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莱姆的忧郁

　　他的世界，仿佛永远就只有一个几步见方的狭小空间。
　　阴冷的墙壁，带着霉味的空气，昏暗的油灯，一张石板床，床下永远散发着恶臭的粪桶。
　　这就是他世界的全部，是他还在母亲体内时所能接触到的一切。
　　要不是每天固定时间会被推开的铁门，他甚至会以为这个世界就只是这么狭小而已。
　　记忆中留存的，除了那个应该是他母亲的女人绝望地哭喊和歇斯底里的咒骂以外，就是还未睁开眼时，母亲逐渐冰冷的身体，以及那个名义上的父亲丢下的一句——
　　“哼，魔鬼果然只能生出魔鬼。”
　　魔鬼，彼时的他还不清楚，这个词里到底蕴含着多少厌恶和惧怕，甚至在长达四年的岁月里，将这个名词当做了自己的名字。

　　最先学会的，是充斥着污言碎语的词汇，是负面的消极的令人厌恶的言语。不懂得礼仪，没听到过敬语，能见到的只有每天送食收粪的哑巴，和在主人那里受了气，跑来凌·辱打骂他的叫约翰的男人。
　　没人要的野种，活该被烧死的异端，诱惑人踏入地狱的魔鬼……
　　这是打骂时他听到最多的话语。
　　没有人会跟他解释，没有人愿意听到他的声音，没有人在乎他的想法，但好歹他还活着，虽然连为什么要活着都不太清楚。
　　但活着，总归是好事吧？
　　不然连这个小小的世界（地下室）也会失去。
　　就像母亲那样，被人拽着脚腕拖出去，头重重地磕在地上，像是坏掉的玩偶。印象里，她体内的血似乎永远没有尽头一样源源不断地流出来，铺满了地面，溅到墙上，顶上，床上……视野里几乎每一寸地方似乎都被彻底染红——
　　然后被丢到不知道什么地方，再也没有出现。

　　戴安娜就是在这种情况下，毫无预兆地闯进他世界的唯一的色彩。
　　如果把听过声音的父亲和感受过温度的母亲也算进去，她是他“见过”的第五个人，也是最特别的人。
　　她很柔软。
　　——这个词还是后来她对着绘本上的字，从发音起慢慢教给他的。
　　她很柔软。
　　柔软的金发，是他后来在书中看到的，属于太阳的颜色。
　　柔软的脸蛋，是有别于浑身充满恶臭的自己，她总是带着淡淡的香气，甚至能净化这个污浊的世界。
　　柔软的绿眸，那是经由她口才获知的，与自己有着同样色彩的，令人沉醉的美丽。
　　还有柔软的心。
　　她想要跟他分享自己拥有的一切，比如漂亮的衣服，比如有趣的绘本，比如优渥的生活，比如无忧无虑的童年，比如烦人又古板的礼仪老师……
　　可是她还是个孩子，不懂得大人们的顾忌和忧虑，为了见到他就已经用尽了所有的办法，也只能换来每天一个小时的相聚。
　　她抓紧时间跟他分享她生活的点点滴滴，比如她能够看到的满天星辰，比如她曾经奔跑过的青青草地，比如她不小心跌入的小小泉池……
　　不在意他衣衫褴褛，不在意他沉默寡言，不在意他连名字都不曾拥有。她说：
　　“哥哥，我最喜欢你了！”

　　“戴安娜……”
　　“哎呀，想妹妹了吗？”
　　刚刚还充满了飘乎氛围的梦境以最快的速度湮灭，不知何时在地毯上睡着了的布莱克霎时间睁开了眼，那双动人的绿眸里再也不见一丝迷茫。只是微微眨了下眼，又稍稍蒙上了一层困意，让人不禁怀疑自己刚才看到的警觉不过是他从梦中惊醒带来的错觉。
　　蜷成一团的男孩摇摇晃晃地爬起来，跪在地上揉了揉眼，这才伏地，向身边的美丽少女低下了头。
　　“对不起小姐，我睡着了。”
　　“没事，我也没说我要过来，你没有准备不是你的错。”高贵的公爵小姐斜倚在一旁的沙发上，大度地原谅了自家收藏品的“过失”。
　　“是。”他抬起头来，目光看向主人的裙摆附近。她的裙边有点灰尘，鞋底也还带着些泥，应该是刚刚回来甚至还没来得及更衣洗漱就跑来了他这里。
　　“你刚刚在看什么？”
　　布莱克乖巧地转身，将那本他睡着时还放置在手边的小说恭敬地举过了头顶。
　　“是《绿屋的安妮》，小姐。”
　　爱丽丝的手轻轻拂过小说的封面，并没有接过去的意思，反而含着笑意说：“怪不得你梦见了妹妹。”

　　说完她拍了拍旁边的沙发椅，布莱克训练有素地将手里的书放下，乖乖背对着爱丽丝坐了过去。她拿出放在旁边的梳子，一边帮他梳理头发，一边俏皮地问：“你猜我今天见到谁了？”
　　男孩没有接话，他明白，他的主人只是这么说说，并不需要他真的回应。
　　“你一定猜不到，我啊，在旅馆街遇到了戴安娜·莱斯利伯爵小姐！她这次也带了你们戈尔贡领的黑色郁金香来参加圣花祭哦。只是……听说她在路上遇到了歹徒……”
　　感觉到手下的人身体突然一僵，恶作剧成功的爱丽丝哈哈大笑起来。笑了好半天，她终于善心大发，决定不再折腾她这位可怜又无助的小藏品了，这才继续开口：
　　“没事没事，别怕，伯爵小姐被两位路过的神选者救了，她现在安然无恙抵达行馆了。”

　　啪啪，她拍了两下手。
　　仆人推门而入，眼观鼻鼻观心地径直走到窗台边，放下了手里的花瓶，又垂手离开了房间。
　　“这是我以自己的名义替你讨来的，来自妹妹的礼物哦。”
　　“真、真是太感谢您了，小姐，您的大、大恩大德我无以为报，我……”男孩的肩膀颤抖着，因为过度激动甚至开始结巴，即便这样，也死撑着没有哭出声，没有转过头来。
　　“我懂的，我都懂的，亲爱的布莱克。”爱丽丝连连点头，表情悲悯如教堂里最慈爱的女神像。她放下手里的梳子，善解人意地站起身来。
　　“那我就不打扰你思念妹妹的时间了，祝你今晚做个好梦。”

　　门轴转动，锁扣拧紧，小小的房间里再一次剩下黑发的男孩一人而已。
　　哦不，多了一份来自他可爱妹妹的礼物。
　　——即便不知道这份礼物是送到他手里的。
　　纤尘不染的窗台上，一株黑色的郁金香在花盆里亭亭玉立，那与世间其他花卉截然不同的墨色花瓣，几乎与这无月的夜色融为一体。
　　布莱克静静地站在烛光里，看着这代表着故乡和故人的唯一信物，心里的慌乱在长久安静的环境中变得越来越甚。此时，一只麻雀落在窗外的台子上。他迫不及待地抓起小鸟，后者因为他粗暴的动作不满地轻啄了下他的手指，布莱克也浑然不觉。
　　他紧张地拆开纸条，上面的内容证实了爱丽丝刚才的话，提着的心总算放下了。
　　只是，救了她的人是披着斗篷看不见脸的红发女性，和一位就算披着斗篷也能看出身材过分超标的女性……
　　这个描述，怎么有点眼熟？
　　跟爱丽丝前两天说的，在黑暗山脉出现过的人谜之相似。
　　会是巧合吗？

　　此时，跟着戴安娜·莱斯利伯爵小姐一起进城，并享用了作为谢礼的丰盛晚餐后，一直秉持着优雅内敛贵族风范的红发少女一关上卧室门，就大喇喇地往床上一扑。
　　“啊，吃得好满足啊……”
　　“你就不能矜持一点吗？”后进门的金发少女将两件黑色的旅行斗篷挂在门边的衣架上，嫌弃地看向那边在床上打滚的“贵族小姐”。
　　就如布莱克猜测的那样，她们正是千里迢迢来到旧都科尔辛的啪啪子和海伦。
　　“我还不够矜持？”啪啪子顶着被自己蹭乱的鸡窝头，鼻孔朝天地自恋道：“菲安娜说过，我的用餐礼仪无可挑剔，比之公主都绰绰有余！”
　　“我指的是你的饭量！看把那位可怜的伯爵小姐吓得。”一般的贵族小姐可是小口进食，吃个三成饱就差不多了，要以此来表现娇弱和惹人怜爱的美。而这位举止看似贵族的啪啪子小姐——
　　“你应该对自己吃了三个成年男性的饭量有点自觉才行！”
　　她的话引来了啪啪子的白眼：“两人份的你好像也没什么资格说我！”
　　海伦听罢立刻变脸，娇羞捂面嗔道：“哎呀讨厌，人家只是嘴馋嘛。”
　　一种熟悉的恶寒感再次袭来，啪啪子仍旧没能免疫地搓了搓胳膊上的鸡皮疙瘩，真心诚意地建议说：“海伦啊，你看今晚的菜式多丰富。你要不要考虑去进个修陪个训，也学点其他的菜式？”

　　没错，她们今晚的饭量，就是吃了将近一个月的烤肉后，面对其他山珍海味的正常反应。海伦是这样，啪啪子自然也是这样。
　　吃腻了。
　　海伦松开手，眼眶中瞬间就涌出了晶莹的泪珠。
　　“你，你已经开始嫌弃我的厨艺了？你这个负心汉，抛妻弃子的渣史莱姆，连我做的烤肉都忍受不了，还说会一辈子爱我！全都是骗人的！”
　　不，我没有抛妻弃子，我只是建议我的员工去精进一下技能而已。
　　啪啪子淡定地围观了海伦极为真情实感的表演，剔了剔牙：“那今晚的菜明天继续吃，你吃还是不吃？”
　　“当然吃，有好吃的不吃去啃烤肉？我又不是傻的。”海伦眼角还挂着泪珠，就发表了无比现实的宣言。
　　啪啪子：……
　　是的，以前的我就是天底下最傻的史莱姆。

　　第二天，啪啪子被起了个大早的海伦从床上拖起来，近乎于梦游似地跟她一起出了门。当然，在科尔辛独特风味的早餐麦香饼面前，她彻底清醒了。
　　幸福地捧着热乎乎的麦饼，跟在海伦身后，穿梭在晨间意外繁忙的街道上。
　　“海伦啊，你真的不热吗？”
　　虽说现在是早春，但气温已经日渐高了起来，身体健壮的人已经开始只穿一件单薄的麻衣了。可海伦……除却那件用来遮住脸的斗篷以外，她里面还穿着厚实的长袍，握着法杖的手甚至还戴着一双丝质的黑色手套！
　　“你懂什么，这叫style！神秘优雅的魔法师风格！”
　　上次她问的时候，海伦就是这样回答她的，至于这一次，可能是身边太嘈杂，海伦似乎没有听见。耐不住寂寞的啪啪子拽着海伦的手晃了晃，问：
　　“我们这是要去哪儿？”
　　虽然一来就被美食和熙熙攘攘的人群吸引住了大部分的注意力，自诩自己十分靠谱的啪啪子大人还是记得很清楚，他们这次来科尔辛是为了打探消息的。在她的印象里，故事里说起打探消息，都是在傍晚混乱的酒吧开始的——
　　“海伦啊，这个时间点，酒吧才刚关门吧？”
　　“这里人多，别问了，跟我来就是了。”她凑过来小声在她耳边说。
　　“哦……”

　　穿过人流，绕过旅馆街，似乎中间还通过了一个热闹的广场，最后两人迈进了一个街道格外宽敞，却除了偶尔几辆马车以外，几乎没有行人的街道。
　　“这里是有身份的人才能进入的街区。”
　　在赫加王国，被官方承认的所谓身份有三。一是贵族，统治这个国家的特权阶层。二是教会人员，向人们传播信仰、授予力量的神官们。三就是神选者，被神明选中，拥有特殊力量的人。
　　她们俩能够畅通无阻地走入这个街区，也是凭借着身上这件不起眼的灰色斗篷。这是只有神选者才能够购买和穿着的衣物——尽管它从材质到样式都与一般的斗篷没什么太大区别，但胸口的神选者徽章仍旧成了特殊阶层的象征。

　　叮铃。
　　海伦推开了一家门店的大门，啪啪子跟着走进去前，抬头看了眼招牌——
　　赫尔墨斯珠宝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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