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雨楼

　　台上锦衣华裳的歌姬抱着琵琶退下，闲杂食客知趣离开。梁上垂下百十条烟色布帛，悬着一张张信封，里头装着各种名酒的价格。侍女轻敲了一下锣鼓，堂中立时安静下来，都转身面向高台坐着。
　　“诸位英雄，春酒会开始了。”

　　春雨楼酒菜双绝，佳酿分上中下三品。即便是下品，也远超寻常陈酿。平常供应的大多是下品，就算是滔天的权贵，最多也只能享受到中品。

　　何为上品？
　　当朝早薨的良妃娘娘莫如衣，乃天灵圣泉的唯一传人，用圣泉泉水酿造了四品举世无双的奇酒：论口感之妙，一滴“慰风尘”足让人醉梦千年。

　　论功效之绝，“破杀”可助人突破瓶颈，骤增数十年功力。
　　除此之外，赫赫有名的“暗香流”，传说无色无味，杀人于无形。
　　无数人对这三种酒趋之若鹜，对了，还有最后一品“沅湘无波”鲜为人知，亦无人问津。

　　莫如衣死后，天灵圣泉干涸。只有在春酒会上获知标价，价高者才能买到一杯。

　　一年一度的春酒会在谷雨时节举行，齐聚武林各路人马。不管黑白正邪，不论是非恩仇，全都和和气气地共坐一堂。

　　“武陵春，南山派，空剑派。”侍女依照归类出来的求酒柬帖念着，两派相互看了一眼，派人来接价函。
　　朱乔静立在台上，这是她接任楼主以来第一回当众露面。别人好奇地打量她，她的目光亦如沉水般不着痕迹地流淌过众人脸上，一一在心里对号入座。

　　若这满座都是要殊死搏斗的敌人，她倒无惧，可让她这么站着让人看，她还真的不习惯。

　　“破杀——”
　　报了一炷香的功夫，江枫瑛都昏昏欲睡了。第一次参加春酒会的人都和他一样大失所望，觉得好不无聊枯燥，一点意思也没有。
　　可是破杀这两个字一出，明显激起了一片静默的轰动，众人纷纷挺腰昂首。

　　侍女却久久停顿，望向负手而立的楼主。

　　“诸位应该听说过，春雨楼前任楼主宋天霖监守自盗，将破杀一饮而尽。所以从今往后，江湖上再无破杀。”朱乔微笑朗声道。

　　此言一出，立时激起惊涛骇浪，众人开始三三两两附耳议论起来。
　　这消息确实流传甚广，可毕竟无凭无据，谁都不愿相信。春酒会有一大半人是奔着破杀来的，如今乍一听朱乔亲口确认，怎会轻易善罢甘休。

　　片刻的鸦雀无声之后，忽然冒出一个洪钟般的粗声：“你说他喝了，有什么证据。破杀一杯便有神效，若将整坛喝了，宋天霖怎还会被你夺了楼主之位？我还说是你喝了呢！”

　　一彪形大汉站起来咄咄逼人，虎背熊腰上顶着一颗锃亮的光头，反射出的光也是盛气凌人的，在少林派那一座的光头里尤为凸出。
　　他看朱乔年纪小，又是个女子，分外瞧不起，有意来呛她。

　　众人屏住声息，这话说的不错。若干年前莫如衣倚仗天灵圣泉和章宗炼以及皇权的眷顾，才成为女中豪杰的典范，令武林不再像从前那样轻视女子。而朱乔看起来不知道有没有二十岁，因是半路突然杀出的后起之秀，无人知道她的深浅，传闻里却已成了武学精绝的绝世高手。

　　不过，这莽和尚固然道出所有人心里的存疑，却太无礼了。毕竟是一楼之主，他们现在还在人家的地盘上呢。

　　朱乔闻声，侧头一眼望向他。那一眼似挟带千军万马的冷酷气魄，压得人喘不过气来，却在目光落定时又陡然笑开，只剩利落如寒芒的冷然笑意，全不见半分刀光剑影。

　　她轻启双唇：“我说他喝了，便是喝了。无需说谎，亦无需证据。”
　　声音轻柔，说出的话却不那么和善。

　　语惊四座，那和尚一愣，没想到她如此霸道强硬，绵里藏针。
　　和尚咬牙恼羞成怒地啐了一口：“岂有此理，真是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说罢竟掷出一把钢刀。

　　那刀呼呼直飞向朱乔颈边，想割她头发让她难堪。事发突然，所有人都没想到这和尚竟敢动手。

　　朱乔面色一冷，双手微微握拳后不急不缓地抬手拢了拢鬓边。钢刀在将将要碰到她胳膊的时候，竟像活了一样调头飞了回去，速度较之前有增无减，呼啸着斜削去和尚半边浓眉，然后无声轻落在桌上，雪白的刀刃上还搭着几根眉毛。

　　再偏半分便是命门，那和尚毫无躲闪之力。众人看得分明，更是噤若寒蝉，一边又在心里惊异。她的内力该有多深厚，随随便便就隔空回击了来势凶猛的精钢刀，恐怕当真喝了破杀。

　　朱乔仿佛也顿了一下，目光微不可察地往空无一人的楼上扫了扫。那和尚才反应过来，禁不住两腿一软，在同门的搀扶下堪堪瘫坐回座位，方才的倨傲一扫而空。

　　“四楼屹立江湖二十年，从不惹是生非，谁人不敬三分？你们少林竟敢在此当众对楼主出手，是欺我们春雨楼无人了吗！”
　　朱乔身后的婢女涟心出言斥责，堂下无人敢出声。

　　四周杀气四涌，空气冷结凝固。忽然有人倒吸一口冷气，颤着手往房梁上指了指。
　　众人抬头，只见梁上憧憧黑影参差相间，一双双野兽般空洞冷血的眼睛盯着人毛骨悚然。

　　三十六楼奴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如蜘蛛一样遍布房顶，全部整装待发，只等楼主一声令下，便以死相搏。堂上立时笼罩了一层恐怖的气氛，扼住众人喉咙。

　　朱乔摆了摆手，楼奴又隐入黑暗中去。

　　金滚边银万字袈裟坐在首位的白须和尚站起来，慈眉善目地对她双手合十，“弟子多有冒犯，还望朱楼主恕罪。”

　　朱乔也眯眼笑着合十一拜，那张饱满的脸笑起来竟有几分娇柔喜气，缓和了紧张的局势。
　　“舍藏大师言重了，笑脸迎客本是生意人的本分，是朱乔无礼。”

　　众人微微冷汗，才知道原来这朱楼主和从前的宋楼主一样，满口和气生财，其实是个笑面虎。她嘴中说着无礼，却是一副有理的态度。

　　“朱楼主的容貌极似老衲一位故友，”舍藏大师看着她，神色有些惘然，叹道：“只是她已故去多时了……”
　　在座几位武林元老互相看了一眼，皆神色复杂，默默无言。其他年轻小辈不敢贸然插口询问，视线疑惑好奇地在他们之间来回穿梭。

　　朱乔毫无意外地低头笑道：“荣幸之至。只是人有相似，不值一提。”接着又解释道：“世间万物相生相克，破杀固然能增功力，只是物极必反，滥则成害。宋天霖心术不正，走火入魔，这才便宜了在下。”
　　她朝在座的人恭敬一拜，“朱乔自知人单力薄，自接手春雨楼以来，一直兢兢业业，不敢毁却二十年苦心经营的口碑牌匾。若有什么做的不对不好的地方，希望各路前辈不吝赐教。”

　　短短一瞬的沉默后，一个黑衣男子站起来道：“楼主过谦了，自楼主上任以来，春雨楼乐善好施，气象一新，是天下人有目共睹的。”

　　此人正是江枫轩，南陵江家的大公子都领头恭维了，其他人唯有一起跟着附和，全部点头称是，装模作样得让朱乔不禁有些想笑。她对江枫轩微微点了点头，表示接下了这个人情。

　　正当堂中一片和乐融融的时候，忽有一清脆如铃的女声传来：“敢问楼主，沅湘无波可有？”
　　众人听到“沅湘无波”一愣，纷纷寻找说话的人，并交头接耳起来。

　　大门一开，但见一女子白衣蹁跹，佩剑踏风而来，腰间有银铃作响。女子眉清目秀，侠气中不乏仙气。
　　有人认出这是江家大少爷的夫人，她却还做姑娘打扮。众人往江枫轩那瞧去，江枫轩面无表情地坐在那，江枫瑛大吃一惊，喊了声：“大嫂？！”

　　曾有至高无上之人一饮慰风尘，痛醉十天十夜后大彻大悟笑归红尘，从此隐姓埋名，无人能寻；
　　曾有籍籍无名之人机缘巧合下得了“破杀”，一夜之间名扬四海，跻身豪强之列；
　　曾有野心勃勃之人千方百计种下暗香流，报得血海深仇，谋得荣华富贵。

　　唯独无人尝过沅湘无波，从没有人提过这四个字。一时众人看着这姑娘，心中多少有点取笑这微不足道的儿女情长。
　　连朱乔也不禁多看了她几眼，点了点头。

　　女子轻垂眼帘，似还在犹豫：“我听说，沅湘无波可让人回心转意，是否当真？”
　　“不错。”朱乔眸色微沉，“和暗香流一样的使用方法，将自己与对方的血滴入酒中一同饮下，便能让他钟情于你。”

　　“我要。”女子抬着下巴，瘦削单薄的脊背挺得直直的。她说这句话的语气和她的眼神一般，黯然无光而坚毅如铁。

　　朱乔眯了眯眼，饶有兴致地弯起嘴角沉吟了一会，道：“你是第一个求沅湘无波的。”
　　“此酒价几何。”

　　朱乔来回踱了几步，亲自从一列列信封中抽出了沅湘无波的要价。
　　“还请姑娘按照规矩，留下名姓和宗派。”侍女端来笔墨，那女子草草写下来，拿着信函头也不回地离去。

　　朱乔接来淡淡扫一眼后收回袖中，斟一杯酒举杯道：“春酒会今日完毕，万分感谢诸位不辞辛苦远道而来。银钱财物需在一个月内送来，逾时不候。切莫忘了春雨楼的规矩，不得互通价目，不得乱传酒效。祝各位都能得偿所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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