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将宠报

　　那根本不是大家平日里看到的那个憨厚正直的重儿，眼中迸射着杀气，表情扭曲，手上的利剑长了眼睛，眼里只有余欣柔的一条命。

　　“重儿！”李茂楠已经来不及冲过去了，自己左手边正好有方才小丫头们献给花婠的一碗热茶，伸手一端，朝着重儿的手腕飞了出去。

　　余欣柔尖叫，红梅看见妹子再度陷入危机，吓得说话都秃噜了，“啊！啊！”
　　“重儿你干什么！”杨穗不相信，可她没有时间去想，眼前这个人是不是被恶鬼附身了。

　　李茂楠眼神还不赖，一盖碗的茶，一滴不洒的全泼在了重儿手背上，茶碗和人的腕骨发出一声清脆的声响。

　　重儿连眉都没皱一下，只是手腕抖了一下，杨穗趁着这个机会，伸手把余欣柔一拉，在剑即将刺入惊愕的余欣柔的身上时，杨穗一手伸过去抢重儿手里的剑，一步跨过去挡在了余欣柔面前。

　　“杨穗你疯了！”李茂楠飞身扑过去，被吓得屁滚尿流的红梅一个回身拦截了，没能扑到重儿身边。

　　“滚！”李茂楠怒喝，吓得红梅当即白眼一翻，倒地不省人事。
　　这边李茂楠没有得手，杨穗力气不支，干脆放弃，转过身来，赶紧推着余欣柔往前逃命。

　　重儿在后面握着一把长剑，剑尖朝着余欣柔的方向刺去，可那一个转身，一副被血濡湿了全部衣裳的单薄后背便出现在了他的眼前，重儿的剑已经挑破了其中一角，露出杨穗白骨森森中渗着血丝的肩胛骨，重儿一愣，一剑没能刺得出去。

　　这时李家上下的小厮们都涌了上来，李茂楠在混乱中两步抢上去，横手一夺，抓住剑柄一截。

　　重儿终于反应过来，握着剑往自己身后一拉，迫使李茂楠的手抓到了剑身。
　　他以为像李茂楠这种穿金戴银细皮嫩肉的少爷，恐怕被剑硌一下都能要死要活的罢？他没想到，李茂楠那只手就那么死死地握住剑身，有鲜红的血顺着倾斜的剑身流下来，沾湿了自己握着剑柄的手心。

　　重儿往四面一看，知道自己方才说的话大言不惭了，惨笑一声，放开剑柄，直冲着杨穗推着余欣柔逃开的方向冲过去。

　　李茂楠用伤手把剑一抛，左手稳稳接住，横着要去拦住重儿的前路。
　　然而就在李茂楠使足了力气要勒住重儿这匹疯马时，重儿猛地转身，弯腰仰头，喉头抵在了李茂楠刚横握起的剑身上。

　　“噗”的一声，喉管破裂，血直溅到房梁上，把房梁上了一身漆后又返身落下，在李茂楠的房里，洒满了所有角落。
　　“啊——”

　　胆小的丫头姑娘们直接吓晕了过去，胆大到处乱窜逃命，连主子都顾不上了，花婠捂住李擎霜的眼睛，横水聚山和青儿三人连忙扶着呆若木鸡的奶奶们，进来抓人帮忙的小子们见了这情形，也吓跑了一大半。

　　重儿笑着看着李茂楠，紧紧握着剑的一端，勉强站稳了，抬头看着一脸冷漠的李茂楠，嘶声坦白：“围栏的手脚我做的，池子里尖锐的石头我去采办的，叫姑娘喊楼上的人，是我撺掇的，两位姑娘分开管事的主意……也是我出的。”

　　重儿说一句，口内便要喷出一口血来，李茂楠抹了抹自己一脸的血沫子，不置可否，把剑一扔，轻蔑地擦着重儿的身体而过。

　　杨穗早就在众人的惊呼下回过神来了，护着的余欣柔被人扶走，杨穗艰难地转过身，颤颤巍巍地落入李茂楠怀中，看着重儿突然陌生的脊背。

　　李茂楠接住杨穗，心疼得双手直发抖，“还好么？心疼不疼？”
　　杨穗稍稍仰头去看李茂楠，只见李茂楠的眉心已经扭成了一团，正张着嘴嘶气，牙齿打着颤儿。

　　“我明明是背上受的伤，为什么问我心疼不疼？”杨穗心里诧异，集中精神感受了一下，果然感觉心堵得慌，仿佛有一口气堵在心房门口出不来，上面一块重重的石头压着，那石头还有锋利的棱角，折磨着心脏附近的嫩肉。

　　可能是背上痛感太强烈了吧，所以脑神经自动把不会流血的心悸忽略了。
　　“不过……他为什么知道我会心痛？”杨穗摇摇头，虚弱地偏过头，“你图什么？重儿？”

　　重儿轻轻地从李茂楠手里接过剑，学着杨穗上午可怜又好笑的样子，拄着剑柄，慢慢也转过身来，喉间的血淅淅沥沥地往下滴落，声音几乎听不见了，“姑娘，你对李茂楠那么好，对余欣柔那么好，考虑过后果么？入土厚葬还是死无葬身之地，你在主子心里眼中到底是人是畜生，你想过么？”

　　“重儿？”杨穗方才折腾几步，背上好不容易止血的伤口早又扯开了来，这会子痛得脸色惨白，几乎痛得说不出话来。

　　“所以你看我不顺眼，就诬陷她，好让她梦圆下地狱么？那你又有什么好处？”李茂楠狠毒地问。

　　“不……”重儿极其缓慢的摇头，“重儿敬重二爷，从上一刻开始的。”

　　重儿喉间涌出最后一口血来，“我想的是，等穗穗姑娘送了余欣柔上黄泉，我便跟了穗穗姑娘去，黄泉之下再当牛做马，跟她说对不住，只是现在不用了。”

　　余欣柔清醒了些，不敢去看那边血肉横飞的场面，只是哭得梨花带雨，“你为什么要害我？我不就是对你严些么？你何必……”
　　重儿眼睛已经开始翻白，“欣柔姑娘不妨问问你的好姐姐？”

　　余欣柔抬起红肿的眼睛去看红梅，红梅瘫在丫头怀里，表情痛苦，仿佛在做噩梦。
　　重儿无声地笑笑，齿间血色涟漪，“二爷，你煮的茶特别好，我喝了一碗，特别痛快，把那只碗也碎了罢，上面有毒。”

　　杨穗眼睛里泪水滴溜溜地打转，始终没有落下来，沉声问：“万无一失么？”

　　重儿看着杨穗笑，好像在说，“没想到吧？穗穗姑娘，我不是那个凡事都要你提点着的傻小子，我是个耳聪目明的杀手，随时都能，无声无息地，要你的命。”

　　然而嘴型却是：二爷，你的剑，还你。
　　剑尖离地，剑柄被递到李茂楠面前，半天没有人来接。

　　重儿终于站不住，往后一仰，直直倒下，“砰”地一声落地，砸起地面上还没来得及干涸的血水。

　　就像是马蹄踏水而过，水花四溅，然而千军万马一拥而过，流水依然无情向前奔流，不会被无情的马蹄阻断一秒。

　　“我不要了。”李茂楠轻声说，打横抱起杨穗，这次没有抱上床，而是直接破开人群，往状元府大门那边过去。

　　踏月而归，杨穗再次和李茂楠在月色中踏入状元府大门，只是这次杨穗从身到心，遍体鳞伤。

　　蝶姨和齐书涵，人家母女俩虽然是懦弱的键盘侠，隔着网线针砭时弊，在强硬的杨穗面前说话阴阳怪气的，但说实话，人家娘儿俩这么些年来，从没想过要害姐弟俩的性命。
　　就算看不惯她和弟弟，好，姐弟俩搬出去住，眼不见心不烦，大家都活得自在。

　　即使到了李家，主子奴才都是全挂子的武艺，最爱见缝插针地捻酸打趣，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

　　但李擎霜可爱，李执雪可敬，横水聚山虽然不着四六，相处起来也爽快，连时常冷冰冰的李茂楠都那么让人蠢蠢欲动……杨穗觉得她也能够活出意义来。

　　后来有了同事重儿，两人虽然相处不多，但阶层关系决定两人一见如故，便惺惺相惜起来，可杨穗怎么想得到，在她背后捅刀子的，不是刻薄的蝶姨母女，不是李家坐山观虎斗的下人们，居然是她毫不设防的重儿……

　　杨穗稍微仰起头，夜风轻轻拂过，风干了眼里的泪水，也拂过背上处理好的伤口，痛得凉丝丝的。

　　今天白天太混乱，杨穗泥菩萨过河，想保余欣柔，结果保得人家两度受惊。
　　想保重儿，结果人家不需要自己保。

　　只有李茂楠，平日里过场最多的一个人，今天没有让她保护，反而，她还时刻被李茂楠记挂着，保护着。
　　这让杨穗不得不重新梳理自己和李茂楠之间的关系。

　　“二爷？”
　　“嗯？”李茂楠和杨穗并肩走着，回答得特别云淡风轻，像是身经百战之后的放松。

　　“你早就知道望舒阁会出什么岔子对不对？所以你才想方设法地不让我去掺和，即使我自作聪明，瞒着你掺和进去了，你也来为我收拾烂摊子，告诉我千万不能靠近欣柔姑娘？”

　　李茂楠扭头去看杨穗，夜风把他额前的两缕头发吹到一边，拂过嘴角，从里面牵出一句最温柔的话，“对，我一早就知道，欣柔想要嫁给我，没这么简单。

　　“只是我没想到，岔子居然出在重儿身上，我不知道他，和欣柔，还有三姨奶奶，他们三人之间有什么恩怨，我也没想到，会让你牵连进去那么多……对不起，穗穗，我没保护好你。”

　　“啊？没、没有。”杨穗一直看着李茂楠唇齿一张一翕，在月色下特别勾人，猝不及防从那开合中听到一句抱歉，自己有些发懵，连忙收回自己的视线，不说话了。

　　至于李茂楠哪里来的未卜先知的能力，杨穗不想多问，毕竟李茂楠还有瞒着她，甚至瞒着两府所有的人，以逛曲艺坊的名头，出去看望太太旧时好友的前科，那他还有什么事做不出来？

　　李茂楠可真是个宝藏男孩，可这么宝藏的一个人，自己是何德何能，能让他不顾一切地也要保护自己呢？
　　杨穗好奇，便问了出来，“那……二爷，为什么要保护我？”

　　“如果你说喜欢我，你想娶我，那我就告白。”杨穗对着月亮许愿。
　　“我能不保护好你么？没了你，谁做我的小跟屁虫，谁引来山洪报答我？”李茂楠轻轻笑着道。

　　“哦……”
　　果然，还没到中秋，月亮始终还是缺了一块。

　　两人回到院子里，横水聚山居然在院门口候着了，这架势，别说杨穗，连李茂楠都消受不起，“你们怎么还没歇着？”

　　横水无视李茂楠，绕过他，牵着杨穗往屋内走，“好姑娘，霜姑娘过太太那边说，我们只是不信，你怎么可能有那个心思去害人？原来都是重儿那个杀千刀的。”

　　聚山进了自己房中，端着盘儿出来，盘内放着两碗汤，难得温柔和气地对杨穗说话，“这可是厨房里，我们姊妹的娘送来的，益气补血的参汤，这是一碗强身健骨的骨头汤，也就是我们姊妹俩的心意，赶紧儿趁着天没黑尽，快喝了！”

　　“谢谢两位姐姐！”杨穗恭敬不如从命，接过来，咕噜咕噜喝了个底朝天，硬是把两碗除了涩就是油腻的汤水喝出来了糖水的味道。

　　“喝完早些歇下，今晚挨着我睡吧，怪心疼的，这么重的伤，怎么还舍得你一个人睡。”横水又说。

　　李茂楠一个人倚在门框上，看着三姐妹和和气气地进屋去，本来心里还挺欣慰的，连自己被当做了透明人都抛之脑后，这时候却镇静不来了。

　　“不行！”李茂楠仗着腿长，两个字走完了三个女人一席话才走完的一段路。“你才说她伤得重，转眼就忘么？你那床能有多大，捂着伤口你负责么？”

　　横水装模作样地打自己的嘴，“我怎么给忘了，那行，穗穗还是回自己房里睡，我待会儿给你加床被子垫着，你那床硬了些。”

　　“行了！”李茂楠不耐烦了，“你们俩今儿还不乏么，还不歇着去？明儿早晨不早点起来，去厨房里看着炖鸡汤？”

　　横水吐吐舌头，聚山翻了个白眼，各自回房。
　　杨穗忍不住想笑，活下去吧，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人间值得。

　　不说远了，就说近些的，就这个院子里的，就凭李茂楠美丽的皮囊，和横水聚山有趣的灵魂，那都值得。
　　杨穗想到这里，心里轻松了很多，心里一放松，睡意就来得特别容易。

　　把李茂楠送到他房门口，杨穗也就打算回房里放空，舒舒服服睡个好觉。
　　刚一转身，脚伸出去都还没来得及落地，衣裳后领子便被轻轻抓了一把，“哎！”

　　“嗯？”杨穗回头，睡眼惺忪，望着李茂楠。
　　李茂楠张了张嘴，又咽了口唾沫，还是没能说出个所以然来，犹豫几回，干脆一甩袖子，踏进门槛，只扔下一句话。
　　“进来挨着我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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