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你的一二三四五

　　01
　　李泽言睡着了。
　　其实他睡着的样子极好看。卸下了平日里那些让人难以接近的冷硬气场，眉眼因为紧闭而显出几分低垂的温煦意味，像是一只吃饱喝足、晒着午后的阳光犯困的大猫。
　　当然了，这话我没告诉过他。
　　毕竟身为华锐总裁，他总是需要些威严的。尽管我们相处的过程中不需要这个，他也习惯了长年累月的上位者姿态，一手包揽我生活中的大小意外。上至公司危机，下至夜宵建议，他总是比那些个虚无缥缈的动画人物，还要更加全知全能些。
　　睡着的他微抿了唇，一时半会不会说出那些傲娇又让人情不自禁想要笑起来的句子。纤长睫毛在他眼底投下一小片阴影。
　　窗外隐约有风铃响。
　　我看了他一会儿，重新帮他把被子盖妥帖了些。
　　关上门的那一刻，他依旧在沉睡。
　　02
　　解下围裙的时候我恍惚想起来，有段时间工作压力太大，连续失眠一周以后被出差回来的他训了一顿。后来他开始给我讲睡前故事。
　　讲了多久忘记了，我没准确记录过这个。不过总归是治好了我的失眠，甚至还因为他讲故事的声音太过温柔，留下了一点小小的听不见他的声音就睡不着的后遗症。
　　当然了，这是后话。
　　我想说的是，李泽言再怎么在商场上游刃有余，谈恋爱多少还是有些笨拙的。倒也不是他不聪明不熟练，并不是因为这个。
　　毕竟其他方面他鲜少有不擅长的，不管什么领域都能说出些东西，之后还总说是常识，只是我不知道而已。
　　连编手链这种让我望而却步的技能，他都可以在短时间内无师自通。只因为我说了一句想要。
　　只是你看，平日里我这么伶牙俐齿的人，初初被他吸引那会儿，连对视超过三秒都会从脸颊红到脖子，更别提好好地交流和对话了。
　　所以这大概很好地解释了他很是适应习惯了一阵以后，才终于能够好好地、完整地给我讲一个睡前故事，而不半途而废做些别的去。
　　03
　　我一直都记得，李泽言给我讲的第一个故事是睡美人。
　　说来好笑，这么有纪念意义的故事的选择，只是因为它恰好排列在目录的第一个。这可真是令人哭笑不得。
　　不过好在我对故事确实无甚偏好，既然这是他的选择，无论最初的原因是多么的可笑，这就是我最喜欢的故事了。
　　故事里其实没有提到睡美人睡着时的样子。
　　想到这里，我草草收拾了盘子放进水池，又轻轻推开房门看了看他。他的呼吸平缓，和平日里睡着的样子别无二致，却是我怎么看都看不厌烦的。
　　我想，他比睡美人还要好看几分呢。
　　04
　　人总是习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开始回忆。
　　我数了一会儿李泽言的睫毛，又把玩了一阵他放在身侧的宽大手掌。从十指相扣，到侧过身去揽住他的胳膊。
　　最后觉得有些无趣了，也就松开了手。
　　其实一开始的时候，晚上不在他怀里寻个舒适的位置躺着，我是决计不能安稳睡着的。不是在梦里喊着他的名字渐至声音嘶哑，就是冷汗淋漓地猛然转醒。
　　这些日子稍微好了点，即使隔着一点距离，我也可以相对安稳地入睡了。
　　当然了，他始终还是在触手可及的地方的。

　　压到他不好，最开始的时候我大概是这么宽慰自己的。毕竟以前他也有抱怨手臂被枕麻了的时候，只不过因着听不出多少责备意味，我从来没有往心里去过。到了晚上，还是一切照旧。
　　眼下我却是多少有些后悔了，早知......的话，我也该对他更好些的。
　　屋子里的大象开始逐渐显现它的实体，最终思绪还是飘落到了这里，这实在是一个绕不过去的话题。
　　到底还是回忆起一切开始的那一天。

　　05
　　值得一提的是，虽然在我过去二十多年的短暂人生里，迷信从来不是我的行事作风。但那天我左吉右凶的眼皮右眼一直跳，出门弄丢了李泽言送的钱包，下楼梯的时候崴到了脚。现在想来，或许多少还是有些深意在里面。可惜当时我没能想明白。
　　那天下班回家，一阵无从解释的心悸过后，我拿着钥匙在锁孔旁尝试了三次，终于成功地打开了门。
　　如果这是梦境，那么根据潜意识的自我保护机制，现在我该醒来了。一个中断的梦境并不会对我的生活产生太大影响，更何况此刻李泽言就在我的身旁。
　　可回忆时我保持了十足的清醒，清醒到即使过去了三十二天，那天李泽言的样子还能清晰地呈现在我的眼前。
　　06
　　我从来没有看过李泽言这般狼狈。
　　他总是那样，穿着高定西装，从袖口到领带都写着一丝不苟，正经得仿佛下一秒可以去参加一场谈判。
　　所以距离医院一别，同他失去联系两个月以后，再见面的时候我看到他衬衣上浸润的鲜血，能够压抑住了尖叫和大哭的冲动扶他去床上，现在想来还是不可思议。
　　接下来的一切变得跳跃而模糊。我大概是手忙脚乱地取来了毛巾，用水打湿以后为他擦拭了血迹。
　　那一刻我展现出了十足的冷静，为了不加剧他的痛苦，动作轻柔而利落，声音却克制不住地发抖。
　　我想问他怎么了，出什么事了，我梦见的那些黑洞与电光是不是真的，除了暂停时间，他是不是真的去了未来。如果是的话，在未来究竟发生了什么？
　　我忍不住弯腰抵住了他的额头，小心避开他的伤口，变成一个隔着空气的拥抱。那一刻听着他凌乱呼吸，仿佛重新回到他向我表白的那一天，理智不复，只余手足无措。
　　我结结巴巴，带着点哽咽地问他：“疼不疼？”
　　当时的我也没有想到，那么多问题要问，最后脱口而出的，竟然是这样一句话。
　　07
　　今天天色阴沉，这会儿外面隐约响起了雷声，大概是要下雨了。
　　我下床确认窗子全都关好，重新躺回去。屋里开了空调，走在地板上，稍微有些凉。
　　这才重新接着回忆接下来的部分。
　　其实留给我们对话的时间不算太多，毕竟那时候情况紧急。事实上支撑着李泽言保持清醒的念头大概就是回来见我，看到我的那一刻他才彻底放下心来。
　　他的脸上还带着血污，约莫是我用毛巾擦拭的时候不小心蹭上去的，毕竟整条毛巾都被染红了。至于有多少是他自己的血，到今天我都没敢深想。
　　他形容有些狼狈，意识却还算清醒，不知从哪里掏出来一个小瓶子给我。
　　瓶子上什么字都没写，打开一看也就是寻常药片。自从问出那句之后我没有再多说些什么，因为他看上去明显没有多余的力气回答我的问题。

　　08
　　那天李泽言没告诉我瓶子里是什么。
　　他甚至没来得及透露未来到底发生了什么或是说些什么好证实我的猜测，只交代我连续喂他吃瓶子里的东西三十天，无论清醒与否。
　　到最后，他仿佛过于困倦了，连眼睛都缓缓闭上。我忽然被一阵突如其来的恐慌击中，却只能以微乎其微的力道晃了晃他的肩膀。
　　如果他醒过来了，我要对他说什么？又或者，如果他再也......
　　我怀着一种难言的心情，颤着手探过去试了试他的鼻息。现在已经很难回想起来，那短暂的几秒里我究竟脑子里闪过了多少东西，是快乐的回忆多一点，还是未尽的愿望多一点。但有一点很清楚，我真真切切为还没来得及对他说过“我爱你”而感到了遗憾。
　　其实也就是那么短的时间。有些人在性命攸关的重大时刻反而会平静下来，我应该也属于这类人。大不了就去陪他好了，我在不知不觉间将下唇咬出了血腥气，无所谓地想。
　　然后，我感受到了那一点鼻息。温热的，却又带着将我的心都烫伤的滚烫。
　　我近乎脱力地跌坐在床边，小腿磕到了柜子都无暇顾及。那一刻停滞的气血翻涌，我拉过他的手贴在脸上，像第一次收到他的生日惊喜那样又哭又笑，喃喃自语。
　　“还好......”也不知道是对他说，还是对我自己说的。
　　那一刻，我是真的觉得自己运气很好。
　　09
　　当天晚上，我强行平复了心乱如麻的思绪，把近来这些事情梳理了一遍。
　　最后的结果就是和公司那边说明了情况，接下来所有的待办事宜都发到邮箱。毕竟这种时候，不在李泽言左右看着点他，我是绝对不能放下心来的。
　　即使他看起来只是睡着了。当然也确实是睡着了，只是谁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再醒过来而已。
　　一开始喂药的时候，我把药片抵到他唇边，李泽言大概还残留了一点清醒意识。因为他很快就松开了齿关，可以说是非常配合地吃了药。
　　那一刻我生出盲目期待，手中平淡无奇的药片也变得带了点柔光。李泽言说的总是有道理的，他说三十天，或许是料到三十天过去，这药就能治好他，他能再醒过来。
　　直到第三十天，药瓶空了以后，我才第一次对这个睡着的人产生了一点类似于想殴打病人的暴力冲动。
　　三十天。原来是因为这一瓶药只有三十片。

　　很难说习惯性去拿药要喂他又倒空是什么心情。平心而论，这药的确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修复好了李泽言的伤口。
　　只除了第一天之后，他开始失去自主意识，不能自行吞咽药片了。
　　我俯身将药片渡到他唇腔的时候，总是控制不住地想，为什么会这么凉。明明是在平稳呼吸的。可能只是副作用，我试图安慰自己。
　　还是难免想念起过去的日子，含笑的板着脸的，挑眉的抿唇的，鲜活的他。
　　10
　　要说有什么遗憾的话，其实也没有。
　　好吧，我确实无数次想过如果那天的时间再多一点就好了。毕竟我有那么多的话想要对李泽言说，原本因为这些话散落在白水日常中也就不显繁多，真正到了抉择的时候，时间总是显得不够的。
　　在这没有尽头的等待开始前，我们甚至没能进行两三句对话。
　　我大概就是有些遗憾这个。
　　所以即使他睡着了，我还是习惯了对着他絮絮叨叨。今天做饭的时候划伤了手，好久没有吃到世界上最好吃的布丁了要补偿我，家里有些冷清，我购置了些绿色植物，不知道他喜不喜欢。
　　到后来，我也就放弃了这些。语言总是苍白的，我想他明白我想说些什么。

　　11
　　李泽言躺在这里，可他也无处不在。
　　他在冰箱上陈旧发黄的便利贴里，桌角怕我撞到而安装的防撞角上，水池边迁就我喜好的动物造型擦手巾中。
　　他甚至不需要说那句“我爱你”。
　　因为我已经感受到了，从这许许多多、早已习惯了的细节中。
　　到了这时候，才终于能够背过身去不看他，好好面对一下自己的情绪。
　　我想，三十二天过去了，我大概是有点想他。
　　我想和他说说话。
　　12
　　我这人，和他在一起的时候其实挺任性的。
　　买冰淇淋会要求他买我挑出来的备选口味，不由分说就要品尝souvenir的新菜单，还要他换上情侣头像宣誓主权。
　　可他就是这么迁就我。长此以往，直到此刻，才终于明白他究竟给了我怎样的、在他的世界肆意妄为的特权。
　　我到底还是哭出了声。
　　拉了窗帘便也看不见窗户上倒映的，狼狈抹眼泪的样子。我哭得近乎说不出话，只颠来倒去地把那些心里翻涌许久的东西断断续续倾吐出来。
　　要说些什么，根本就无所谓。要求我做汇报也好，长篇大论的说教也好，哪怕是板起脸来要我反省，我也是愿意的。
　　我曾经对那些爱意视作理所当然，倘若能给他多一分关心，他大概也不用独自面对这么多东西。
　　是我的错。

　　13
　　听到响动的那一刻，我和所有过于震惊而动弹不得的主角都不一样，因为记住了上一次的教训，没有给自己太多僵持的时间，我迅速回过了头。
　　然后对上了李泽言的眼睛。
　　他大概是刚刚醒来，还泛着些血丝。发型也因为长时间的睡眠显得有些凌乱。可在我眼里，他比以往任何一个瞬间，都要好看。
　　我不知怎的响起了早些时候水池堵住、水龙头坏掉，突然跳闸等一系列倒霉的事情，兜兜转转一圈，最后浮现四个字——否极泰来。
　　否极泰来。
　　刚哭到一半被打断，我一时还平复不了呼吸。李泽言不知何时已经坐了起来，极其自然地、像以前那样，拍了拍我的背，帮我顺过气。
　　我有太多的问题想问他。
　　你还好吗，之前到底发生了什么，还会有危险吗？
　　却又不可避免而又后知后觉地感到了一些委屈。
　　你不知道这段日子我怎么过的。她们来探望我都说我瘦了一大圈。坏人。
　　当然，难免还有那么一点后怕。
　　最后，我看着他，很是没出息地又红了眼圈，到底还是没能说出话来。
　　他轻叹了口气，慢慢地把我揽进怀里。越来越紧，仿佛要用尽他刚刚苏醒过来剩余的全部气力，同他今后的人生，融为一体。
　　14
　　有些事情在亲身经历过一遍之前，你永远想不到自己会怎么选择。
　　我以前总觉得和李泽言相比我算是个话多的，总能有琐碎小事和他分享。后来回想起来，他那时候近乎奇迹的苏醒，还是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却也没有太过遗憾那天什么都没有说。
　　自从那些事情尘埃落定，我和李泽言步入婚姻殿堂以后，过去了这么些年，还是能清晰回忆起来那天。与其说是沉默，不如说所有包裹在疑惑质问委屈担忧中的爱意，已经悉数传达给了对方。
　　扣紧交握的十指，颈边的温热呼吸，愈发急促的跳动脉搏，还有从发心向下落在眼角眉梢的吻，无一不在诉说着同一个主题。
　　我们在风雨交加的如同末日到来的夜里偏安一隅，如同他曾经承诺的那样，在对方的身边找到了最为安全也是最为安心的位置。
　　大音希声。
　　我爱你。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