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妃三十年

作者:她与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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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摸鱼儿(四)


      “在那边的卷筒里,奴才把香添了,去给主子取去。”

      她站起身,便有淡淡的女香散入皇帝的鼻中。
      皇帝抬起额头看着她窈窕的背影。她不和自己犟的时候,还算得上一个好看的女人。

      然而,这一丝美感只在皇帝心头生息一瞬,垂眼之间的便散了。

      其实男人和女人的世界是不相通的,此时的王疏月还在为春环的惨死心有余悸,皇帝却全然没有在意伺候的奴才突然少了那么一个。他心里很不平静。丰台大营爆出了天花的疫症,恭亲王连上了几本折子,叩请求皇帝将贺临从丰台大营迁挪出去,以躲避痘症。

      而张孝儒也借着这个风,又上折子请皇帝赦免被圈禁的废太子。

      太后在等他的态度,裕太贵妃也在等他的意思。

      这些折子压在他的手底下。
      怎么复,皇帝还没有想好。

      他想写几个字,安安静静地琢磨琢磨。
      怪的是,今日站在他身边的女人看起来也心神不定。皇帝蘸了墨,一扫眼又看到了那只为他研墨的手。比寻常时候都要笨,一个滞顿,竟在他月白色的袖口上染了一个墨点。

      皇帝握着笔,想发作,又忍了下去。
      他现在还管不了女人在想什么,但也不想平白拿她出气。他想着,等自己把这些事议过去,再来骂她。

      人声皆消。
      皇帝既然在写字,当日在南书房当值的程英也就没了声音。低头做自己的事情。王疏月站在书架后面,听着两方书案上沙沙的写字声。这么一晃就到了掌灯时。

      其间寿康宫的人来传过几次话。
      王疏月看着皇帝紧皱地眉头,权衡过后,当下并没有传进来。

      天有些闷。
      程英已经发困了。
      皇帝突然起心提了另一件事:“程英,直隶的学政叫孙什么来着……”

      “回皇上的话,孙德明。”
      “嗯,召他进京,朕要见见这个人。”

      程英知道皇帝在拟春闱主考人选的事,孙德明是程英荐上来的。还有一个人是张孝儒推上去的杜有明。这个人是个快六十的老翰林,也前明的老状元,在翰林院混了一辈子,才名倒是不输王授文。

      但翰林院本身没有油水,他又耿直,从来不肯借户部的钱,听说前几年,他家里竟然饿死了一房外室,这事闹得很大,先帝爷知道后命人狠狠申斥了杜和明,但后来还是给他放了一个陕西学政。

      这两个人皇帝都不是很满意,因此在手上捏了很久也没给个定话。

      今儿算把这事亮出来,给了个态度。
      程英不免感慨,当真该谢张孝儒,在这个关口,还要死认自己的旧主,白白把新帝即位后的第一场春闱主考丢了。

      “是。臣这就拟旨。”
      “不急。”

      皇帝摁了摁额头,竟有些发热:“明日拟。朕像听谁说过,孙德明从前也是长洲学派的人吧。这样,你今儿先出去,明日朕还想再听听王授文的怎么说。”

      “是,那臣告退。”
      “去。”

      程英退出南书房。
      皇帝松开身,仰靠在椅背上,抬手用手背遮着眼睛,长时地沉默。他今日很不舒服,喉咙发烫,身上也在发热。这会儿字也不想写了,只想睡会儿。

      勤政短命,倒是句实话。但他已然习惯了。就像脸板久了松不下来。
      这也是他为什么惯喝浓茶的原因,虽然多年饮浓茶,深伤了脾胃,但他不打算戒掉。

      贺临有沙场刀剑之伤,皇帝有多年沉郁之结。
      沙场政坛,看起来不一样,实则都能要命。

      总之,杀伐都是序幕之启,山海下潮平,他更想做个好皇帝。

      王疏月听着他在咳,怕他就这么睡着,便从书架后面走出来,取过一件袍子,轻轻替他盖上。

      她今日足足站了两个时辰,脚早就要断了。之前雪地里的那场罚跪留了些病根子,这会儿疼得要命,但皇帝没走,她就不能下值,曾少阳又去被人抓到内务府问春环的事去了。

      王疏月牙齿里吸了一口气,趁着转身的时候,弯腰稍微揉了一下膝盖。

      谁知道皇帝却坐起来,朝一旁的榻上伸手,一把拽过一个软垫子搁在自己的脚边。

      “别过去站了。坐下来。”

      “奴才不敢。南书房的规矩……”
      “是朕定的。”

      她是真的累了,也不想忸怩。谢了恩在他脚边抱膝坐下来。

      起先两个人都没有说话,都在松一日疲累。

      良久,地上的人才轻声开口。

      “主子爷。”

      “嗯。”
      “寿康宫将才传过话。”

      “什么。”
      “裕贵妃娘娘病笃,求主……”

      “掌嘴。”

      皇帝眼前的灯火一晃,接着耳边当真响起了一个响亮的巴掌声。
      皇帝一怔,忙放下额头手臂坐起来。

      这边王疏月还要接着打第二巴掌,手腕却一把被人握住。她不能抬头,皇帝声音却已经逼到了耳边。

      “知道为什么挨打吗?
      “奴才不知道。”

      “那就再掌。”
      “是。”

      她要动手,皇帝却没有松手,这位爷什么意思,又要打人,又心口不一。

      也许皇帝在盼她认错,可王疏月这一回却不想认错。但皇帝捏她的手捏得紧。她索性抬起另一只手,重重地又甩了自己一巴掌。

      那一巴掌之响亮,皇帝耳边都跟着“嗡”地响了一声。他一把将她的两只手都压下。

      “王疏月,你不是蠢货啊!”

      她对自己下了狠手,太疼,疼得忍不住红了眼睛。

      “奴才就是蠢货,的确不知自己错在何处,奴才只是传话而已。”

      “该传的话传,不该传的话,给朕烂到肚子里!”

      自从她入南书房当值后,皇帝其实很少对她如此疾言厉色。她其实知道皇帝在恼什么。她担过虚名嘛,她名义上还是贺临的女人嘛。

      所以呢?她该如何?她该拼命拼命地撇清,在皇帝面前痛哭流涕,说自己也是身不由己,这辈子只想好好做皇帝的奴才,说自己自己对贺临毫无感情,同裕贵妃再无瓜葛吗?

      她不愿意这样。
      人再人情淡薄,也有不肯弃置良心和骄傲。

      于是她拼命地想忍住眼泪,然而低垂着头,眼泪根本就抑制不住。手又被人摁住不能去抹,她虽然不甘心,却也无法,只得任凭泪水吧嗒吧嗒地低在皇帝的手上。

      皇帝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手背,又看向她的脸。

      这女人真是倔。

      不过,她这一哭,皇帝的气是消了不少。
      他松开手,喉咙里长长地叹出一口灼的气。说实在的话,他不太看得懂王疏月,换句话说,他不太看得懂在王疏月面前的自己。

      人的内心经年打磨,向内而观,会越来越清晰。这是一个自然而然的过程。自认薄情寡义,就不该觉得女人可怜。但皇帝此时觉得,那双颊通红,受他罪的王疏月很可怜。

      如果他能真正理解什么叫“焚琴煮鹤”,或许他能明白为什么自己会有这样的感受。然而,他无法真正了解这个词背后的心碎。所以,他如今能给出的情感,是某种的同情。

      干瘪,还带着点高高在上的施舍。

      “你不用低着头,朕准你看着朕。”

      他把语气松下来。王疏月也擦干了眼泪。

      “是。”

      这是两个人头一次四目相对。南书房灯向来是点得最亮,他又坐在灯旁,脸上明暗交错分明,不禁令王疏月想起,第一次在雪地里看见他时的模样。

      “王疏月,你听好。朕不管你和老十一有什么关联。你是镶黄旗下的人,一辈子都是朕的奴才,朕想什么,你就想什么的!”

      皇帝又把话说狠了。
      说出来畅快,可话音一落却又后悔。

      王疏月一直执着地在抹眼泪,流出来一点,就抹去一点,双眼揉被得通红。

      “然后呢?”

      三个字一出口,眼泪顺着脸颊又淌了下来。

      “主子想什么,奴才就想什么,主子,您有没有想过,若有一日,主子不需要奴才替主子着想了,主子要让奴才在什么地方,怎么活呢?”

      皇帝并不知道,王疏月说出这一席话的时候,脑子里浮现出的那个穿着紫褐色宁绸衣死去的春环。他也不明白,这个多余的问题到底有什么好纠结的。

      “朕把你放在什么地方,你就在什么地方,朕让你怎么活,你就怎么活。”

      “所以,主子既这样看不上奴才,为什么又要把好的人打发出去,把奴才留在眼前惹烦呢。”

      “王疏月,你太放肆了!”

      “是,奴才也知道,奴才太放肆了。奴才这就去外面跪着,主子您什么时候消了气,什么时候赦奴才起来。”

      “王疏月!”

      她没有应他,径直往南书房外面走。迎面撞上张得通。张得通见她一张脸通红,忙给她让了个路。回头又见皇帝费了几个时辰临摹的字一把揉了,不禁眼前发了阵黑。他小心地走到皇帝身边,赔笑道:

      “万岁爷,这……王姑娘又做错事了。要不要奴才去把曾公公找来说说她……”
      皇帝咳了一声,“说她,有用吗?张得通,她是压根做不来事!”

      “是是,要不……万岁爷,把她调到外面去答应吧,不让她在跟前伺候,面得惹万岁爷不快。”

      皇帝拂开案上纸。
      “春环呢,放出去了吗?”

      “皇上……奴才,还没回您呢,春环,昨儿夜里上吊死了。”

      “什么原由。”

      “没有原由。不过,万岁爷,奴才私下猜的啊……这春姑娘对万岁爷忠心了这么多年,您待她也是好,一朝要她出宫,她想不开吧。”

      说着,张得通跪了下来:“万岁爷,奴才斗胆,替那春姑娘求个情,她家就剩一个弟弟春子,是奴才调(和谐)教的人。将才奴才去看了他,主子娘娘,已经命敬事房的人把人关起来了,过了今晚,也要处死,万岁爷,您能不能开个恩,看在春姑娘尽心得份上,饶春子一命。”

      皇帝脑子里突然闪过王疏月将才的那句话。
      “在哪里,怎么活。”

      他不由地朝外面看去。

      那女人当真在石阶下的石子路上跪着。那一把弱骨头,堆在初春花香盈满的晚风里。像是要被吹走一般。

      “让敬事房把人放了。”
      皇帝是看着王疏月说出的这句话。

      张得通见皇帝松了口,便还想求个恩,又道:“那春姑娘呢?”

      “你什么意思。”
      “春姑娘服侍万岁爷多年,身后事……”

      他话还没说完,皇帝一掌拍在书案上:“张得通,你也是晕头了吗?啊?放宫人出宫是朕对她的恩旨,她不受朕的恩,反而以死相抗,这样违逆朕的奴才,朕赦了她的亲族已是仁至义尽!”

      “是是,奴才不敢。”
      张得通也不知道皇帝到底是在骂春环,还是在骂外面的那位王姑娘,气性如此之大。请了罪的不敢再言语。

      皇帝看了张得通一眼,刻意朝外提了声音:“扔乱葬岗!以后别拿这种事烦朕。摆驾,回养心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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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明清是如何过度的。明朝的人是如何活到清朝的。
    大概就是像王疏月和贺庞这样。
    悬刀在脖。逼人下跪。最后一个砍不下去,一个直不起来。
    人类最大的话题,是如何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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