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你的一二三四五

　　听起来比平日里刺耳的钟摆声在心里默数到第五下的时候，她开口了。
　　“你看我很多眼了，有话要说？”
　　此刻她握着切牛排的刀子，坐姿端正而略显僵直，眼神定定落在不远处的那人身上。她的声音由于太过紧绷而显得有些异样的尖锐。
　　李泽言闻言放下刀，拿过一旁纸巾擦拭了一下唇角，抬眼看向她。他一言不发，很难说是压抑着火气还是正在思考措辞。
　　最后他不咸不淡地回答道，“今天的牛排有些焦了，不想吃就放着吧。”
　　“呵。”她在心底冷笑出声，面上仍然维持了那副面具一般冷静的、近乎有些虚假的乖顺，像是放过夜的甜品上面冷掉的糖浆。
　　这不会是他本来想说的话，她心不在焉地咀嚼吞咽着牛排，食不知味地想着，任由他给出的话头在空气里渐渐冷却。
　　最后他对她说，“我来收拾就好。”语气与平时无异，只除了没有看向她的眼睛。她从今晚他回家的一刻就注意到了。他出于基本的礼貌，的确是对着她在的方向说话，但从来没有看过她的眼睛。一次也没有。
　　他不愿意看我了。这个想法让她吓了一跳，事实上她本该思考的并不应该是这个问题。他这句话的潜台词多半是“你去忙吧”。
　　但是我并没有什么需要去忙的。她徒劳无用地拿纸巾一根根擦拭着手指，又因为挥之不去的沾上酱汁的粘腻感皱起了眉，最后不得不用水冲了冲。
　　也许应该和他谈谈。但这个念头甫一诞生就被她迅速否定了。说不定李泽言并不知情。她绞着手指，又晃了晃手上的水珠，强调似的重复了一遍。
　　也许他一无所知。她瞥了一眼那个熟悉的系着围裙忙碌的背影心想。
　　第二天李泽言一大早就去出差了。她醒来的时候看到了床头他留下的字条。他的字向来好看，遒劲有力，字如其人。
　　她拿起来欣赏了一会儿他的字，又反复研究了一下上面的内容。无非就是些交代衣食住行的琐事，和网页上随便能搜到的生活小妙招有异曲同工之妙，她从这上面看不出他的态度，很快就无趣地打了个呵欠放下了。
　　忽然有电话铃声响。昨天睡前她把手机忘在了客厅，循声找过去的时候才想起来。屏幕上是默认的通话背景，她看了一眼那个和别人没有区别的、连名带姓的备注，接起了电话。
　　电话那头的背景音有些嘈杂，很快又安静下来，大概是走到了某个无人的角落。她听见那个熟悉的声音叫她的名字，清润悦耳，和李泽言的有很大的区别。她摇了摇头，把那些无用的比较晃了出去。
　　那边沉吟了片刻才迟疑着开口，“你……”
　　“他什么都没说。”她轻轻地打断他。窗帘外的阳光有些刺眼，她抬手虚虚地挡了一下，又被那端的声音唤回神来。
　　“你怎么想？”
　　她耸了耸肩。“我不知道。就算他知道了什么，想不让人看出来对他来说容易得很，你知道他擅长这个。”
　　那人的声音经过电流作用听上去略微失真，隐隐的金属杂音让他的语气听上去急迫了几分。“那我们……”
　　真神奇。她听着他的动静，放下了挡着太阳的手。他以前可没这么慌乱过。当然了，事发当时她也差点一蹦三尺高，头一回希望自己也能暂停时间，好从从容容地应对着一切。
　　还好李泽言什么都没有说。她在松了一口气的同时感到了几丝奇异的烦躁。说起来这件事如此的简单，在这当中没有人扮演处心积虑蓄谋已久的角色，既不是情之所至，也不算一时冲动。
　　她喝醉了，连人都看不清。恰巧那人有事来家里找她，他那一瞬间的低沉嗓音听起来太像李泽言了，她连他的开场白都没有听清楚。
　　李泽言在此之前已经整整出差一个星期，她有些想他。恰好她喝了酒，酒精能帮她把那些羞于启齿的语言顺利转化为行动。她甚至没有费多大力气就把那人按在了门上。
　　呼吸可闻的距离，她听见了李泽言开门的声音。
　　后来的经过她其实记不太清了。把已经震惊的那人藏到储藏室里――这并不困难，毕竟他们家有这么多房间――再糊弄过李泽言，半真半假撒着酒疯嚷嚷着说想吃牛排支他出门买，顺利把人送了出去。
　　至于那人为什么不把她及时推开，她没有精力深想这种问题。就算是他今天要在电话里向她表白，提议让她离开李泽言到他身边，她首先担忧的也该是和李泽言的关系。
　　说到底，那时候换了谁其实都没有区别。对她和李泽言而言性质是一样的。这是他们之间的问题，与其他人统统无关。
　　因此她近乎冷淡地回答道，“我们没什么。我自己会处理好的。”
　　被套上这样公事公办的语气，那边微乱的呼吸声渐渐平静下来，只应了一声“好。”似乎是觉得话说到这个份上，再多说什么也是没有意义。无论是说出口的，还是没有说出口的话。
　　电话挂断了。
　　她把手机在手机紧攥了一会儿，然后随手把手机扔到了床上。她抱着臂，以一个稳定而急促的频率来回踱步，同时用手把散乱的长发梳过来又梳过去。
　　最后她重新在床上坐下，而后瘫倒下来，抬手遮住了眼睛。她重新回忆了一遍李泽言的字条上的内容，平淡无奇却事无巨细。真不知道他是怎么挤出时间为她写这些的。
　　可能他写这些的时候天都还没有亮，她一无所知地抱着被子沉睡，而他偶尔看她一眼，再补充上她也许会忘记的一两点。
　　我应该告诉他。她点了点头，蓦地想起李泽言昨晚看她的神情，那是一种粉饰太平的镇定。她几乎觉得他看的不是她，而是在看一个年久失修、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倒塌的阁楼。
　　他到底还是收回了自己推上一把的那只手。
　　也许是会倒的，她回味着这个对她而言有些有趣的比喻，翻了个身。也许是明年，也许是一百年以后。人心是多么难以预测的东西啊，连她自己都不能够说百分百了解自己。
　　但不是现在，至少不会是此刻。不会是因为“这件事”。想必李泽言也是洞悉了这一点，才选择了一言不发揭过不提。也真是难为他了，这不是他平日里的作风。
　　她为自己窥见了他一点不为人知的不自信而感到又酸又甜。可能是因为到头来，每个人只能对自己给出的爱深信不疑罢了。而收到对等的爱，只能算是万里挑一的小概率事件，选择权从来都不由得自己。
　　窗外的云层渐渐散开，阳光复而照到她的身上，将闭着眼看到的视野映成一片明亮的血红。她忽觉重新获得了轻松呼吸的能力。
　　拨号的时候她一个键一个键地按下去，没有用快捷键的好处就是这其中有足够的时间让她思考些别的东西。因此她利用这个间隙漫不经心地对着不知道什么人做了个保证。
　　她不够了解自己，李泽言也是。因此谁也不能断言未来的她是否会像今天、这会儿的她一样爱他。确定关系并不足以成为将两个人维系在一起的绝对理由，唯一让她不离开他的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她的心。
　　她的心在说，她还有大把大把的时光用来虚掷，用来挥霍，用来同他做诸多有用无用的事情，用来爱他。至少此时此刻，她是爱着他的。
　　他需要明白这一点。如果他还不够确认，那么应该由她来亲口告诉他。
　　最后一个数字按下去，屏幕上跳出了她给他的昵称，她因此想起这么叫他的诸多回忆，那时的他眉眼含笑，似是冰雪消融，好看极了。
　　她拨通了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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