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莱姆的忧郁

　　时间转回一天前，黑暗山脉北部峡谷，山民的聚集地。
　　垂垂老矣的大祭司宣布，外敌再次入侵，他们要重蹈三百年前的覆辙，举族迁徙。而这次迁徙的目的地，是比黑暗山脉要更加神秘、更加可怕，从未有人踏足过的土地——
　　黑暗山脉的更东边，被两大教会称之为罪渊的绝地。

　　在教会的描述中，它是世界的尽头，是神明留在这世上的牢狱。传言神明回归神域之前，为了人类繁衍生生不息，将那些对人类不利的怪物和危险全部封印在那里。那里有着噩梦中存在的全部恐惧，有着人心里最邪恶的欲望，有着不可描述的恶意，有着无法承受的扭曲。
　　就如神明将一切美好之物留于世间一样，祂也将一切罪恶封锁于此。
　　这就是罪渊。

　　对于山民来说，这不过是异教徒的说辞，他们的神明从未提起罪渊是什么可怕的地方，却同样的，也没说过它是个多好的地方。或许曾经对它有过足够多的传说，但在传承断代的今天，所有人对于那里只剩下未知的恐惧。
　　所以，在其他人还搞不清状况之前，血气方刚的少族长第一个站了出来。他的父亲就在三天前，刚刚死于一次狩猎。
　　“我反对！”
　　少年体型纤瘦，继承了父亲的灿烂金发和母亲温柔的绿眸，显然还未完全长成，可略显单薄的胸膛里仍旧燃烧了属于年轻人的倔强。
　　“我们一直都在退，可那些异教徒他们放过我们吗？没有！大祭司，您知道的，我们并不是一直都躲在这种穷山恶水里的，我们也曾经有过属于我们的王国！我们有肥沃的草原，我们有辉煌的城池，我们有数不尽的财富！可现在呢，大祭司，我们一退再退，现在只剩下这些石头！”
　　他将手里的石枪扔在了地上，把脖子上挂着的兽牙项链也扔在地上。
　　“我们活得像野人一样！凭什么，就凭我们不愿意相信那帮伪神吗？！”

　　他说得没错，他说得很对，他说得甚至就是在座每一个人的心里话。
　　可这又有什么用呢？
　　谁都知道他们曾经拥有的东西，他们过去的辉煌，可现在在场的所有人都没有亲眼见过，甚至连晚上做梦都无法想象，那些他们曾经拥有的东西到底是个什么样子。
　　是比现在住的房子要大十倍的木屋吗？还是像大祭司的屋子那样用石头造的？
　　那些丰饶的土地，一望无际的草原，是像溪谷边的河滩一样吗？到了夏天也会涨水吗？
　　会有漂亮的衣服吗？不是兽皮做的，那用什么做？天上的云彩吗？那一定很轻很软吧？

　　然后梦醒了，他们还是只有这个可怜的闭塞的，狭小的溪谷。
　　而现在大祭司告诉他们，他们连这个溪谷都要没了，外面的人不允许他们拥有它。
　　“他们拥有的一切，都是从我们手里夺走的，都是原本属于我们的东西！”
　　眼看着年轻的族人群情激愤地站起来，年迈的雅蒙哀伤地闭上了眼睛。
　　“我们要拿回来！”“拿回属于我们的东西”“死战到底！”
　　他们，甚至不懂自己有多弱小，无法理解敌人有多强大……

　　“够了！这是祖神的旨意！”
　　雅蒙的拐杖重重地敲在了石板上，沉闷的声音回荡在所有人的心底。
　　激愤的少年放下了高高举起的手，不情不愿地跪下听训。
　　“行了，都去准备吧，明天黎明来临的时候，出发。”

　　目送雅蒙离开，人群惴惴不安地散去，几个少年悄悄在南边的大树下聚集了起来。
　　离得近了，就能听到他们的窃窃私语。
　　“大祭司年纪大了，胆子更小了。”“我们必须证明给她看，我们能够做到！”
　　“你们说上次那个山洞怎么样？”

　　当晚，在全村都忙着收拾行李的混乱时刻，谁也没有注意到，山民中最为强壮的几个少年带着不知什么来历的伤口回到了聚集地。直到第二天黎明，猩红色的杀意毫不遮掩地笼罩了这片宁静了整整三百年的土地——
　　“啊！”“救命啊——”“你、你别过——呀啊！”
　　此起彼伏的尖叫声划破天际，本就惶惶不可终日的人群顿时陷入了混乱之中。

　　当啪啪子和海伦看到这血腥的一幕，火急火燎地赶到溪谷时，屠杀几乎已经完成了。
　　仅仅是五个未成年的少年人，就近乎杀光了大半个溪谷的山民。
　　剩下不到十个人，守在大祭司的屋子里，两个人堵住大门，挡着外面那个可怕的杀神。
　　没错，他们付出了几乎全部人的代价，只击杀了其中四个。剩下的，是他们以为会继续带领他们，带给他们希望的少族长。可转眼间，那把锋利的屠刀却砍向了自己的族人！
　　“博格，博格你听得见我的话吗？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博格！”
　　守门人的身后，少族长的母亲凄厉地哭喊着，她想要出去，想要喊醒自己的儿子。可房中的人死死拽着她，而门外拎着石枪的少年充耳不闻，如同野兽一般狰狞地咆哮着，猩红色的眼、黑色的发，缠绕全身的黑气都昭示着他此刻早已不同。
　　不仅如此，少年赤·裸的身躯上布满了大大小小的伤口，甚至还有三支弩·箭就插在肉里还未拔出。更可怕的是，从这些伤口流出的，早已不是鲜红的血液，而是某种未知的黑色液体，弥漫着一股令人作呕的恶臭。

　　身体里不知道住进了什么东西的少年全身突然抽搐了一下，以一个可怕的姿势扭曲地看向了石屋，侧着身子同螃蟹一般扭着双腿向高地冲了过去。
　　前一秒还在跟海伦商量该怎么办的啪啪子，想也没想就是一砖飞了出去。
　　没想到少年的脖颈早就已经断了，这一砖，竟然直接打飞了少年的头颅！
　　失去了头颅的身体又跑了好几步，硬是冲到了石屋门口，才在所有人惊悚的注视下轰然倒地。

　　场面过于猎奇，空气仿佛一瞬间凝滞了，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只有老人伴随着咳嗽声响起的沙哑声音，镇定地传了出来。
　　“是哪位客人出手救了我们，请出来吧。”
　　半晌，啪啪子和海伦走了出来，停在了屋外的广场上。

　　几分钟后，所有还存活着的山民和不请自来的客人都聚集在了这个小小的石屋里。
　　“两位远道而来的客人，我是山民的大祭司雅蒙，多谢你们救了我们。”
　　老妪颤巍巍地站起身，向着她们低下了头。
　　“不用不用，我们是邻居，菲安娜说邻居就该互相帮助嘛。”
　　还没等海伦对她们的身份和目的编出个一二三来，啪啪子就非常实诚地脱口而出。

　　雅蒙设想了无数种可能的回答，万万没想到会听到这句。
　　说实话，刚才走出来的是这两个眼神干净的人类少女，真是让她松了好大一口气。就算是活了这么大年纪，继承了那么多传承，她还是被今天发生的事吓到了。这种时候，只要不是什么怪物，不是已经杀到近前的异教徒，她都无所谓。
　　可邻居……？
　　这里可是黑暗山脉啊，他们什么时候有的邻居？
　　“难道……二位也住在附近？”
　　“嗯，我家就在苏安谷。”
　　“苏安谷……？”
　　这个名字，好像听过，又好像没有听过……

　　就在老人家对这个地名陷入沉思时，海伦终于拽着啪啪子的胳膊把她拉到一旁咬耳朵。
　　“你干嘛就这么老实交代啊？”
　　“不然呢？”
　　海伦气得直翻白眼，真想把这家伙的脑壳敲开看看里面是不是都装着浆糊！
　　“你就这样把苏安谷暴露了，有没有想过会有危险啊？现在那里可只有路基塔一个人！”
　　“他们这一屋子老弱病残的，有什么危险？”
　　海伦回头看了眼，刚刚饱受创伤的山民们目光呆滞地回应她的注视。
　　嗯，确实只剩老弱病残了。
　　“那万一他们说出去呢？”
　　“放心，他们说不出去的。”啪啪子爱怜地摸了摸海伦的头，“你去调查一下那具尸首吧，我总觉得哪儿不太对劲。”
　　海伦嫌弃地撇撇嘴，不情不愿地转头出了屋子。

　　“雅蒙奶奶是吧？你们这里已经不能住了，要搬去我那里吗？”
　　啪啪子连个铺垫都没有，把自己的目的直接讲了出来。其结果——
　　果然收到了一屋子懵逼的表情。
　　“我那里也是一个山谷，不过比你们这里要大上百倍。有永远都能沐浴阳光的漂亮草坪，几十个人都不能合抱的大树，可爱的小鹿，美丽的蝴蝶……”
　　原本就对苏安谷这个名字有点微妙印象却怎么也想不起来的雅蒙，在听到“永沐阳光”这个关键词时，终于从记忆的深处翻出了这个名字所对应的东西。
　　那是祖神传说中的一个神话——
　　相传七位祖神在人间游玩，有一天，他们发现了一个神奇的花园。花园藏在一个不为人知的山谷之中，山谷名为苏安。这花园一半永沐阳光，开满了各种鲜花，生活着无数温顺的小动物。另一半隐藏在暗夜之中，繁星闪耀。

　　就在啪啪子喋喋不休地吹自己的老家有多好多好，都吹到草坪上的蝴蝶翅膀上的磷粉有多香上了，雅蒙试探着问：
　　“是不是……还有永夜的那一半？”
　　啪啪子的声音戛然而止。
　　她探究地打量了老妪一遍又一遍，好奇地回：“你怎么知道？”
　　“是真的，神话是真的！是神之花园！祖神保佑，祖神保佑！”
　　年过古稀的老人突然跪地，嚎啕大哭起来，吓了啪啪子一大跳。
　　他们念着神之花园的名字，念着苏安谷的名字，跪下来反反复复地赞颂着他们的神祇。啪啪子不懂为什么刚刚还死气沉沉的人群突然就焕发了生气，连那些死灰般的眼神都慢慢亮了起来。
　　不过，算了，总比刚才那副样子要好。

　　“啪啪子，有发现。”海伦撩起兽皮帘，也被这一屋子人狂热的模样惊了一下。她再一次拽过啪啪子，“这帮人真的没问题吗？”
　　啪啪子这回不太确定，犹犹豫豫地“嗯”了声。
　　“你刚说什么发现？”
　　“刚那个少年身上有很多伤口，大多都是利器所伤，唯一特别的，是他小腿后面的那个。像是被什么野兽咬过，撕下了好大一块肉。最重要的是，那是唯一腐烂的地方。”
　　啪啪子认真听着，时不时还点了点头。
　　“嗯，然后呢？”
　　海伦立刻就知道自己白讲了，以这只史莱姆的智商，想必根本不能理解她刚才那段话代表了什么。她没好气地抓起啪啪子的手，把找到的东西放在她的手心里。
　　“这是？”
　　“我挖开他小腿那个伤口，从里面找出来的东西。”
　　啪啪子抬起手，凑近了看。要不是海伦说有东西，手心也有些许触感，她甚至根本看不出来这是个什么。那是一根发丝般粗细的线，银白色……
　　说真的，有点像她自己肚子饿时候的发丝。
　　“这是什么东西？头发？”
　　“是蛛丝！蜘蛛吐的丝。”
　　“你确定？”就凭这都能看出来？
　　“怎么，瞧不起我吗？”海伦气呼呼地叉腰，“要是你小时候被蜘蛛丝全身缠了个遍，你也会对这东西毕生难忘的！”
　　啪啪子：……
　　“辛苦你了。”

　　“两位恩人，我们愿意跟随两位前往神之花园。”
　　雅蒙终于完成了祈祷，对着啪啪子行了一个特别的大礼。
　　“只是，还不知道两位恩人的名讳？”
　　“哦，你刚应该已经听见了。我叫啪啪子，她是海伦·梅莉耶。”
　　“不是吧？”海伦无语地拿手肘顶了下她的腰，“这种时候应该报大名吧？”
　　“我这不是忘了吗？咳咳，那个，啪啪子是小名，我正式的名字是星河。精灵语，代表的意思是——夜空中最璀璨的银河。”

　　星河？星河！
　　祖神啊，她终于，终于等到了——
　　星辰归位之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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