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莱姆的忧郁

　　进入控制室的时候，见到的是在地上瘫成了一地的灰团子。
　　路基塔还沉浸在梦境里，睡得很香甜。
　　已经见怪不怪的海伦非常自觉地找个扫帚，把灰团子的粘液都扫到了一起。半晌，啵的一声，Q弹软滑的灰团子就蹦了起来。
　　“早安，路基塔。”

　　工具史莱姆啪啪子重新被丢到紧急能源接收器上，侦查系统打开，漫山遍野的蛛群再一次出现在了墙壁上。海伦只是扫到了一眼，就条件反射地移开了视线，去看啪啪子圆滚滚的身体。
　　“实际接触过之后，有什么感想？”
　　“没什么啊，没那么麻烦，反正再多也是一砖一个。”
　　这句话除了对自己的绝对自信以外，另一个隐藏意义是，她最大号的砖，也只能砖死一只。就算是飞砖攻击，因为砖块的穿透力非常糟糕，打到第二只的身体就会卡住，有效杀伤力无法保证。后续还需要她刻意追踪砖块的位置进行回收操作，综合算起来还没有拿起来拍来得更有效率。
　　“嗯……就是说，缺少有效的大范围杀伤性能力。”稍微有点棘手啊，这种自保没问题，但退敌也完全没有可能的对峙状态。
　　“看来，我们需要借助外力了。比如山脉外面的人类——”
　　“不行。”海伦果断地打断了路基塔的想法，“这件事必须靠我们自己的力量解决，绝对不能让外人插手。”
　　“为什么？”灰团子试着思考了一下，问：“您是在担心这里的安全吗？苏安谷的位置很隐秘，甚至有一半都处在半位面上。除非穿过现在被层层封锁的一线天，否则根本无法到达。”
　　海伦摇了摇头，想要开口却发现自己有点不好启齿。

　　眼前的两只并不是人类，甚至于人类的死活对于他们这样的魔物来说根本就是可有可无的。她作为厨娘被啪啪子接纳，山民作为落难的弱者被啪啪子接纳，对于一只史莱姆而言，这已经算是对人类极度友善了。
　　她怎么能要求她像自己一样，去担心人类社会的秩序？
　　况且她早已经不再是奥菲利亚·安瑞特罗德了，她现在是海伦，是啪啪子的厨娘，是苏安谷的一员。她应该站在史莱姆一族的角度，站在苏安谷的角度思考问题，而不是——
　　像这样吃里扒外，为了外面的安宁，逼他们去做这么危险的事。
　　可要她对外面的世界不闻不问，她真的做不到……

　　“你有话就说啊。”光在那里玩变脸，看得啪啪子好纠结啊！
　　海伦低下头，声音极轻地，在这间不大的控制室里回荡。
　　“我担心，会引发战争。”
　　“您是担心我们会跟外面的人类冲突吗？”路基塔没能第一时间理解她的意思，还反过来宽慰海伦，“大不了到时候就让公主殿下出面，只要不暴露我们的真实身份……”
　　“不是的。”他的态度越好，看向她的眼神越真诚慈爱，海伦的心理压力就越大。但话已经出口，不能撤回。
　　“那是整整一山的5级魔核。一旦它们被任何一个势力得到，都会造成魔法世界的动荡，直接影响国家之间的战力平衡。”
　　现在的大陆，因为宗教的分歧，国境线没有过一天安宁。几个大国之间保持一定程度的交流与克制，是因为什么？难道是能够接受异神的存在，放弃自身信仰的绝对性和独一性吗？
　　当然不是！
　　他们不是不想，而是暂时不能。
　　因为三百年前那一战，两方的高端战力在绞肉机一般的战争中消耗殆尽了。
　　人类从未想过要停止征战，这三百年的和平不过是漫长斗争中的一段短暂的休憩时间而已。只要有机会，他们必定还会重开战役。而现在，打破这段漫长平静期的东西——
　　出现了。

　　要是不知道就算了，要是根本没有办法阻止也没办法……
　　可现在她知道了，她甚至知道眼前这两只史莱姆肯定有办法解决这个问题，无非是比较麻烦。虽然目前啪啪子也好，路基塔也好从来没说过这种话，可她就是盲目地相信，相信这两只奇妙的魔物可以扭转乾坤。
　　所以自己做不到，还卑鄙地把事情推给毫无关系的他们这件事非常可耻，海伦仍然决定要试试看。

　　“这样啊，人类会开战啊……”灰团子这才明白海伦在表达什么。
　　啪啪子也点了点头：“战争是不好的。”
　　确实，他们作为史莱姆，还真的没有考虑过处理曼德拉蛛会对人类造成什么影响。如果真的会造成这种后果的话——
　　“所以还是让我一砖一个——”
　　“这个真的不行。”
　　两人异口同声地打断了啪啪子的豪言壮语，直接导致了红团子委屈地背过身去，不想理他们了。

　　“其实，繁星之城的光棱炮可以启动的话，这些曼德拉蛛在半天之内就可以清理干净。”路基塔突然提出了一个极具诱惑力的提案。
　　“光棱炮又是什么？”一听到有新鲜东西，立马就又活过来的红团子。
　　“是繁星之城里一种简单的常规能量武器，原理是将魔力管道内的魔力直接发射出去，形成魔力光束。覆盖面积可以手动调整，从手指粗细到直径100米不等。虽然强度只有4级程度，但由于是射线类武器，持续照射下总伤害会越来越高。理论上只要时间够长，7级的护甲都扛不住。可现在魔力井还没有修好啊～”
　　他说一句，啪啪子就不明觉厉地哦一声，说到最后，她反而又郁闷地蹲了回去。
　　“你别说了……反正又不能用。”
　　越说她心里越痒痒，可又用不了，凭白浪费感情。

　　“目前来说，我们暂时还找不到比较合适的解决方案。抱歉梅莉耶小姐，我们力不能及。”
　　万万没想到灰团子会突然跟她道歉，海伦尴尬地蹦起来，手足无措，羞愧至极。
　　“没，没什么，是我不好……”她突然停下乱摆的手，低头垂目，不敢去看他们的眼睛。等了好半天，才喏喏地问：“你们……不骂我吗？”
　　两只团子面面相觑，完全不知道她突然说这个是什么意思。
　　“就是……明明是人类的事，还麻烦你们……所以……”
　　“哦，这个啊。”啪啪子豪爽地跳下台柱，控制室重新恢复原样的同时，她蹦上了海伦的头顶，伸出一只手摸了摸她的脸。
　　“你是人类，担心人类那边不是很正常吗？”
　　“我们并不讨厌人类。”灰团子也跟着点头，“当然也不希望你们爆发战争。”
　　“啪啪子，路基塔……”
　　“海伦啊，我发现你对自己厨娘的身份缺乏足够的认知呢。”啪啪子遗憾地叹了口气，拽了拽她的头发，老气横秋地说：“满足厨娘的每一个愿望，让她安安心心地给我做饭是我身为老板的职责。你要做一个好厨娘，有什么事都要跟老板汇报。要乖乖的，知道吗？”
　　“我……”她使劲揉掉了眼角刚刚渗出的水迹，很用力地回道：“我知道了！啪啪子大人！”
　　“嗯，这才对嘛。”她又奖励似地戳了戳海伦脸上的肥肉肉，手感真棒。

　　路基塔见两人飞快地和好，开心地晃了两下：“那您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重新恢复冷静的海伦认真将之前看到的遇到的一切都整理了一下，整合起来思考后，发现事情也许没她一开始想的那么糟。
　　她所说所想的，都只是最坏的情况。
　　如果教会知道魔核的来源，也知道曼德拉蛛的真实身份，那这一切很快就会发生，快得他们根本没办法反应。说不定阿尔伯特刚把这件事上报上去，教会高层立刻就派神使们直奔黑暗山脉了。
　　如果真是那样，除非他们能在神使到来前完成清理，否则几乎没办法阻止事态恶化。
　　但如果不是……
　　比如教会不知道曼德拉蛛是什么，并不重视这件事，甚至于他们对魔核本身的理解就有问题，事情也许就不会严重到这种程度。
　　她重新抬起头，认真地说：“我想去一趟科尔辛。”
　　不管如何，她都需要足够多的情报。
　　“行，那今天休息一下，明天我陪你一起过去。”
　　啪啪子理所当然的态度让海伦连客气一下的余地都没有，只能乖乖点头。
　　这事本来是兵贵神速，就她来说，其实是想立刻就出发的。
　　不过有啪啪子神奇的空间能力在，可以节省不少时间，就由着她了。
　　万一真的碰到最糟糕的情况，她再快也没什么意义。
　　只能尽人事，听天命了。

　　“关于你们带回来的那个人的问题……”就在商量完事情，啪啪子提出想飙一下车放松放松时，路基塔突然想起手上还有件事忘了说。
　　“没什么特别的，他的死因就是普通的精神力过度透支导致的识海破碎。”
　　“还好还好，不是我失手杀人……”红团子软趴趴地蔫下来，又很快弹回了原状。她好奇地问：“怎么样才会精神力透支啊？”
　　“长时间地过度使用魔法。在精神力已经捉襟见肘的情况下仍旧不停止，不冥想，持续不断地释放魔法的话，就很可能会导致这个结果。就算精神力充足，越级挑战高等级魔法也会有这个风险。”
　　红团子晃了晃，机智地总结：“也就是说，他是累死的？”
　　这个结论让路基塔纠结了好半天，只能模棱两可地回复道：“算……是吧。”
　　“真可怕啊，明明会导致死亡这么严重的后果，竟然没有一点前兆……魔法师真危险啊。”红团子伸出一只手拍了拍坐骑海伦的脸，“你也不要勉强自己，注意休息哦～”

　　“怎么会没有征兆呢？”灰团子很纳闷，一条一条地去复述曾经看过的资料：“当精神力即将枯竭时，施法者会伴随一定程度的头痛，当精神力彻底清空时，头痛的烈度会成倍上升，甚至会导致施法者晕厥。在这个阶段勉强释放魔法的话，稳定性和准确度将大幅下降，甚至会产生无法驱动魔法元素的情况。”
　　这么严重的副作用吗？那为什么当时的古尔德看起来像是个没事人一样？
　　难道……是为了不让阿尔伯特他们担心，所以才……？
　　“真是个有骨气的男人呢。”不过一想到在场还有一个魔法师，啪啪子立马又拍了拍海伦的脸，再次强调了一遍：“你要是精神力透支，头疼什么的就说啊，千万不要逞强！”

　　等了好半天，身下的人都没什么反应。啪啪子从她的头顶上跳下来，变回人型，凑到她眼前晃了晃手，海伦这才从不知什么思绪中缓过来，双眼恢复了神采。
　　“真是的，在发什么呆呢？”
　　“我……”
　　问她在想什么，她刚刚脑子里不知道同时出现了多少种猜测和疑惑，一肚子的疑问几乎都要把她撑爆了。可真要说的话，她竟然发现自己根本不知道从何说起。

　　三人面面相觑了老半天，海伦才终于找到那一团乱麻的思维之线的线头。
　　“精神力……是什么？”
　　完全没有意识到这个问题有什么特殊的地方，本来就没什么知识的啪啪子附和了起来。
　　“对哦，精神力是啥，你还没说过呢。”
　　“……你们是认真问我的吗？”
　　灰团子整只史莱姆都方了，善良单纯如他，此刻也觉得眼前这两个人是在开玩笑。拜托啊，你们俩都用过魔法了，这时候跑来问我精神力是啥这种问题——
　　跟正常人活得好好的突然问眼睛是什么东西一样奇葩好吗？让人不自禁地会去思考她们的这个问题是不是有什么他所不知道的深层含义！比如，她们的意思其实是精神力在锻炼到极致的时候，就不用在乎枯竭这个理论上不可能会存在的问题了……
　　然而眼前这两人求知若渴的眼神清楚明白地写满了迷茫，这难解的现实狠狠地拍醒了这位书卷气浓重的史莱姆，他近乎于放空自我一样开始以棒读的语气解释了起来。
　　“所谓精神力，就是意志力的另一种表现形式。魔法师使用精神力‘观察’元素之海，使用精神力接触元素，进而操控元素，完成释放魔法的一整套过程。所以每一位法师学徒在学习第一个魔法之前，都要经过严苛的精神力锻炼。研究和实践证明，精神力的强弱直接影响魔法师的法术理解能力和元素操纵能力。精神力达不到最低标准的话，是做不了魔法师的。”
　　这么基础的东西，公主殿下不知道就算了，毕竟她是被放养的，是野路子。为什么身为科班出身的海伦也不知道？那她是怎么使用魔法的？凭感觉吗？
　　“哦～～～这样啊。”
　　一听啪啪子那拐了好几个弯的尾音，就知道这家伙听了等于白听，她压根没往心里去。
　　可海伦不同，路基塔所说的几乎每一句话都像是重锤一样，疯狂地敲击她对这个世界的认知。啪啪子会魔法？没事，她能接受，毕竟她是个特殊的个体。史莱姆一族能使用魔法？虽然有点离奇但她也能理解，毕竟他们一族都很独特。
　　但现在路基塔所谓的精神力决定魔法的理论是怎么回事？
　　这根本一点也不魔法啊！
　　“可，可我知道的魔法，是通过体内的神明之种去感应元素，操纵元素的啊……”
　　啪啪子一锤手心，“啊，赛博亚曾经提过的，那个什么洗礼仪式？”
　　“嗯。”海伦脸色发白，手指下意识地绞住了袖口，语速飞快地说：“在每个人满12周岁的时候，都要去教堂进行洗礼。司祭会为我们加持神明的祝福，那祝福被称之为种子。种子会给予我们不同的才能，而获得才能的人被统称为神选者。有的人会因此获得强悍的□□，他们将来会走向骑士之路。而像我这样的人会获得与元素沟通的能力，我们就成为了魔法师。”
　　“是这样啊……”啪啪子重点不对地问：“成为神选者的人多吗？”
　　“很多。只要参加洗礼仪式，至少有50%的几率能够获得才能。”
　　这个数字让啪啪子有点吃惊，“没想到啊，你们的神明人很好嘛，真大方。”
　　海伦没有去理这个脑回路没根弦的脱线史莱姆，她紧张又忐忑地转向路基塔，这位从两千年前活到现在，拥有着绝大知识储备的活着的书库。
　　“不是……这样吗？”

　　“啊——”灰团子为难地拖长了音节，为了表达他此刻莫名的心情，他也学着自家公主在头顶上举起了一个问号。
　　“抱歉，梅莉耶小姐。那个……你说的神明……是什么人？是一位强大的魔法师吗？”
　　啪。
　　海伦脑子里的那根弦终于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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