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莱姆的忧郁

　　安静的通路，只勉强容一人通过。脚下的道路因为潮湿，泥泞得有点打滑。长满苔藓的石壁从两旁延伸到天际，目光沿着石壁攀升，最终只能望见被拉成了一条细缝的天光。
　　这是通过风之谷的必经之路，一条长达两公里左右的单行通道。
　　海伦穿行于峭壁之间，下意识地伸出手顶着，仿佛不这么做的话，下一秒这石壁就要倾倒下来，带着整座山的可怕重量将他们压进地底。比体温要低上太多的寒气不断从四面八方溢出来，明明是初夏，却异常得沁凉刺骨。
　　而且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自从踏进这条“一线天”后，就只能听到自己的脚步和呼吸声了，连原本吵吵嚷嚷的鸟雀声都彻底绝了迹。

　　就在海伦开始杞人忧天地担心自己会不会走着走着就卡住时，一声尖叫划破天际。
　　“啪、啪啪啪啪……”
　　红团子一巴掌抽到了海伦的脑门上：“啪什么啪，我听见了。”
　　“前面说不定有很可怕的东西……要不，”一个人占据了两个身位的海伦咽了咽口水，怂道，“我们回去算了？”
　　这里可还在黑暗山脉的范围内，没了火球她就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普通人类少女，跟头顶上这个移动板砖发射器可完全不是一回事。而且说真的，这里太窄了，谁知道走到一半会不会真的卡住！到时候跑都跑不掉，她会变成一个特别友好的固定靶的！
　　“要是再来一只大蜘蛛什么的，呜呜呜，我不要……”
　　看她眼泪鼻涕一大把，哭得可怜兮兮的，啪啪子想起刚才那只巨大的节肢动物，就算是平时不怎么怕这种东西的自己，被那家伙的口水浇了一身都稍微有点阴影，也难怪海伦吓成这样。
　　“好啦，放心，我检查过了，前面没东西。没有魔物，没有可怕的动物，也没有人……起码没有活着的。”
　　她的感应范围挺广的，只是平时懒得去看，事到临头莽就行了。没办法，现在只能随时开着了，谁让身边跟着个纤弱的厨娘呢。啪啪子觉得，自己这个老板当得是非常称职了。

　　“没有？什么都没有？”海伦哭声一顿，讷讷地问，“那刚才尖叫的……？”
　　“叫完死了呗。”红团子不负责任地说。
　　海伦闻言，眼泪掉得更凶了。啪啪子无语，只好把刚刚捡到的漂亮石头扔给她。
　　“好了乖了别哭了，喏，给你个好玩的。”
　　青色的石头入手温热，在夕阳下还微微发着荧光。海伦果然被这个新奇的东西转移了注意力，认真研究起来。终于搞定了她的啪啪子松了口气，准备在她问石头来历的时候骗她说是自己在溶洞里捡的，一定要瞒住了这是蜘蛛内脏结石的事实。
　　马上就要到风之谷了，她可不想海伦在这个时候再昏倒一次。
　　那自己可就没晚饭吃了。

　　并不知道啪啪子是抱着给你个糖让你乖乖听话给我做饭这种心思，海伦从接到这颗石头的瞬间，就陷入了近乎毁灭性的三观重建。
　　黑暗山脉之中没有元素之海，神选者无法感知到任何元素，无法使用魔法的力量。这个延续了千百年的铁则突然被打破了！
　　就在她握住这颗奇异石头的时候！
　　元素之力在石中翻涌，那股浪潮通过她的手涌进她的身体，在她的体内反复席卷、冲刷，然后——
　　她发现自己可以“看见”了，看见原本以为不存在，无法感知、无法利用的元素之海。
　　它就像在外面任何地方那样，充斥在视线范围内的每一处，缓慢地流动着，同空气一般飘荡在天地之间。
　　试着使用自己唯一会的魔法，魔杖的顶端立刻汇聚出了那颗她无比熟悉的红色火焰球，照亮了这条狭窄的山道。
　　真的可以用魔法了，可这是为什么？

　　“哎呀，天这么快就要黑了，怪不得我饿了呢。”
　　早已经忘记黑暗山脉有什么设定的啪啪子，见了火球唯一的想法就是该吃晚饭了。
　　“哎你怎么不走了？”
　　海伦收回望向火球的呆滞视线，一把将啪啪子从头顶上拽下来，火急火燎地问：
　　“这石头是从哪里来的？”
　　“啊？就、就刚那个洞里捡的啊。”虽然是敲碎了蜘蛛才拿到的，但确实是捡到没错。觉得自己完全没有说谎，啪啪子这话讲得那叫一个理直气壮。
　　震惊之下，海伦也没有那个余力去分辨红团子的表情有什么异样，只是下意识地回过头，看向那个已经陷入阴影中的方向。如果可以的话，真想现在立刻就跑回溶洞，好好检查一下那里，看会不会有一整个矿脉存在。要是真的有，将这矿石大量开采出来，那这广袤的黑暗山脉就将重见阳光，教会几百年来的心腹大患不就——
　　“海伦，你在想什么？”
　　啪啪子突然凑了过来，圆嘟嘟的团子一下子占据了她全部的视野。海伦一个激灵，猛地醒悟了。是啊，她在想什么呢……
　　她现在是海伦·梅莉耶，不是那个连名字都镀上了一层银光的奥菲莉亚·安瑞特罗德。
　　她早已经不是以前的自己了，知道了又能怎样呢，这早就不是她应该操心的问题了。她现在是啪啪子的专属厨娘，所以说起该操心的问题：
　　“我在想，这里什么都没有的话，晚餐该怎么办。”
　　“我还以为什么大不了的事呢。”红团子得意地蹦回了她的头顶，“我早有准备，等到了谷里你就知道了。”

　　漫长的“一线天”终于走到了尽头，在夕阳即将彻底落下的前夕，海伦踏进了山谷。红团子变成了人型，在她的身边轻巧地落下，一同看向了这片她寻找已久——
　　故乡。
　　那是一片平坦的谷地，被群山围绕着的宁静草原。入目全是低矮翠绿的植物，一条清亮的小溪蜿蜒而过，将草地一分为二，还在谷底的正中央打了个结，圈出了一块独立于草原的地面。那如同孤岛般的地方寸草不生，却诡异地长着一棵十人环抱的高大乔木，枝条柔软地垂着，枝繁叶茂。
　　就跟梦里见过的风景一模一样。

　　今天的最后一缕阳光消失在了山的那一头，夜幕低垂之际，啪啪子眼前的视界突然出现了幻影般的白斑。那斑点迅速布满了每一个角落，在彻底被白光遮蔽的时候，一个温柔如水的声音在脑海中响起——
　　【欢迎回家，〇〇，我亲爱的孩子……】
　　泪水不受控制地涌出眼眶，啪啪子茫然地站着，任由这股陌生的情绪席卷而上。
　　“我回来了，我回来了。”
　　曾经以为自己不在乎的。
　　史莱姆从来都是独自生活，史莱姆没有亲缘，没有朋友，不知自己为何而生，等待着朝露般短暂的生命悄然而逝。她没有什么特别的追求，没有考虑过太多的未来，浑浑噩噩地活着，为了活着而活着。却在踏入这里的这一刻突然懂了——
　　也许这些她曾经都拥有过，只是最终都败给了时间，消磨在了岁月里。
　　她，只是忘了。
　　忘了这里的一草一木，忘了夜空里的漫天繁星，忘了那个温柔的声音……

　　【你看，这条由星光组成的银河，多么壮丽，亘古至今从未改变。〇〇，我将这个名字赋予你，相信它一定会在这黑暗之中指引你的……】
　　如梦初醒，啪啪子缓缓地抬头，却只看到了一片的靛青色天幕。
　　一轮满月，众星黯淡。
　　说不出的失落。
　　那是多久以前的往事，那是多久以前的故事，她全都想不起来。
　　不过至少她到达了，到达了一切旅程最开始的地方。

　　“啪啪子……”
　　海伦抚去她脸上的泪水，爱怜地摸了摸她的头。
　　“乖，想哭的话，等吃完晚饭再哭吧。你看你的头发，都饿褪色了。”
　　然后啪啪子就立马从刚刚那种哀伤的情绪里被囧了出来，回到了现实。
　　虽然得到了啪啪子的白眼，但那种诡异得像是神启一样的状态消失了，海伦总算放下心来。不知道刚刚那短短的几个呼吸间她到底获得了什么，希望不要是什么危险的东西。
　　与神相关的一切，都必须重视。

　　啪啪子扔过来了几只猪腿，新鲜得像是刚刚才宰杀的一样。据她所说，平日里打猎打到的她都好好保存着，每次只拿够两个人吃的份量，这样遇到特殊情况也不至于会饿肚子。
　　显然，现在就是那个特殊情况。
　　“这些东西，你平常都是放在哪儿的？”
　　这是从认识她第一天，从她第一次掏出板砖就想问的问题。之所以一直不问，是觉得自己没有那个立场。至于现在，海伦突然觉得没必要太坚持，啪啪子跟其他人是不一样的。
　　“嗯？就身体里啊。”她接过烤得外焦里嫩的猪腿咬了一口，“我的身体里有一个异空间，差不多……就跟这个山谷一样大。”
　　“你指的是……高级空间魔法里的那个？”

　　在教会收录的魔法中，空间类魔法有且只有这一个。是通过压缩和折叠空间，制造出一个刻下个人印记、可以随时开闭的特殊空间层，用来存放东西。虽然方便，但因为对神选者的等级要求太高，又只能用来装东西，且空间也不过一个立方米那么大，实用价值不高。
　　要不是她通读了所有的魔法书，说不定压根就不知道有这么个魔法存在。
　　只是啪啪子拥有的这个异空间，大得有点可怕了。

　　“什么魔法？我不知道啊，我生下来就有这个了，大概是个人天赋吧。”曾经她也以为是种族天赋，后来见了其他史莱姆之后才意识到，这是只有自己才有的挂件。
　　“那你那个可以超远距离移动的……也是？”
　　“是啊，生来就会。”她大喇喇地点头，“只要是我曾经去过的地方，都可以像那样开个门就过去。”
　　海伦震惊了。
　　我知道你厉害，但我没想到你这么厉害！

　　“难道……现在也行？”这可是在黑暗山脉，魔法是不能生——
　　看了眼眼前静静燃烧的火球，海伦突然觉得这个问题很没有问的必要。虽然现在石头在自己手上，但啪啪子刚才也玩了那么半天，她应该也没有限制了。
　　“行啊，你要是想，我们现在就能开门回奥加城住旅馆。”
　　“呃，暂时不用。”
　　这顿晚饭，是海伦食不知味地逼着自己吃完的。
　　她觉得她需要静静，哪个静静都行。

　　明月当空，万星黯淡。
　　两人淌过谷中唯一的小溪，走上了谷心那片荒地。梦中那棵十几人环抱的大树，仍旧充满生机。
　　啪啪子抬起手，指向眼前这棵巨木中心的树杈。
　　“梦里那个人就是坐在那里，背对着我……”
　　长长的黑发遮住了他的背影，她甚至无法分清那人是男是女，只记得如瀑的长发柔顺又光滑，与满开的花枝纠纠缠缠，那份春意盎然的美丽。
　　啪啪子抬起手，触碰了那棵高大的乔木。
　　突然，一道看不见的冲击波横扫开来，只一瞬间，绿叶从树枝间剥落，层层叠叠的叶片在半空中飞舞起来。舞着舞着就化为银色的流光重新汇聚，再一次覆到枝桠之上。流光散去，那一树绿叶远去，结出了从未见过柔嫩花蕾。
　　花，开了。

　　明明是无声无息地过程，海伦却觉得自己听到了水的欢欣，风的流响，大地的叹息和火焰的雀跃。空气中有什么东西在震动，空旷的山谷里有什么奇怪的存在在苏醒，虽然现在什么都看不到，但她无比地确信。
　　银色的光点从环抱山谷的群山顶部闪现，化为一道道流光，如流星般落入谷中，在半空中划出一道道炫目美丽的痕迹。星星点点的光迹不断流淌，终是在眼前绘出了一幅晶莹剔透的立体绘卷。那是一座精致典雅的城池，她甚至可以认出优雅的宫殿，美丽的花园，道中的泉池，那份纤细美丽与她曾经见过的女神圣殿相比都不遑多让。
　　可惜了，只是光织出的幻影，要是现实中存在的话——
　　“轰……”
　　由光构成的城池轰然落地，从幻想中走出，化为了现实。
　　“这是……神之遗迹？”
　　被眼前的景致震撼到失语，听到海伦的话后，啪啪子才松开了手，转过身来问：
　　“什么是神——小心！”
　　海伦：“咦？”
　　她的身后，一个黑色的影子高高举起了屠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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