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夜之时

　　我出生于一七九二年的英国，一个叫做布拉德的小城镇。
　　现在，我即将迎来我的一百岁生日。

　　按照人类的年纪，我应该早就躺进棺材里了，但由于我已经抛弃了人类身份，所以人类的生长定律放在我身上是不合适的。
　　我的名字叫做格罗利亚·珀斯，是一个吸血鬼。

　　在十八岁之前，我是一个人类，而在十八岁之后，我的心脏永远地停止了跳动，但我仍然活着……以一种鬼魂的姿态。
　　我被阳光永远拒绝了，只能躲藏在黑暗里，人类感觉很温暖的阳光会带给我火焰般烧灼的痛感。我也没有办法吃人类的食物，他们的食物在我吃起来是那么的寡淡无味，我的食谱上只有一样东西——血。

　　可想而知，我的生活是多么的无趣。
　　起初我很不适应，但当我意识到我已经没有办法改变之后，我抛弃了人类的身份，开始真正地正视自己，学做一个吸血鬼。

　　我出生在一个贵族之家，父亲在当地很有名望，而我是布拉德小镇里长得最美的女孩，有着这样的出身，我身边从不缺乏追求者。
　　但我万万没料到的是，我竟然会被吸血鬼给盯上。诚然，当时的我被爱情冲昏了头脑，那个吸血鬼有一张令人着迷的脸，天真的我就这样落入他的圈套。
　　我答应了他的求爱，而在我答应他的下一秒，他就对我露出了獠牙。

　　“你愿意永远陪伴着我吗？人类的生命实在太过短暂了，格罗利亚，我希望你拥有和我一样悠长的生命。”

　　然后，我就成了一个吸血鬼。

　　进食的欲望来势汹汹，我时常会被食欲冲昏头脑，每当我失去理智，我就会去杀人。
　　而那个吸血鬼，他总会用一种欣喜的眼光看着我。
　　“瞧瞧你拧断那个人脖子的姿态，太完美了，格罗利亚！”他在我耳边低语道，“你是我最喜爱的作品。”

　　刚开始我对自己杀人的行为感到痛苦，我仇恨那个吸血鬼剥夺我正常的生活的权利，害我像老鼠一样过着见不得光的生活，但渐渐的我就麻木了，我失去了对生命的敬畏，也不再畏惧杀人。
　　我甚至开始享受这一切。
　　你看，我失去的不过是阳光、人类美味的食物，但我因此获得的却有更多，我的容貌比以前更美，我比人类更加强壮，我可以活得更久，有更长的时间去享受荣华富贵。
　　失去了阳光，我还拥有黑夜，无法品尝人类的食物，我却可以寻找更甜美的鲜血。
　　多么划算的买卖。

　　在英国流窜的吸血鬼有很多，我认识了其他几个吸血鬼，甚至和他们结为了朋友。
　　之后的几十年，我一直过着自由无拘的生活。
　　我以为我是站在枝头想唱歌就唱歌、想飞走就飞走的夜莺，但是我的朋友梵妮并不这么觉得。

　　“你在麻痹自己，你其实并不快乐……答应我，不要再这样下去了。”她对我说，“你不是人类了，但你的家人还活着，你不应该逃避他们。你今年五十二岁了，如果再不回去，你的父亲就会过世，你来不及见他最后一面，我体会过这种后悔，所以不希望你也像当初的我一样痛苦。”
　　“从前的事，我并没有全部告诉你，梵妮。”我对她说，“我父亲信教，他认为我是魔鬼。”

　　或许这不是我一直逃避回家的理由，我只是想找一个借口，远离那个熟悉的地方。
　　我失去了对时间的概念，我五十多岁了，外表还是十七八岁的小姑娘。几十年前，我离开了那个从小生活的城镇，我仍然年轻，但是那个城镇已经物是人非了。

　　也许物是人非的不只是那个城镇。
　　在我七十多岁的时候，当初转化我的那个吸血鬼被教会的猎人杀死了。
　　在听到这个消息的一瞬间，我内心居然毫无感觉。
　　我确实不是个人类，不只身体不是人类，内心也不是人类。

　　漫长的岁月会让人感到无聊。
　　我被转化为吸血鬼不足一百年，就已经感觉到生活如此无趣了。
　　然后我脑海中突如其来地出现了一个想法。
　　我想找一个人类，把她……或者他，转化为吸血鬼，好让自己的生活变得有意思一些。

　　而令我没有想到的是，这个时机居然这么快就出现了。

　　这一天，我照例换上华丽的哥特风黑色长裙，准备在夜晚狩猎。
　　我被血腥味吸引到了偏僻的小巷，那里躺着一个男孩，他年纪大概十几岁，身材很瘦，衣服破破烂烂，浑身都是伤。在我走过去的时候，他睁开眼睛看着我，眼神里带着无声的哀求。

　　我喜欢他的眼睛，蓝色的，像大海一样。
　　我自己的眼睛漆黑如墨，在进食的时候还会变成猩红色，美丽，但是可怖。

　　接下来的事情顺理成章，我选中了这个男孩，把他变成了我的后裔。

　　我以为我的生活会变得有趣一些，但是这个男孩的态度着实令我感到不悦。
　　他厌恶我，甚至仇恨我，因为他觉得我是怪物、是魔鬼。
　　我很理解，但是对此不以为然。他现在也是怪物、是魔鬼了，那么他迟早会认同自己的身份。

　　“首先你要学会的是控制自己的食欲，不要让自己变成野兽，随意地攻击别人。我相信你可以做到，埃克赛特。”我说。
　　这是我活那么久第一次做老师，我觉得我已经足够有耐心了，但是被我转化为吸血鬼的埃克赛特依旧对我十分抗拒。
　　“我不想喝那些恶心的玩意。”埃克赛特脸色扭曲。
　　吸血鬼的外貌都是美丽的，即便埃克赛特做出了那种不讨人喜欢的表情，他的外貌也没有减分。

　　我开始感到不耐烦了，“你讨厌我？你不想做吸血鬼？但当我走到你的面前，是你先向我求助的，所以我才让你活了下来，如果没有我，你已经是一具尸体了。”
　　“那是因为我不知道你会把我变成……”怪物。
　　他将那个字眼咽了下去。
　　这是明智的选择……如果他真的说出了那个词，我会立刻扭断他的脖子。人的忍耐都是有限度的，没有了埃克赛特，我可以去寻找别的玩具，更听话的玩具。
　　“你的意思是说，你宁愿去死也不愿意变成吸血鬼？”我的声音温柔似水。
　　埃克塞特顿住了。
　　“如果你是这样认为的话，我想我可以帮你找到解决的办法。”我继续说，“去吧，孩子，打开窗帘，站到阳光里，炽热的光会化为火焰，将你烧成灰烬，这样你就再也不用忍受吸血的痛苦了。”
　　埃克赛特陷入沉默。

　　我在等待他做选择。
　　我活得足够久了，一百年，我见过了太多人太多事，我见过最丑陋的人心，也见过最正直的人。这些人这些事大多数是与我没有什么关系的，但这并不妨碍我练就一双识破人心的眼睛。
　　埃克赛特不会放弃活下去的机会，他是一个大贵族的私生子，因为得罪了人才在街上被打得半死，他活得一直很卑微，如果他遇到了向上爬的机会，那么他肯定会不惜一切代价地去争取。

　　做吸血鬼有什么不好呢？
　　在我看来，做吸血鬼最大的缺点就是活得太长，日子会变得无聊。
　　刚刚脱离人类身份的时候，我也很恨那个转化我的吸血鬼，但我现在不是释然了吗？仇恨是会随着时间而消失的，埃克赛特迟早要适应吸血鬼的生活。

　　“很抱歉……”
　　我抬起眼睛，终于听到了埃克赛特的回答。
　　“请继续教导我吧。”他声音很轻地说。

　　一点都不令我意外的答案。
　　果然是这样。

　　我忽然间失去了对埃克赛特的兴趣。
　　我希望能寻找一个能带给我乐趣的玩具，但是埃克赛特太容易被我看透了，他并没有我想象中那么有趣。

　　我坐在装饰华丽的椅子上，眼睛盯着透明高脚杯里微微荡漾的鲜血。
　　也许是因为我没有理会他，埃克赛特变得紧张了。

　　我把视线挪到埃克赛特身上，慵懒地靠在椅背上，淡淡地说：“我很高兴你做出了选择……可我改变主意了。”
　　埃克赛特缓缓瞪大了眼睛，表情有些错愕。
　　“你需要明白一点……我可以赐予你新生，我也可以赐予你死亡。我希望找一个有趣的孩子来陪伴我，但你显然不是一个有趣的孩子。”我站了起来，黑色的裙摆划过优美的弧度。
　　埃克赛特忽然间明白了什么，他脸色惨白地后退，似乎是想要夺路而逃。

　　可是我没有给他逃走的机会。

　　我脚步轻盈，眨眼间就来到了埃克赛特的身前，然后伸出手在他胸口上一推。
　　埃克赛特顿时被我击飞了，他的身体击破了这间古堡的窗户，飞到外面。大片大片的阳光透进了房间，他在空中坠落，指尖、衣服、发丝全都被阳光点燃了。埃克赛特凄厉地惨叫，他的身体在未落地之前就被太阳焚烧殆尽。

　　我站在房间的阴影里，漠然地看着那个新生的吸血鬼在空中化为火球，烧成灰烬，被风吹散。

　　梵妮打开了我房间的门，抱怨道：“你完全可以用别的方法杀掉他……我不是对你杀掉他的行为有意见，我是对你打破窗户的行为有意见。拜托了，这是我家的古堡！”
　　“对不起，我会让人把它修好的。”我端起高脚杯，轻抿了一口鲜血。
　　“那个男孩长得很好看，有点可惜了。”梵妮说。
　　我则看着被阳光照耀的地毯。
　　这个房间被阳光分割成了两个部分，一半是阴影，一半是光明，光与影的交界处是一条泾渭分明的线，而我和梵妮只能站在阴影的这一面。
　　地毯上绘制着精美的花纹，在阳光的映照下更显得奢华。
　　美丽，耀眼，但是我永远无法触碰到阳光了。

　　我把高脚杯轻轻地放在桌子上，轻声说：“不用觉得可惜，我们还能活很久，还有别的法子可以让生活变得有趣一些。”
　　“但愿吧。”梵妮不甚在意地说。

　　不管如何，我的生活还将继续。
　　我永远不会死，除非有人杀死了我，或者我主动站到了阳光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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