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年旧事

　　钟晏一瞬间整个人都精神了，他嘴角怪异的一动，“你说你要去哪？”

　　我豪气万丈，“少林寺！”

　　他憋了几秒，似乎在忍着笑。结果愣是没憋住，表情全盘崩溃。他一下接一下拍我的肩，笑的前仰后合，“顾安安，顾安安，哈哈哈哈……”

　　我拍掉他的手，很认真的说，“我要去学功夫，这样打架的时候就不怕被人抓头发了。”

　　钟晏笑的几乎直不起腰，听了我这话才挨着门框喘过气来，“顾安安，我是怎么跟你说的，你学本领就是为了打架？”

　　我不置可否，“你也很会打架。”我可还记得他一拳把那小混混打的鼻血横流的事迹。真说起来，我们校长还欠他一个表扬呢！

　　钟晏立刻紧张的朝客厅看了一眼，然后才放松了表情，“我是练过的。”

　　我不和他多说，只有不舍。我看过一个关于一群少年离家去学武功的电视剧。电视里他们吃大锅饭，睡大床铺，一年才能回家一次，环境堪称清苦。原本不甚清晰的少年们因为思家而抱头痛哭的画面突然明确了起来，我感同身受的眼中含泪，仿佛正经历着生离死别，“你记得来看我啊。”我想到只能啃馒头的日子，“带点肉。”

　　钟晏抿着唇朝我头顶看了几眼，忍住笑意，“真决定去当和尚了？”

　　“不是，是学武功。”我记得那些台词的说法，“是少林寺俗家弟子。”

　　“俗家弟子！”钟晏的笑的更加开怀，他只是朝我摆手，“安安，我本来真的挺心烦的。你来乱说一通，我倒轻松了不少。”

　　我只注意那个“乱”字，更加坚定道：“我真的要去，我要学吃玻璃的本事。”

　　钟晏表情费解，他哪里知道我刚目睹了一场惊天动地的表演。我郑重其事，“等我学好了就可以去表演吃玻璃了，还能赚钱。”

　　钟晏绝对没想到我小小年纪，竟然会有吃玻璃赚钱这种疯狂的想法，他摇着头，“就让你别看这些乱七八槽的东西了。”他站在门口，带着点责怪的笑意。橘黄色的灯光以它特有的，一圈圈温暖的光晕为他加持。他点点我的头发，“还有，谁告诉你俗家弟子不用剃头的。进了少林寺不止要剃头，还要……”他加重声音，“还要烧戒疤。”

　　“那是什么？”

　　“烧香见过没，就是先把你的头发剃光了，再把那么粗的香点着，然后在你头上一烫。”他配合着发出“刺”的一声，“在你头皮上烧个洞，那样你就能学武功了。”

　　我被吓着了，“你胡说。”

　　“我骗过你！”

　　刚才还比天宽比地阔的决心一下子就崩塌了，我害怕起来，所以说少林寺不轻易收徒弟是真的。我在要头发还是要武功之间挣扎了一会，钟晏又说，“而且不是只烧一次的，他们会天天烫你的头，直到烧满九个圆圆的疤。”

　　“烧完之后这些疤就不会褪，你以后也长不出头发了。走在路上，别人都不知道你是男是女。”

　　钟晏一口气说完，对我挑眉，“以后我去看你，你记得带个帽子。”

　　“小光头，你的法名想好没？”

　　我人生中的头一次大行动就以这样的方式惨淡收场。我灰溜溜的把衣服都放了回去，还没来得急长吁短叹我爸随后就回来了，拎着在楼下买的饼干和水果，“你怎么跑这么快？”

　　他当然不知我已经过天人交战，这才保住了我的头发。

　　“明天好好去上课，再不听话，把你送了当和尚去。”

　　谁爱去谁去！

　　我颓颓的睡了一晚，少林寺的计划告终，明早还是得去学钢琴。人生少了一条路，那就不得不将就另一条路。幸好还有几天就过年了，我权当跑个过场，培训班在春节前暂停，所有人都欢欢喜喜的过年去了。

　　今年钟晏家比较热闹，初二那天他家来了好些个同学。有男有女，有新有旧。男同学我大约见过几个，女生一个也不认识。我去他家拜年的时候就一直在注意，倒是没见到张礼芸。

　　钟阿姨看那几个学生中规中矩，旁敲侧击之下又听都是够得上学校排名前五十的学生，更是高兴。当钟晏提出要跟朋友出去聚餐时，钟阿姨马上满口答应。

　　我也跟在后面，钟阿姨对着门口大喊，“把安安也带去。”

　　钟晏面露难色，他站在其他人的最前面，抬高了头看我，“你怎么总跟着我！”

　　他变得严肃起来，而且还很不耐烦。我一直跟着他走楼下，钟晏又说，“快回家去。”反之，他跟那些同学又笑又闹的走了。

　　我只能闷看着他的背影，心里有点不是滋味。楼下到处都是燃尽的烟火味，家家户户门口都横七竖八的丢着不少烟花炮竹。昨天晚上的炮仗声吵了一夜，五颜六色之后，转眼到今天就成了垃圾。我踢起一个个废弃的烟花筒，跟着边跑边跳，自顾自的玩了一阵，正准备重新上楼的时候，突然就听到一个激动的语不成调的声音，“安安！”

　　这声音熟悉的令我打颤，我立时僵在原地，背后又唤了一声，“安安？”

　　我转过身，在我前面十几步的地方站着一个穿着时髦的女人。三年不见，她的身形圆润了些，她拎一个厚厚的书包，衣服光鲜亮丽了不少。在我的印象中，好像还是第一次看到她穿这么漂亮的裙子。

　　我妈激动的满脸通红，她向我招手，“安安，妈妈回来了！”

　　我站在原地不动，迎来片刻的空白，蓬勃的心跳不知是因为高兴还是无措，我不知臆想过多少次这样的情景，她终于回来，她在新年的时候，满载着行囊来找我！

　　现在妈妈总算来了，可到了这一刻，却是怎么看怎么怪异。

　　我感觉不认识她，眼前的这一幕虽然朝思暮想，却又陌生的可怕。妈妈一直叫我，也不肯再往前走一步，终于她的笑容也淡了，只在急切的唤我。

　　隔的不远，我能看到她眼角带妆。她穿着我从未见过的毛呢裙子，原先齐肩如云的长发已经剪成了干练的短发。这几年，离开了这个家，离开了爸爸，她仿佛脱胎换骨，满脸都是元气。

　　不用想了，她原来过的很好。

　　我牙齿咬的发紧，闭上眼，妈妈在我的记忆里还是那么清晰，依旧朴素无争。而睁开眼，就是无法跟眼前的人对上，竟然生疏的让我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空气里是刺鼻的火药的味道，和着我眼前所见的，都是满目疮痍。

　　妈妈的笑容一点点消失的干净，她站在原地，表情忧伤的看着我。

　　我飞快的往回跑，跑进楼道，一步跨过两个楼梯，把她的一切都远远的甩在了后头。呼吸的风成了利刃，在我喉间生出痛意。我猛然有个恶毒的想法：晚了，一切都晚了！你现在才来看我，那还有什么意义！我已经不想你了，你还来干什么！

　　我迫着自己不要回头，一口气跑到房间把门关的紧紧的。我把自己蒙在被子里，又喘气又咬牙，我甚至有点怀疑，刚才看到的到底是不是幻觉？

　　她回来了，可是我跑了，我毫不犹豫的跑了！

　　当晚，爸爸交给我一个深蓝色的书包，正好是白天看到的那款。

　　我爸只是冷冷的说：“这是你阿姨给的，她说你妈妈回来了，给你带的东西。”

　　不需我动手，爸爸已经把书包拉链拉开，里面是一袋子的零食，还有两件衣服，样式和颜色不知比我身上的好看了多少，我爸皮笑肉不笑的说，“听说杭州的小姑娘都这么穿。”

　　我心里一个咯噔，他又是听谁说的？

　　我爸坐回到他的老位置开始抽烟，他漫不经心的问我，“你妈今天好像来了，你看到她没有？”

　　我立时心虚，连摇着头说：“没看到。”

　　“哦！”他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一根烟很快就到了头。

　　书包在我手上越来越重，我爸很快就抽完了两根烟，微苦的烟雾缭绕了客厅。他几番踌躇，似乎不知道怎么跟我开口。彼此僵持了一会，等我脚下一动，我爸才说道：“安安，我本来还想，等上一段日子，如果她后悔了，她还想回来……就是今天，看样子你妈妈是不会再回来了，家里怎么样也要有个女人，如果爸爸再找一个……你会同意吗？”

　　我一直都知道，这些不需他说我都知道。这几年但凡有走亲戚串门的节日，那些七大姑八大姨，我认识的，我都没见过一面的亲戚们总是会围着圈的问我：“你妈妈有跟你联系吗”，“你爸给你找新妈妈没”，“怎么不劝你妈妈回来”。或者，“安安啊，懂事点，要为你爸爸想想”。

　　听得多了，我就知道会有今天。

　　可是，为什么我要懂事，懂事就是我必须要同意！

　　“过完一年，你也大一岁了，你应该理解爸爸。”

　　看，是不是所有的大人都这样，连开场白都是一样的？

　　新年真是一个特殊的日子，它让所有平时难于出口的事都变得顺理成章，而让所有的不满都无地诉说。仿佛只要只要长大了，就要接受一切。年龄增加的，原来只有无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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