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将宠报

　　次日清晨，月亮还和晨日一齐挂在天边一东一西的时候，杨穗就起来了，昨儿重儿说的，趁着望舒阁那边没人，得先去勘测一下地形，看怎么引水，怎么往池子里布局。

　　双腿好了些，慢些走路也没问题了，杨穗便拿了自己的剑当拐杖，稍微拄着些，一瘸一拐正想出门，没成想在门口碰上刚给花婠请过安回来的李茂楠，“大清早的，吃早饭了么？瘸着腿往哪里去？”

　　李茂楠今天收拾得精神，说话也铿锵有力了，和昨天晚上那个可怜弱小又无助的形象千差万别，杨穗是个心情会随着天气多云转晴而变好的人，见李茂楠甩掉了昨儿的萎靡，自己也精神振奋起来，“昨晚上忘了，今天早晨我该趁着人少去园子里望舒阁看看，等奶奶们看过之后我好把水引过来，等腿利索点，我再去外面一趟，把荷花水产的种子引进来，望舒阁的事儿就算了了，明年中秋赏月才热闹。”

　　李茂楠点头，顿了一会儿，一声令下，“不用这样早，也不缺这一会子，待会儿你跟着大嫂子，同我们一起过去。”
　　杨穗有些为难，“怕坏了奶奶们登楼看风景的兴致？”

　　“本来就没有正式完工的，你怕什么？而且你腿本来就不方便，奶奶姑娘们心地都善，不拘这些早晚。”

　　李茂楠说话时有理有据，本来就是气质不凡的一个少爷，在仪态和说话上再注意些，越发风度翩翩，也是，人家今天是去见未婚妻，可不得表现好些？

　　果不出杨穗所料……
　　杨穗一个人留在阁楼下，见着余欣柔引着那边府里的杜潇荏、梁小枝、红梅，还有金维琴金靡姐弟，再这边的郭蔷上了楼，后面跟着李执雪、李擎霜、李扶霖小辈儿的，最后面还有奶妈们抱着还不能走路的小孩儿们。

　　李茂楠走在一众花红柳绿的女眷中，有些鹤立鸡群的感觉，于是杨穗立在楼下，能够清楚地看到李茂楠……这人的视线在自己和余欣柔之间来回转换。

　　不知道是不是塔楼一层一层地变高，距离越来越远导致的，杨穗总觉得李茂楠看自己时偷偷摸摸的，眼睛仿佛都没有聚焦，看见杨穗一个人影儿在那里时就移开。

　　看余欣柔时却是光明正大的——杜潇荏把余欣柔推到李茂楠身旁，她嗓门儿又大，杨穗在阁楼下都听见了，“好姑娘，别说外面的工匠，就是神仙下凡也没这个新意，你怎么想来的，快说说，也叫我们家的姑娘们听听。”

　　余欣柔莞尔一笑，开始娓娓道来，介绍自己的设计理念和建造过程，引得大家啧啧赞叹，李茂楠就微微笑着，站在余欣柔身旁听。

　　余欣柔个子矮些，站在七层楼上栏杆边，李茂楠一面看余欣柔说，一面低头去看阁楼围栏的镂空设计，从楼下杨穗的角度看去，仿佛李茂楠低头往余欣柔脸上去看，脸上的温柔和欣赏溢于言表。
　　郎才女貌、天作之合。

　　杨穗赶紧低头，狠狠地一咬嘴唇，前世不争不抢的性格在这个时候发挥了作用。
　　她听横水聚山说，这一个月来，余欣柔一直是在状元府花园子和李府红梅院内两点一线，平时除了和外面忙活的金靡接头以外，从没和什么男人说过话，一门心思全扑在望舒阁身上……明明可以靠爹和脸吃饭，人家偏偏要靠才华。

　　而且人品还不错，从那次救小鸿一命和现在靠实力争取爱情的行为就看得出来。
　　哪像自己？拿着“滴水之恩涌泉相报”的幌子，整日在李茂楠的庇护下，放心大胆地迟到早退，最后一事无成。

　　杨穗自惭形秽，正谋划着改过自新重新做人呢，忽然听见有人喊她。
　　重儿的脸被烈日晒得赤红，正站在池子那边，“穗穗姑娘，我问过了，那边工匠说这两日在蓄水，得明儿才能引水过来，我们先不用着急罢，反正离十五还有两日呢！到了那时我们再请些园子里的兄弟们帮我们一日，时间正合适。”

　　不行！杨穗在心里鞭策自己：两日时间很多么？再说了，余欣柔建一座楼都没有叫人帮忙，自己布置个水池子好意思找人帮忙么？

　　“辛苦重儿了！”杨穗往对面走，一面抬头去看李茂楠，保证自己还在李茂楠视线之内，“这两日大家都在准备过节吃的玩的了，怎么好意思麻烦人家来帮我们。只有辛苦重儿叫上人，我们今儿就把池子底的石头铺上，明儿放水也合适。”

　　重儿一拍脑袋，“是了！我怎么就没想到呢！还是姑娘聪明！”说着就挂着满脸的汗珠跑开了。

　　别说，重儿虽然人看起来傻傻的，一副憨厚样，其实心思比姑娘家还细腻，后勤事务都备得好好的，杨穗只等了一盏茶不到的时间，重儿便伙同着几个小子拉来了几车石头，杨穗走近去摸了摸，是上好的黑曜石，切割面很不规则，形态各异，像玻璃一样，锋利而流光溢彩，观赏价值极高。

　　杨穗啧了一声，腹诽，“怪不得外面都说李家人泡脚都用金银水盆，连放在池子里被水淹的观赏品都用的是黑宝石。”

　　杨穗抬头去看，余欣柔已经带着众人到了九层塔楼上，她背朝外，身后楼下就是水池子，正向姑娘奶奶们介绍着日后在高楼上赏明月赏荷花的盛景。

　　估摸着过不多久大家就要下楼来了，那会子要是看见一群人在池子里顶着烈日一边抹汗一边布石头，那黑宝石的观赏价值也要大打折扣了……

　　“还要辛苦兄弟几个，我们赶紧儿的把石头给铺上，赶着奶奶姑娘们下来之前把池子底给弄好，待会儿请兄弟几个到楠二爷那边吃砂糖绿豆去！”

　　大家虽然都被太阳晒得苦不堪言，幸好杨穗最近积累的好人缘，何况最后还有冷饮福利，便都卖力搬起石头来。

　　杨穗拄着一把剑，只有一只手能用，膝盖也弯不了，便一瘸一拐地下了池子，踱到池子中央，用脚这边踢一下，那边跺一下，聊作帮忙。

　　不一会儿，一池子底的石头便铺完了，杨穗把兄弟们请到了池子边树荫下歇凉，自己还得站在池子旁——保证在李茂楠视线之内。

　　重儿没走，他又把池子里的石头布局检查了一遍，保证石头布局得错落有致连绵起伏，以后螃蟹虾子和鱼儿们都能够快乐嬉戏成长之后，正打算出去，见杨穗还站在太阳底下出神，便“翻山越岭”过去，“穗穗姑娘还站着做什么？还不满意么？姑娘只管上岸去看，保证看起来漂亮！”

　　说到这里，杨穗才想起来自己身在此山中，不能看到池子底的全局，但自己实在行动不便，便扬了扬自己手里的剑，“是了，重儿腿脚麻利，麻烦重儿出去帮我上岸去瞧瞧，看岸上看着怎么样？”

　　重儿后知后觉地想起来昨儿下午在李茂楠院子里听见的话和杨穗的表现，“姑娘腿脚不方便么？我背姑娘出去罢！”

　　杨穗摆摆手，“只是走得慢些，不是走不动，重儿啊重儿，你怎么这么热心呢！”杨穗捏捏重儿肥嘟嘟的脸颊，心内感叹：“这算不算李茂楠以外，唯一一个能够看得出来自己的异样，能够向自己提供帮助的人了？李茂楠可能是本来就心地善良，这个重儿可能是惺惺相惜，还有可能是只知道为别人付出，一意孤行地去践行助人为乐，是个傻子……

　　“嘿嘿，那行！”重儿憨憨地一笑，四处一瞧，看见一块高些的石头，石头下有半人高的阴影，重儿便往那边一指，“穗穗姑娘那边去坐着罢，我出去看看有什么位置不好看的，等我进来做些调整，再来扶姑娘出去。”

　　杨穗收下好意，走到那边石头下，艰难地弯下膝盖坐了，整个人靠在石头上，把自己埋在了阴影之下。

　　然后稍稍抬头去看，余欣柔还在滔滔不绝，身边的李茂楠仿佛和自己有心灵感应似的，在自己抬头的时候正好也把眼神从余欣柔身上移到了自己身上，甚至在那一瞬间，看见杨穗随随便便地坐在一块石头上，还皱了一下眉。

　　杨穗当然没有看见李茂楠的那一个皱眉，只是扭开脸去，正好看见李擎霜在李茂楠身后要死不活地苦着脸。

　　杨穗忍俊不禁，李擎霜一直对她这个未来婶子很看不惯，估摸着是因为余欣柔成熟懂事又多才多艺，日后李茂楠娶了婶子，就不愿意搭理她这个小侄女儿了。
　　杨穗想到这里，好笑又心酸，连忙回头，看着重儿上岸去。

　　重儿上了池子，在岸上看了一圈回来，隔着石头对杨穗道：“我看着没有什么不妥的，只是不知道楼上看着好看不，姑娘再等会儿，我上楼去看一圈下来，再来扶姑娘出来。”

　　“哎！”杨穗连忙喊住重儿，果然是个傻子。
　　李家的规矩，主子在游玩吃饭时，下人不能擅闯打扰，除非是天大的事，重儿如今这么莽撞地上楼去，就为了检查一下池子底的石头铺得美观不美观，那他下次怕是这种下力活都捞不着了，直接被赶出李家。

　　“重儿别去，想是楼上看着也不错，现在姑娘们都还在上面了，你还去，想挨板子了？”
　　重儿听了，恍然大悟，感激涕零，“多谢姑娘提醒，可……这可怎么办呢？楼上看着石头铺得不好，最后还是得挨板子！”

　　“这倒不至于，”杨穗想，“顶多骂自己办事不力，不过李茂楠说了，这事儿有李茂楠替她说。

　　就算李茂楠和未婚妻培养着感情呢，不方便搭理自己，还有个已经对导游的照本宣科不知所云的李擎霜可以跟自己撑腰子呢！

　　杨穗想到这里，便吃力地站起来，仰头向着楼上，目光在李擎霜脸上逡巡了几圈，李擎霜终于看到了池子里的杨穗，脸上马上绽放开一朵花儿来。
　　“穗穗姐姐！”

　　杨穗也笑了，日光太烈，把她的大眼睛刺得只剩下了一条缝，“霜姑娘好，帮我们看看下面的池子铺得如何了？奶奶们看着好看么？”
　　大家都被杨穗的大嗓门儿吸引了，便都探头来往池子里看，站在围栏边的余欣柔住了口，也转身去看楼下的杨穗。

　　后面的李擎霜兴奋无比，扒开前面的李茂楠便冲到边上，“我替穗穗看看！”
　　余欣柔已经转过了身，还没站稳，后面又被李擎霜没章法地一推，便一个踉跄，腰撞在了围栏上，痛得余欣柔面露痛苦，“呃！”

　　杜潇荏站在老后面，呵斥，“霜丫头又做什么？没轻没重的！还不给欣柔姑娘赔不是！”
　　然而还不等杜潇荏的几句呵斥说完，余欣柔的一声痛苦的“呃”便无缝转换成了一声惊恐的“啊——”

　　余欣柔上身倚在围栏上，正揉着腰，想要强颜欢笑说声“不妨事”，然而脆弱的围栏没有给她这个时间。

　　九层阁楼上，面向池子的那一道围栏受了力，连着柱子两边的红漆卯榫便猛地断开，没有任何预兆地，连带着中间的整块围栏一齐松了，里面被余欣柔一倚，连人带围栏一起坠了下去，直直朝着池子里刚铺好的乱石丛中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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