　　好疼，好疼。
　　为什么，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她明明都穿成这样了，她明明连一句话都没有说，她更是连碰都没有碰到他一下！
　　为什么，他一下子就认出自己了？

　　“奥菲利亚。”
　　她分不清这是他第几次呼唤她的名字，那蕴含在呼唤声中的情感有多么压抑又浓郁。在被那份爱所感动之前，冰冷的回忆却先一步爬上了她的背脊，生生让她打了个寒颤。
　　可她的反应却直接给身后的人足够多的证据，即便她一言不发，也让他几乎在这一瞬间就确认了她的身份。
　　“跟我回去吧。”
　　不。
　　他又向着她的方向迈出了一步。
　　不。
　　下一秒，海伦不顾一切地奔跑了起来，像是为了摆脱梦魇，朝着天崩地裂的彼端。
　　无数的藤蔓在身后蔓延，似乎早已知道她的答案般疯狂地朝着她奔涌而来。

　　那是记忆深处最不可触碰的黑暗。
　　那是回忆中仅存的微光。
　　——不可触碰。
　　快逃，快逃！

　　禁魔结界的微光触手可及，海伦如雏鸟归巢般扑进了它的怀抱。
　　然而下一刻，这最后的希冀却化为漫天碎屑，消散于天地。
　　禁魔结界竟然在这个时候解除了！

　　她绝望地回头，漫天藤蔓的彼端，是那个人眼中从未更改的执念。
　　那么深，那么黑，早已没有了她曾经醉心的明媚。
　　又要回去了吗？
　　回到过去那暗无天日的时光里，回到看不到明天的绝望轮回……
　　不要。
　　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
　　“救救我，啪啪子！！！！！”
　　在藤蔓缠绕住身躯的时刻，海伦崩溃地大喊出声。
　　“那当然了！”一个声音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她的身后，柔软的手搭上了她的肩膀。
　　那一刻，星光在眼前闪现，时间的碎片在斑驳的视界中飘荡，只有那人痛惜的眼神一直挥之不去，化为残影深深地印刻在了她的脑海里。

　　“我们到家了，海伦。”
　　夜空中，银河璀璨，长风穿城而过，撩起母亲树的叶片，奏响令人安心的回响。
　　“呃，呜……呜，哇啊啊啊啊啊啊……”
　　海伦扑进了啪啪子怀里，放心地大哭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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