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救妖

　　前日里下了初雪，镜城里到处都是银装素裹的模样，正巧了那天又是冬至，百姓们觉着，这可真是个大吉兆，也就连着庆祝了几日，如今家家都窝在自家里，坐在火炉前喝着热汤。

　　守城门是侍卫也想早点儿回家去喝热汤，眼看着天色暗了下来，离放班时间越来越近，他不由得有点耐不住了。

　　正想着要不要偷个小懒，提前一刻钟放班关城门，这念头才刚兴起，便见不远处步履蹒跚地来了个小孩儿。

　　来这条路的人，目的都只有一个，那就是出城。

　　虽然还没打定主意要偷懒，但这小孩儿一出现，一看就是要出城的模样，让门卫看着就来气。就好像是这小孩儿打乱了自己的计划，害得自己没法早点归家一般。

　　“动作搞快点啰，真是能来事儿！”

　　林恕见那守卫隔着老远，便满脸嫌弃的挥手招呼他快点，一口郁气冲上喉头。

　　林恕长长的出了口气，把心中那口郁气吐了出来，然后才加紧步伐走了过去。

　　镜城的城门在身后缓缓关上，林恕回头看了一眼，神色平静，但小小的拳头，却越攥越紧。

　　“哼，所谓亲情，不过如此，林府留不得我，那我走就是，但，是我林恕，抛弃了林府。”林恕说完这句话后，在这满天银白里，头也不回的转身离去……

　　在这苍白的天地间，十岁的孩童显得如此渺小。

　　年少气盛。

　　林恕其实并没想好自己要去那里，出城以后，便是顺着一个方向一直走，走到一个岔路口时，才停了下来。

　　“小公子，那边是上山的路，别去啦。”岔路一边的一块巨石上，坐着一个正抽着旱烟休息的老汉，他旁边放着两个空了的箩筐，似乎是进城去卖了什么东西，现在赶路回家。

　　“上山？”林恕停了下来，疑惑的看着那老汉。

　　“呶，招摇山。”那老汉伸着烟杆指了指，林恕顺着他指的方向看了过去。

　　只见前方原本被浓雾遮挡的远山，忽的变得清晰起来，那重重山峦，高耸入云端，不像是山，更像是峰。

　　“……那便是招摇山吗？”林恕眼中腾起一阵阵迷茫。

　　犹记得还年幼时，那时候外祖父待他还是极好，经常会将他抱在膝头，告诉他关于他娘亲的事。

　　他娘是林府的小小姐，也是外祖父最疼爱的小女儿，后来有一年，非要与三五好友去探索招摇山，之后便一去不回了，待大家都以为这娇娇已经没了，外祖父也是悲恸不已，低迷了好久才缓过来的时候，时隔一年，那小小姐又回来了。

　　只是她这次回来，带着个婴儿，也只在林府待了一天，又离开了，有人说，瞧见她又上了那招摇山，只是这次离开前，她留下了那个婴儿。

　　便是林恕了。

　　镜城里都传遍了，林府的小小姐是被山里的精怪给迷了心，生下的孩子也是妖怪的种。

　　后来这些言论，还是被林老爷给镇压住了，而人们又都是善忘了，林恕被养在林府，足不出户，不过几年的光景，便叫人都忘记了这个来历不明的小孩儿。

　　想到自己那从未谋面的娘亲，林恕心中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儿，只是望着远处招摇山的双眸，却不再迷茫。

　　他如今算是无牵无挂了，便上这招摇山看看，这里面到底有什么魑魅魍魉，迷得了人心，若是能得上天垂怜，他还想见他娘亲一面，亲口问问，她为何要舍下自己？

　　若是时运不济，死在了那荒山野岭上，他也无悔无怨了。

　　林恕朝着另一条道儿，坚定的迈出了步伐，那老爷子看着，只是深深的抽了一大口旱烟，在自己胸腔里过了一遍，再吐了出来，才慢悠悠的开口，“欸，咋那么倔呢，这山路可是不好走的哟，别去啦。”

　　“有什么去不得的？有什么去不得的！”
　　林恕不为所动，继续往前走。

　　身后便传来一阵忽远忽近的歌声，似乎是个男人的声音，又时而像女声，这略显诡异的声音一传来，惊得林恕猛地一回头，接下来的画面，让小小的孩童心中一抖。

　　只见几步开外，他刚刚来时的那条路，并没有什么岔路口，当然也没有什么歇脚的老汉，再往远一点看，来路已被大雾笼罩，什么都看不清楚。

　　那歌声飘飘忽忽，越发神秘，林恕自在原地僵了一会儿，便又毅然决然的往前走去。

　　怕什么，没有退路又如何，他本就不打算后退的，就算后退了，又能退到哪里去呢？

　　便在这奇异的歌声中，林恕一步步，坚定的，往招摇山的方向走去。

　　镜城里住的，都是凡人，他们都知道，城外有座招摇山，也有不少人去探索过，但是其实并没有多少人，见识过招摇真正的模样，他们所去到的，只是一座不算太高的普通的山，久而久之，招摇山已经不再具有那么神秘的色彩了。

　　真正的招摇山……

　　“苗儿山，神仙洞，多桂树，多金玉……祈得道，祈长生，祈颜驻，祈病去……”

　　林恕沿着小路走了不知多久，那不甚清楚的歌声，终于没有了，而前方的路，也越来越难走了。

　　因为下过大雪，而越往山上走，积雪便越深的缘故，小小的林恕每走一步，小腿都会深深的陷进雪地里。

　　直到此刻，他才意识到了自己的鲁莽，他又咬牙往前走了一段路，等待精疲力尽倒地时，他才又回头看了眼来路。

　　这可真的是，进退两难了。

　　林恕在这山里，走了一整天，快到夜幕降临时，他已经是精疲力尽，倒在了路边。

　　他虽只有十岁，却也知道在这荒山野岭里，入夜以后，会比白日里危险的多，只是事到如今，他也没有办法再后悔了，要怪只怪，自己考虑不周，行事冲动了。

　　想到自己，很有可能今晚便要葬身此地了，不禁悲从中来，委屈至极，便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

　　林恕不知道的是，在他看不见，听不见的地方，有东西正在悄悄注视着他。

　　——他哭什么？
　　——哭这么大声做什么？

　　林恕哭了一会儿，没了力气，又觉得眼皮沉重，也管不着自己是不是在荒郊野外，会不会被冻死在雪地里了，就这样沉沉的睡去。

　　男孩儿睡过去以后，雪地里突然出现两个娇俏的少女，一个穿着一身火红的袄子，领口处还有一圈白色的绒毛，头上扎着两个花苞头，看上去就像年画里的小仙子，娇俏又可爱。

　　另一个则是一身水色轻衫，单薄得甚至能看见她玉藕般的胳膊，再往下看去，只见她脚踝上系着一串儿银色的饰品，而脚上什么都没穿，就这样赤脚站在雪地里，而就这样，却也不见她面上有任何不适，与身边的红袄女孩，与这冰天雪地的场景，都格格不入。

　　“死掉了？真可惜……”红袄女孩儿无不遗憾的开口说道。
　　“你的鼻子废了？明明还有气儿。”水色衣衫的小姑娘神色寡淡，表情冷漠的接话道。

　　红衣服的闻言，摸了摸自己的鼻子，讪讪一笑。

　　水色衣衫的说完，便往林恕的方向走去，红衣服的也赶紧跟上，这时候仔细看的话，便会发现，她们根本没有踩在雪地上，而是凭空而行。

　　“没死的话能带回去吗？能吃吗？好吃吗？我都没吃过人类，听说人肉灵气足，很滋补呢。”红衣小姑娘亦步亦趋的跟着，还不停的念叨着一些耸人听闻的问题。

　　“……闭嘴！”水杉女孩儿忍无可忍，咬牙切齿的憋出这样一句，伴着这样一句话，一记冷风刮起地上的薄雪，朝着那红衣小姑娘迎面扑去，细雪就这样糊了她一脸。

　　“呸呸。”红衣女孩儿一边将嘴里的雪给吐出来，一边嘟囔道：“整个山谷里，就属小白你最小气了，哼。”

　　被称为小白的小姑娘没再搭理这烦人精，而是靠近了观察林恕。

　　她第一次见到这样小的人类，似乎瘦了些，应该不好吃。

　　躺在雪地里的林恕已经冻得脸颊通红了，嘴唇也有些开裂，所谓物极必反，体表温度太低了，体内便开始发热。

　　林恕只是累，累得睡着了，并不是失去了知觉，两个小精怪在他不远处说了这些会儿的话，又加上那红衣女孩儿是个话多的，林恕也不可能真的毫无反应。

　　只是他太累了，眼皮子重得不行，身体也动弹不得，明明知道有人在旁边，他却连睁开眼看一看都难以办到。

　　挣扎了半晌，林恕终于还是战胜了身体的本能，睁开了眼睛。此时天已经完全黑了，但因为这满地的白雪反射着月光的原因，光线还是很充足的。

　　至少能满足人类眼睛的可视度。

　　这一睁眼，便与眼前正弯着腰打量他的小白看了个正着，眼前的小姑娘容颜没张开，却已经十分玉雪可爱，那呆呆的眼神里，有什么东西一闪一闪的，仿佛破碎的星光。

　　名为小白的小姑娘愣了愣，她看见雪地里这个小小的人类睫毛颤动了几下，那原本挂了一些在他睫毛上的碎雪落在了他发烫的肌肤上，化成水后又被他的高热的体温给蒸发掉，瞬间便化作一道水痕。

　　正觉的有趣，便见那抖动的睫毛猝不及防的分开，她的眼神，便撞进一双漆黑的瞳孔里。

　　“啊唔——咳咳咳——”林恕刚想开口说点儿什么，却瞬间感觉自己喉咙一片刺痛，就像是已经被刀子划拉开了一样，让他难以忍受。

　　小白想了想，右手随手抓起地上一把细雪，左手伸出去，掐住了林恕的下颚，往上一抬，迫使他张开嘴，然后将手里的一团雪给他塞进了嘴里。

　　林恕看着她的动作，心中又惊又惧，他的喉咙本就已经如此疼痛难忍了，再被这样粗粝的雪块一刮，那还怎么得了，可惜他本就疲惫，又发着热，浑身是一点儿劲儿都提不起来，对于小白的做法，自然也是无力拒绝的。

　　料想中的刺痛却并没有发生。

　　林恕只感觉到，那一团雪块，在入口的瞬间，便化作一缕清幽的凉气，滑向他的喉间，再之后，他那原本疼痛的喉咙，便好像被滋润了一般，缓解了那火辣辣的痛感，还有一种清清凉凉的感觉，好不舒服。

　　又过了一会儿，林恕便觉得整个人都清爽了起来，原本的疲惫饥饿，甚至因跋涉太久酸痛的双腿，都一并轻松了起来。

　　原来是在帮他！

　　知道自己误会了对方的意图后，林恕也是十分的尴尬，好在现在他已经能正常说话了，便急忙从雪地里坐了起来，朝水色衣衫的小姑娘拱了拱手，道了句谢。

　　“谢谢就完了？那可是灵气呢。”红袄的小姑娘双手环在胸前，大声的说着。

　　“那，那要如何是好？”林恕不懂什么是灵气，但想来应该是珍贵之物，可他被堂叔赶出了林府，连自己的细软都来不及收拾，更别谈别的值钱之物了，他现在可以说是一穷二白，什么也拿不出来。

　　但是到底是救命之恩，该报还是得报的。

　　“但凭姑娘差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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