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可鉴

作者:桑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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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章


      冬日里天寒,后院都打着厚厚的毡帘,檐下结了参差不齐倒竖的冰凌子,一点一点的往下滴水,在青石板里积攒捶打出凹凸不平的水涡。
      帘子外站着灵溪,是姝合的贴身侍女。弦合远远看着,大冷的天却只穿着丝质卷菊镶滚边素色中衣,消瘦的身子板孱弱若春初拂柳,像是一阵风能刮倒似的。

      弦合对灵溪有些印象,前世大姐姐在吴家投了井之后,这丫头趁着服丧宾客满座,当众大声申斥吴家苛待儿媳的种种腌臜龌龊,紧接着也跟着主人的后尘跳了井。当时陵州内外好长一段时间都在传颂这忠仆气节,引得无数人哀婉叹息。

      想起这些,弦合不免对灵溪另眼相看,见她穿的单薄,忙让落盏去把自己的披风给她披上。
      灵溪面色苍白的如铺了一层薄宣纸,连连推脱,边咳嗽着,边说:“奴婢怎敢用三姑娘的东西……”

      弦合看出她的病色,硬给她裹上,亲自低头去系丝绦带,将缠绕在一起的穗子捋平顺了,道:“你说你还病着,该在屋里好好将养着,跑出来干什么?”

      灵溪将头偏开,恐把病气传给弦合,只是无奈地喟叹道:“还不是挂念着姑娘,怕她真到老爷跟前说了什么,反倒给自己惹祸。”

      弦合一怔,笑说:“大姐姐知礼识义,又不像我,就算到了父亲跟前她也是进退得宜的,能说错什么?”

      灵溪捂着嘴又咳嗽了几声,像是瓷盏里落了砂砾,沙哑而乏力。她强咽下咳嗽,虚乏地说:“老爷若真想给大姑娘做主,还会等到现在吗?姑娘念着自己的婚事去他跟前哭诉,多半会讨没趣回来。若是情急下说些不该说的,更是火上浇油,对自己一点益处都没有。”

      弦合惊讶,这丫头倒是个明白通透人。

      她让落盏扶着灵溪,道:“行啦,你且回去歇着吧,大姐姐这儿有我,你就安心养病,让落盏送你回去。”

      灵溪不放心地透过茜纱窗往里面瞧,还要推辞,落盏是个伶俐的,忙勾了她的胳膊清脆道:“灵溪姐姐,你就放心吧,两位姑娘在一块儿有什么话不能说的,你养好身子要紧,若是你再倒了,大姑娘身边更连个明白人都没有了。”

      灵溪被她劝住,又弓着身子咳嗽了几声,才由着落盏搀扶着回了自己屋。

      弦合独自拂开帷屏进屋,里面烧着熏龙,一股浅淡的脂粉气萦着融融暖意迎面扑来,使人闻着心绪放平缓了许多。

      重重绕绕的绣帷垂着,隐约传出低徊的抽泣声,像是春日里檐下饿极了的夜莺,娇喉婉转,不胜堪怜。

      弦合脚步轻盈地走到姝合跟前,见她对着铜镜抹眼泪,一双杏眼珠泡似的红肿着,圆润丰和的鹅蛋脸消瘦了下来,露出尖尖的下颌。

      “大姐姐,你哭吧,等爹回来看见了,不骂你才怪。”

      姝合抽噎着,将沾满了泪的帕子一丢,道:“我受了天大的委屈,还不能哭一哭了,我是爹亲生的,他才不会这样对我。”

      “哦,亲生的。”弦合点着头在她身后踱步,倏然觉得好笑:“若是真心疼你,不等你哭就会替你做主了。心里若不拿你当回事,你就是把眼哭瞎了人家也只当没看见。你说,你哭有什么用?”

      姝合眨巴着一双被泪水洗刷的晶莹水亮的眼睛,神色惘然,垂敛下眉目,不再言语。

      弦合揽过她的肩膀,压低了身子凑在她脸边道:“你不光不能哭,还得去找爹,说你愿意嫁进吴家。”

      姝合倒抽一口冷气:“我是疯了吗?”

      弦合自己搬了一张藤芯凳坐下,握着姝合的手道:“这门婚事,你不想嫁那是由不得你,你想嫁也由不得你。横竖不是你说了算的,去爹跟前装一装孝顺女儿,表示你甘愿为了宗族荣光而牺牲自我有什么不好。”

      她凑近姝合耳边小声道:“这门亲事多半成不了,你总不想将来爹攀不上吴太守回来胡乱埋怨你不识大体吧。咱们爹爹别的本事有限,埋怨人的本事可是一流……”

      姝合眼睛一亮,消瘦惨白的脸上浮起一抹喜色,忙回握住弦合的手:“真的,真成不了?”

      弦合含笑着点头。

      姝合犹豫着拨了拨鬓角的碧玺珠钗,呢喃道:“你这丫头向来不怎么着调,我怎么不太敢信你呢。”

      弦合歪身搂住姝合,半是撒娇,半是笃定地说:“我的好姐姐,我怎么会骗你,我都是一心为你好的。”

      姝合对上她清灵灵的眼眸,只觉俏丽之下犹如静水沉淀,是一片温脉平展铺开,让人不自觉的心安。

      她翻手握着弦合腕子,略含了些怅然,可也辨不分明是从何而来。

      弦合软软地靠着姐姐,拖长了调子道:“姐姐只要记住,在爹的心中,他的官位利禄若怀中珍宝,女儿的终生幸福如风中草芥,根本是不足挂齿的。”

      姝合皱了眉:“怎么这样说爹爹,他平日里虽忙碌了些,可心里是疼咱们的。”

      弦合张了张口,又闭上。谁不愿自己是父母的掌中明珠,被珍重娇养。若不是受够了伤,凉透了心,谁又愿意相信自己在亲生父亲的心中一点分量都没有。姝合愿意这样想,就由她吧,反正时日长了,她自己会明白的。

      这边将姝合安抚住了,那边万俟邑果然很得力,硬是留住了余文翦令他一夜未归。到了第二日清晨,街面上又有了新的传言,说是镇远将军府贪图吴太守的煊赫权势,一心想着攀附,就算吴大郎君做了无礼之举,余大将军也打算咽下这口气将女儿嫁过去。

      冬日天晴,人浮事闲,流言蜚语就像是生了翅膀,四处栖落,遇风疯长,不一会就成繁茂之势。

      余文翦被万俟邑灌了一夜的酒,正由副将搀扶着醺醺然回家,乍一听到这些传言,气血翻涌,险些背过气去。正巧姝合领着侍女出来收集前院梅蕊上的露珠,见余文翦回来,快步走到他跟前。

      她身量消瘦,体态轻盈,宛如一阵风似的吹到跟前,温婉娴和地说:“爹爹勿要忧心,女儿知道您的难处,别说是个不知轻重的纨绔,就算是泼皮无赖,只要是对咱们家好的,女儿就嫁,绝无怨言。”

      余文翦正头疼,陡然听女儿这般懂事的话语,如汩汩清水漫过,将烦闷焦躁洗去了不少,望着姝合白皙的面庞,生出些爱怜,叹道:“爹怎么忍心让你嫁进这样的人家……”

      话音未落,外面小厮来报,说是吴大夫人领着大郎君来了。

      余文翦刚生出来的志气瞬间化作飞絮随烟飘走,忙让侍女给他梳洗,饮过醒酒汤,狗腿子似得赶去前院招待奉迎贵客。

      姝合站在院子里看着父亲远去的背影,挽纱簪髻,茕茕而立,周遭狂风怒啸,吹动梅花枝桠摆动,乱花坠影,不胜寂寥萧索。

      她想起妹妹的话,又使劲地摇了摇头,心说弦合只是个孩子,哪里懂这些盘根错节的纠葛。

      那边余文翦兴致冲冲地去迎客,揣了一肚子怒气回后院。楚二娘摇曳着藕色夹棉的大氅袖,还在殷殷劝慰:“郎君年少不知事,等将来咱们姑娘嫁过去日日规劝着就好了……”

      余文翦猛地停下脚步,转身看她,叱道:“嫁?我们家女儿嫁不出去了么?非得紧缠着他们吴家?”

      弦合听到动静忙拉着姝合出来,看见余文翦和楚二娘传廊走过,弦合猛推了一下姝合,将她推到余文翦跟前。

      看着这架势,姝合强自按捺下心底的喜悦,装出一副柔软婉顺的模样,道:“爹爹,这是怎么了?不是说吴家大夫人亲自上门道歉了吗?”

      “道歉?”余文翦拔高了声调,哧道:“他家那个吴朱轩咱们是高攀不起,还有他那个娘,儿子说出那么不成体统的话,不打不骂就算了,连句话都没有。你三妹妹说的对,这郎君生生是让他娘惯得不成样,将来你嫁过去,守着这样的婆母、这样的夫婿,还能有好日子过吗?我刚才当众已经说了,吴余两家从未正式下聘过礼,这件事就作罢,就当是咱们高攀不上他们吴家。”

      弦合向跟着的小侍女招手,问她怎么了。

      侍女道:“刚才吴大公子当着众人的面说他无意娶咱们家姑娘,偏偏吴大夫人护短,不肯说自己儿子的不是,一昧地推脱狡辩,把将军惹火了,才当众说两家婚事作罢。”

      弦合点头,用帕子遮掩着往小侍女的手里塞了一把小角银,那侍女靥窝凹下,甜甜一笑,将银子收进袖管里,复又回廊下站着。

      这边犹自喧喧闹闹,那边管家慌慌张张来报:“将军,不好了……咱们家大公子在外面受了伤,浑身是血的让人送回来了!”

      弦合远远听着,只觉脑中如炸过一道惊雷,忙撩起袍子往外跑。
      余思远被放在藤条长架上抬回来,雪色锦绸前襟被血染透了,他虚弱地躺着,旁边站着江叡。

      江叡披着镶白狐软肋边的暗绣披风,眉目沉凝地紧盯着余思远,听见脚步声,回过头,朝着余文翦端袖揖礼:“大将军,伯瑱是因为救我才受伤的,临羡深感愧意,实在对不住。”

      余文翦一面看向藤架上的余思远,一面虚扶起江叡,道:“三公子哪里的话,保护您是伯瑱的本分所在,他……”

      “爹……”余思远卧在藤架上,孱弱地一抬手:“您能先别忙着拍马屁了吗?送儿子进去,给儿子找郎中吧,快疼死了。”

      楚二娘忙嘱咐小厮出去找郎中,弦合弯身看向余思远,握住他的手,语带哽咽:“哥,你不要紧吧。”

      余思远半合着眼皮,好似只剩下一口气,虚弱地说:“你再摇,你哥真就不行了。”

      弦合忙放开他的手,江叡凝睇着她的侧面:“弦……三姑娘,外面冷,先送伯瑱进去吧。”

      弦合后退一步,轻轻颔首,却始终垂着视线,不去看江叡。

      郎中来的很快,诊过脉,看过伤口,道只是皮外伤,不打紧。给开了两副药,一副煎服,一副外涂,大约半个月就能下地走路。

      初七送郎中出去,姝合听到风声也过来了,忙让自己贴身的侍女同落盏去厨房亲自煎药。

      余文翦和楚二娘将余思远围住,真真假假地嘘寒问暖,闹得他不胜其烦,道:“爹,二娘,三公子还有军务,你们且送他回去吧。”

      余文翦忙退到幔帐处,去与江叡寒暄,楚二娘紧随其后。床榻前总算空出来,弦合蹲在榻前,用浸了水的帕子给余思远擦脸,边擦边说:“哥,你要是疼就闭上眼睡一觉。”

      “对,伯瑱,你先睡一觉,我让人煮了粥,等待会儿给你端进来。”姝合亲自换了盆新水进来,坐在塌边给他掖被角。

      姐妹两莺呖婉转的声音传出来,江叡虽与余文翦说着话,可视线不由自主地要看向弦合,她背对着自己,一心扑在受了伤的兄长身上,自始至终未正眼看过自己一眼。
      他不由得情绪低落,在端沉平静的脸上漏出些端倪。

      楚二娘跟在余文翦身后,眼中精光内蕴,早察觉到江叡看着弦合不同寻常的神色,视线在他和弦合之间巡弋,疑窦丛生。

      外边银鞍来催,说是燕邸那边的武官都到了,单等着三公子一人。余文翦忙亲自拂帘要送江叡出去,江叡迈开了半步,复又停住,回身看向床榻,道:“我还有几句话要嘱咐伯瑱。”

      说完,却不上前,只轻轻邈邈地看向余文翦。

      余文翦会意,忙招手吩咐:“都出去候着。”

      弦合跟姝合也要退出去,余思远瞥见江叡在向自己使眼色,抬手拽住弦合,道:“我口里干,劳烦妹妹给我倒杯水吧。”

      其余人顷刻间便鱼贯而出,房中只剩下弦合、余思远和江叡三人,弦合怔了怔,默不作声地去窗前拿铜吊子倒了杯温水。

      她将余思远扶起来,让他就着自己的手喝了半杯,将茶瓯搁下,就要退出去。走到一半,被江叡挡住了去路。

      弦合不抬头,绕开他,江叡复又挡住,再绕,他再挡。榻上的余思远压着嗓子道:“里面有个小书房,你们进去将话说明白了,别在人跟前飞眼风,三公子是无所谓,我这妹妹可还得嫁人呢。”

      弦合本来不想跟江叡独处,却听余思远这样说,默了默,转身往书房去,江叡跟在她身后。

      书房狭窄逼仄,只在墙顶开了个小窗,墨香缭绕散不尽,混浊着炭火气一齐袭来。

      弦合仍旧不看他,只将视线垂于案桌上,道:“何事?”

      江叡:“你为什么躲着我?”

      两人的话几乎同时落地。

      弦合一怔,勾唇笑道:“我没有躲着三公子,我们本就地位悬殊,不该有什么交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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