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你的一二三四五

　　“啪。”
　　随手将文件往桌上一甩时，你自己也没有料到会发出这么响的声音。
　　一时间空气有些滞凝。
　　高涨的无名火消下去一点，你抬眼看了看李泽言。他仍是老神在在的样子，只面无表情地将文件重新往你的方向推了推。
　　“你乱发什么脾气？”即使他一言不发，你也自动从他的脸上解读出了这样一句话。
　　于是你觉得这股火气更是压不住。明明也不是很大的分歧，不知怎的就失了理智。可眼下他的毫无反应，看起来更像是只有你一个人在胡闹，毫无专业素养。
　　尽管也确实如此。
　　“我先回去了。”
　　你生硬地抛下了一句话，结束了今天的汇报，然后拿起文件转身就走。
　　办公室的门发出不轻不重的一声响，你将他的面孔隔绝在门后，此刻一点都不想看见他的表情。
　　无论是因为你反常的举动疑惑的、眉眼隐含怒气的，还是带着一些纵容的表情。
　　你用了些力气将文件握紧，感觉几乎被锋利的棱角划伤。
　　方才全身绷得太紧，直到喘不过气才意识到，自己不知何时屏住了呼吸。
　　走出华锐才发现下了大雨，还好你因为暗沉天气，颇有先见之明地带了伞。
　　你走进雨里，伞面将你和瓢泼大雨，连同整个世界隔绝开来。你没了方才的气势，垂着头一步步向前走着。
　　眼前只能看见伞面外的一点路面，你将前方行人溅上雨水的裤脚看得分明，有积水溅起，又最终落下。
　　路边有一杯泼洒的奶茶，破碎的塑料纸在风中发出悉悉索索的响声。没有喝完的椰果和珍珠淌了一地，被想必是带着漠然神情的路人无所谓地绕过。
　　你随之转头，视线在那摊逐渐被雨水稀释的痕迹上停留两秒，随后又重新转向前方。
　　你想不明白，自己是怎么变成了如今这样一个喜怒无常而又面目可憎的人。
　　已经不仅仅是公事上意见的分歧。近来回到家，即使看到李泽言疲惫的神情，将他被工作牵扯太多精力而无暇顾及你的样子看得分明的你，却也还是克制不住暴躁而又伤人的发言。
　　就好比他明明百忙之中为你准备了水果，你却因为说不清道不明的失落，语气冷淡地嘟囔了一句，“你怎么就记不住，我不喜欢吃草莓呢？”
　　清浅词句被你轻易说出后，迅速被油然而生的懊恼和愧疚包裹起来，梗在咽喉中不上不下。你垂着手臂，无意识地将双手紧握成拳。
　　片刻的安静让你不敢抬眼看李泽言的表情，你有些沮丧地试图理清自己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这样任性。他却没太放在心上的样子，只当你工作压力太大，顺手揉了揉你的头发便处理文件去了。
　　“今天你先吃，明天我买别的。”
　　他总是这样。你一时说不清该松口气还是该觉得不快，只是有些勉强地捻起一颗草莓。
　　是极好的卖相，一看就经过了精心挑选。一个星期前，你还乐此不疲地吃了好多。
　　只是忽然就不想吃了而已。这个念头一出，你顿觉自己麻烦，懊恼地捶了捶脑袋。
　　在和李泽言在一起之前，你觉得自己尚且可以控制好自己的情绪。
　　各种场合、各种情境，该说什么做什么，不说面面俱到滴水不漏，至少也算是控制之中。
　　可如今……你换了一只手举着伞，在等待红灯的间隙回头看了看。
　　不知不觉走出太远，华锐的轮廓已经看不见了。
　　你下意识地开始想象此刻的李泽言。
　　约莫还是日常那副不苟言笑的样子。他总是惯常情感不外露，最多也就是被你的过激举动激得气压低了些。
　　但他不是会迁怒别人的人。
　　有雨水被斜风吹入伞内，你抬手抹了抹额角的水汽出神。
　　这些突如其来的情绪，压抑不住的暴躁，无法控制的低落，一天二十四小时如同阴云笼罩着你。已经远远超出可以用短期现象解释的范畴。
　　你紧了紧握着伞的手，指节被风吹得发白。
　　耳边只剩下呼啸的风雨声。
　　这一切初见端倪的时候，你还因为自己不再对他心怀戒备，敢于分享真实的心情觉得喜悦。
　　可如今相处许久，无论如何已经不能再应上这牵强解释。
　　偶尔话语之中突兀的空白会让你如梦初醒，你看着李泽言眼里的惊讶，暗自将他眼底的受伤和疲惫自行补全，又从无名火气中，坠入自我厌恶的深渊。
　　不是糖果般绵软的撒娇，不是促进感情的小打小闹，而是因为将他放在离心脏最近的位置，因为知道他对你的情绪不设防且照单全收，恃宠而骄。
　　一字一句，一言一行，都带上了真枪实剑的狠厉，在内心无从掩饰的尖锐情绪作用下，伤人伤己。
　　感受到手机振动的时候，你正走在只有零星行人的小路上。
　　拿出来看了看，是李泽言的电话。你想了想，徒劳地清了清嗓子，终于接起。
　　“……怎么了？”你的声音混着雨声听起来有些含混不清，甚至不知道电话那端的他是不是真的听见了。
　　此刻你四散的思绪里，全是可惜这不是旧式的电话，不能把玩一番电话线来宣泄内心的焦躁。
　　雨声填补了中间短暂的空白，最后你听见他的醇厚声音隔着电话传来，“回头。”
　　“什么？”你愣了一愣，一时间感觉脖子都不属于自己，只是不知被谁按下了转动的开关，连带着整个人转了过去。
　　你难掩震惊地后退了一步。
　　原本应该还在华锐工作的李泽言，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又是怎样在此时此刻出现在你身后的，你不得而知。
　　只是那一刻你脑中的纷繁情绪如同汽笛轰鸣，又像一声高过一声尖锐的防空警报。
　　怎么办怎么办，你无论如何都不想在这时候面对他。只能握紧了伞垂下视线，看着他丝毫没有被雨水沾湿的领带，半点没有抬头看着他的脸的意思。
　　电话依旧没有挂断。
　　明明在彼此可以看见的距离，却要通过这样的方式交流了吗？
　　面对面的时候尚且不能自由选择言语和态度，如果如今你们之间的距离越发遥远，这也是由你亲手划下的一道天堑。
　　他越是拿着手机朝你走近，却越是觉得心的距离在拉远。
　　连你自己都不能解释自己的行为，又怎么能让他接受让他体谅。凭什么为什么的自我质问潮水般将你淹没，你再次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仿佛这样就可以将时间暂停，逃离这令人不想面对的场景。
　　无谓的逃避罢了，你苦笑着摇了摇头。
　　他显然对你遇事就想跑的习惯再了解不过，一句“再跑就撤资”早已没什么威胁作用、成为你们日常调笑话语之一，却轻易唤起那些久远记忆，让你定在了原地。
　　你咬了咬牙，生硬地说，“你让我冷静一下。”
　　“我一路跟着你走到这里，”他风轻云淡，丝毫不在意这句话在你心里掀起多大的波澜。这么说，所有的垂头丧气，回头试图在黑云暴雨中看一眼华锐的可笑举动，也统统被他收入眼底。
　　你一时觉得难堪。即使这是李泽言，你也不想让他看到这样落魄的一面。
　　或者说，正因为他是李泽言，才更加不可以。
　　李泽言用肯定语气轻易下了结论，“你已经冷静下来了。”
　　你张口欲反驳又放弃，无言以对。
　　“不过来？”他一边微扬了语气，一边又朝你走近了一步。
　　不知怎的，你从他的步伐中，看出了一种担心把受惊的小动物吓跑的小心翼翼。
　　你低沉着语气，越发垂了头，“我现在不能保证能很好地控制情绪，我……”
　　他不以为然，又迈进了一步，“先回家。”
　　你克制着自己不要后退，微微把视线抬高了一点，停留在他光洁下巴的位置。
　　“你到底有没有听我说话啊……”说出口来才觉得委屈，可明明被你伤害的人是他，将你莫名其妙突如其来的指责和不配合照单全收的人是他，你又如何能够觉得委屈。
　　你截住了话头。明明风雨声没有停息，可你还是将他的清浅呼吸听得分明。
　　一声一声，令人无比的安心。
　　你索性自暴自弃一般蹲下，蜷成小小的一团，摆出了十足的防备姿态。
　　如果就此守不住内心的防线，要向他和盘托出，至少也要选一个相对安全的姿势。
　　你垂眸看着地面的水洼开口，“你是不是觉得我很糟糕？”
　　还没等李泽言回答，你自顾自地说下去，“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明明遇见你以前有些事都不算事，但是……”
　　但是，有李泽言在身边以后，一个人度过的生日，无人陪伴的除夕，没有理由庆祝的若干节日，突然变成不能忍受的东西。
　　“我也知道这是在你的底线试探，”想到那个表情包，你轻轻笑了一下，“一发不可收拾，觉得不论我怎样你都可以接受，任性也好娇纵也罢，唯独你和别人是不一样的。”
　　说到最后一句的时候，你的余光看见不知何时，他已经进入你的视野。
　　触手可及的距离。
　　你于是挂了电话，无所谓他听不听得见继续道，“就算别人不能接受，你也……不可以。可是这本来就是太任性了。”
　　你胡乱抹了抹脸上不知是被雨水，还是因为别的什么打湿的地方，艰难地结束了这番话，“你后悔选择我了吗？”
　　“说完了？”他伞面的阴影轻易地将你整个人笼罩起来，你茫然地看着他向你递来的手，有一瞬的空白。
　　怎么会是这样的反应。你疑惑他到底有没有听明白，却又一时半会儿弄不明白自己。
　　难道真的要到他不能接受转身离开，才能痛彻心扉地松一口气，告诉自己本应如此吗？
　　李泽言大概终于失了耐心，用了些力将你轻易拉起。
　　你起身太快太急，踉跄两步，几乎是出于本能扔了伞，落入他的怀里。
　　熟悉的气息将你包围，如同寒冷冬夜泡进一潭冒着白气的温泉水。
　　“妄自菲薄，”近乎咬牙切齿的一个新成语在你头顶响起，他卸了些力道，抵着你的柔软发顶。
　　“比你夸张的人，我见得多了，”你因着他的用词，反驳着“喂”了一声。他因此低低笑了，“有想不明白的，告诉我。我来调整。”
　　“别动不动就否决自己，你不是我。”
　　“你怎知，我不是心甘情愿？”
　　“啊。”一个毫无意义的单音节脱口而出，你没出息地再度红了眼眶，从怀抱里退出来后依旧不敢看李泽言的眼睛。
　　你扯了扯他的袖子，结结巴巴地向他确认：“你不生气了？”
　　李泽言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无奈，“我什么时候生过气？”
　　你想了想，太多的话最后只变成一句干巴巴的“我没有来得及告诉你，草莓很好吃。”
　　这么一句没有营养的话。
　　可是，李泽言一定听懂了。
　　他一定听得出你的懊恼和歉意，一定能够体会你的感动和决心，他也一定清楚，如果此刻再牵起你的手，你决计不会选择再次逃避。
　　他一定知道。
　　就如同他说的那样，回家吧。
　　不知不觉中，雨已经停了。
　　雨过天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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