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雨楼

　　朱乔微微睁大了眼睛，死死盯着地上。两旁鲜血将她包围，空气里满是令人作呕的血腥味，对她来说却很熟悉。

　　她默默咬紧牙关，安静跪伏在地，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只有她自己知道，冷汗已经浸湿了衣裳。
　　莫说是她，就连洞主也不敢随意说话。

　　她以为自己不怕死也不会死，可现在她才真正感受到死亡临近的恐怖。比任何任务都要艰险，因为她不能反抗。
　　方才她还干净利落地结果了两个人，没想到片刻后自己就成了刀俎间的鱼肉。

　　朱乔觉得有一把刀悬在那个极限之上，马上就要落下斩断她的理智。
　　可她仍旧缄默地跪着，无论内心如何疯狂嘶喊。
　　这是死士永远无法摆脱的宿命。

　　脊背压到最低，感觉到宋天霖毒蛇般的目光在身上打转。
　　宋天霖喃喃道：“这奴才小小年纪，竟然这么处变不惊，啧……”

　　挑不出错，有时也是一种错。
　　朱乔睁大双眼，听见宋天霖捻了颗玉棋子向自己太阳穴射来。

　　死士从小接受的训练中，第一条便是忠诚。绝对的忠诚，没有自我的忠诚。没有任何自己的想法，只是执行命令的机器，不问情由。

　　她还在犹豫是坐以待毙还是绝地反击，却听风声骤变，四周一下安静下来，那棋子不知如何又轻轻落回了棋盘上。
　　心有余悸，只能听见心脏猛跳。

　　屏风后有人站起来，缓缓走来。一声声轻缓的脚步踏在她心上，仿若死亡的倒数。

　　汗水划过鼻尖滴落在地，她忍不住悄然闭上眼，等候命运最终的发落。

　　谢微尘转过屏风，见那孩子匍匐在两个死人中间。身形纤瘦。一身破旧不堪的灰褐色短打沾满红黑血泥，血迹斑斑如锈。

　　她的脸几乎贴着地，从上往下看去只能看到两条夹杂着枯黄发丝的细羊角辫乱七八糟地垂在地上，像一株老柳回春吐了两根细嫩纤弱的新条，发尾被蜿蜒而来的血流浸湿。

　　冷香渐盛，她听到脚步声在面前停下，看见了拖在地上月白袍角。在泥泞血水中，显得那样圣洁。

　　她不由屏住呼吸，颤抖起来。忽然无比深刻地感觉到自己是一只如临灭顶的蝼蚁，只能在这方寸间焦灼转圈。
　　短短一瞬的静默已足够她死去活来许多次了，终于，几声轻咳响起，吓得她一颤。

　　“起来吧。”
　　真的是他。
　　轻柔温润的声音在面前响起，没有了坚冰的阻隔，显得更加清晰真实。

　　这三个字将她从心惊胆战中捞起，到了一个比正常世界更安宁祥和的地方。又像轻柔细密的雨点，让她忍不住抬了抬头，想让这雨点吹拂到自己脸颊上，想看看是个怎样的人物，竟能有这样的声音。

　　目光刚触及一双不染纤尘的鞋尖，她便惊觉僭越。忙低下头，那人却弯腰递下一方素净无花的白帕。

　　不敢接下，亦不敢拒绝，她呆呆僵持在那，不明白他为何要给自己帕子。直直盯着那手绢，好像从来没见过一样。

　　确实，从未见过这样干净洁白的东西……他的手苍白而纤弱，朱乔总觉得他指尖盛开着一朵朵淡雅的小白花。

　　“拿着吧。”那声音又响起，似乎有意放得更柔了些，好能安抚她的不安。
　　她盯着那帕子，慢慢伸出手。明明咫尺的距离，为何感觉那么远，远得无望。

　　终于，指尖将将碰到凉滑华贵的缎子。那一瞬间，她不知为何忽然产生一阵心悸，仿佛，仿佛……
　　仿佛这便是一生的终点。

　　柔肠百转不过一刹，她微微使力，那人却攥着帕子不放。
　　她几乎迷失在狂乱的心跳声中，索性一狠心一咬牙，无所顾忌地抬头看他。

　　入眼是一袭宽大的月白长袍，仿佛将浓深的月华披在身上，泛出微浅的淡蓝光泽。衣摆曳地如花，显得身形纤弱如刺。长发肆意铺泻，如墨写意，衬得脸颊苍白。

　　他的容貌却并不和声音一般温柔。五官如刀刻成，精致完满得如同一尊玉像，不笑不嗔，淡漠渺远如神祗。眉宇浓深英气，而淡樱色唇瓣又显风流羸弱。
　　苍白处近乎冰雪之色，潮红处若桃花缠病，仿佛油尽灯枯之际的回光返照。透过黑发间隙能看到纤长白皙的脖颈上青筋突起，俊逸中有一丝弱柳扶风的柔美。
　　仅凭这一张脸，竟难辨雌雄。然而无论是男是女，都当得起绝代佳人四字了。

　　朱乔也不知自己哪来的胆子，敢这么直直看着他——她已经忘了这是哪，忘了自己的身份，忘记害怕了。
　　今夕何夕，见此良人。从此世间一切光彩皆黯然，再也入不了她的眼。

　　鬼使神差地盯着他的双眼，那双微眯的眼如梦初醒，似乎放空，无喜无怒，不暖不冷，却又包罗万象，沉着得仿佛无事不在他窥测掌握之中。
　　他就是，当日困在冰里的那个人吗……？
　　她牵着帕子一角，感受到帕子那端微弱而稳重的力量，便在那力量的支撑下，与他对视着站起了。

　　微雨过，小荷翻。
　　不过瞬息间的事，于她却堪比一生一世。那一瞬间朱乔突然觉得自己不再是悬月楼的小小贱奴，这种感觉一闪而过，成了她此后追寻终生的执念。

　　她站起来，他才松开手。朱乔低头看着手中的锦帕，心脏狂跳，面如火烧，好在戴了层沾满血泥的面具，看不出异样。
　　只是她的面具那么丑，恐怕会让他心生厌恶……

　　宋天霖玩味地勾起妖艳的殷红唇角，笑道：“呵，不枉国公将悬月楼交给公子掌管，我不过碾死了几只小虫儿，这就心疼了？”
　　他本想说怜香惜玉，但见这奴才脏兮兮臭烘烘的，便咽下去了。

　　掌管……她面上装作什么都没听见一样的平静，内心却翻起了惊涛骇浪。

　　谁能想到这如修罗炼狱般的地方，竟是由这样一位超凡脱俗的公子掌管？他这样羸弱，甚至无法适应这的血腥气。
　　这样的人，为何会困在冰里——直到现在，她还是无法确定亦不敢相信他就是那冰里的人，不知他还记不记得她，又能否认出来她……

　　“他们还不是楼奴，”谢微尘微微沉下声，柔和如春的声音立时夹带一丝迫人的威严，“这些死士都不是一朝一夕培养起来的，你说杀就杀，悬月楼要被你杀光了。”

　　宋天霖面色稍凝，不悦地冷哼一声，指着朱乔漫不经心道：“那你就进春雨楼吧，成了楼奴以后，总能杀了吧。”
　　谢微尘不理会，对她道：“你先出去。”
　　“是。”朱乔拱手退下。

　　从主洞出来时，身上已被汗水浸透了。身子沉重无比，心情却轻快顺畅。白帕已经沾上了她手上的污垢，她小心翼翼收入怀中。抬头看了看上面狭小的天，从小看到大的景象此时竟分外好看，让她由衷升起一腔新生的喜悦。

　　回到自己的洞窟，那两具尸体还僵硬地躺在原地。她把精铁索收好，然后将两个人提起来往洞穴深处拖去，其他死士在黑暗中默默窥探着。

　　洞穴尽头有一泊潭水，源头来自洞外的清泉瀑布，算是这里唯一干净些的地方了。
　　把尸体往潭里一丢，血色漾开，没一会就沉下去了。

　　在水边席地坐下，夜明珠散发森森荧光，照着微红水面泛着绿光，映着她阴森可怖的面具。
　　她抱膝望着潭水出神，脑中挥之不去的是她抬头看见他的那一眼，像一页怎么也翻不过去的书。

　　不知发了多久的呆，忽然听到那虚浮的脚步由远及近缓缓而来。
　　她一惊，立即转身跪拜。

　　跪了许久才等到那冷香徐徐飘来，依旧是那平平淡淡的一句：“起来吧。”
　　她低头站起来，看见他的衣摆在洞里拖了一圈已经黑了，心里有些可惜，又听他微笑轻声道：“你每次行礼都把脸贴到地上去吗。”

　　她余光往水面一瞟，自己脸上好像是沾了些新的淤泥。他长身玉立在岸边，倒影在微漾的波纹里摇晃。

　　“这，代表小的，小的对公子的忠诚……与尊崇。”
　　磕磕绊绊才说完一句话，她本就寡言少语，鲜少和人交流，在他面前更说不出话，只觉心慌气短，浑身发烫。

　　心里奇怪他怎么会到这来，可是没有资格问。她还想问问他是不是那日冰里的人，还有山洞为何会塌，后来又怎么样了，他为什么会在冰里。待在那么冷的地方，一定很难受吧，他又如此虚弱……

　　朱乔觉得自己这一连串漫无边际的想象实在荒唐，张了张口，终究一句话没说。

　　正胡思乱想着，突然觉得脸上一凉，谢微尘摘下了她常年戴在脸上的面具。他动作迅敏而轻柔，竟让她毫无察觉。

　　谢微尘看着她原本的相貌，眸光似水沉浮，忽明忽暗。

　　“公子……？”
　　朱乔愕然失措，活了这么多年，几乎未曾在谁面前露出过真面目，更没有被谁如此仔细地打量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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