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osa alba L

　　“英雄阁下，欢迎您归来，请来杯热茶吧。”

　　盛放着白蔷薇的玻璃庭院里，少女温柔地朝着归来的英雄鞠躬。阳光如此热烈而温暖，玻璃房顶的每一寸都散射着煜煜的光辉，永不凋谢的白蔷薇上，露珠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失弥散。

　　被称作“英雄”的人，是个沉默的男人——他的斗篷和手套都被血污所染，眼神黯淡无光，像是一块被磨损的旧宝石，无人知道其从前的光彩。伛着背、长着胡渣，壮年的男士，却像是死气沉沉的老年。

　　他叫做阿尔温，是这片大陆的英雄。

　　这个“英雄”的名号，是从上一位英雄手中接过来的。阿尔温成为英雄时，前代英雄已经像是个人偶似的，不会动弹了。

　　这片大陆，已经被诅咒了长达千年之久。罪恶被释放到人间，于是大陆上充斥着贪欲、暴行、残酷、傲慢。为了将罪恶从大陆上驱赶，神族们精挑细选出了英雄阁下——他是一位战斗技巧过人、毅力与耐力都非同寻常的男人，能够轻而易举地击败罪徒。

　　“来杯热茶吧。”阿尔温在楼梯上坐下，拢住自己缭乱的碎发，“这一趟旅行，我杀了八十二个人。”

　　“那真是太好了。”少女款款端来了热茶，“世间的罪恶再次减少了。”她低垂头颅，漆黑的秀发在脖颈边柔顺地垂着，“请让我帮你保管罪恶的碎片吧。”

　　阿尔温颤抖着手，接过了热茶。触碰到茶杯温度的一瞬，他的眼里似乎又有了生气。然后他打开被血所染透的行囊，取出了一小袋七彩的宝石碎片。

　　这些碎片闪耀着迷人的色彩，仿佛星辰的一角——这些便是潘多拉打开魔盒之时所释放的东西。罪恶的碎片会钻入人类的心灵，将他们原本纯白无瑕的灵魂污染。唯有杀死那些被污染的人，才能将罪恶的碎片取回。

　　“您是个英勇之人。”少女赞美他。她低垂着眼眸，黑宝石一样的眼睛仿佛铺着一层迷雾，“虽然我已经快要失去光明了，但我能感受到这些碎片的温度……”

　　阿尔温的手抖了一下。

　　“艾琳，你的失明更严重了，是吗？”他说着，将少女手中的罪恶碎片取回，匆忙说，“那这些碎片便由我来保管吧。”

　　名为“艾琳”的少女柔和地笑了笑，握住了英雄的手，“英雄阁下……您知道的，为您收容罪恶，这是我的责任。如果您将罪恶的碎片带在身上，您会渐渐失去五感的。那样，您还如何被称作一个‘英雄’呢？”

　　阿尔温的五指渐渐松开了。

　　艾琳取过了罪恶的碎片，露出了白蔷薇一般的笑容，娇美温柔。阿尔温捧着热茶，表情渐渐衰败。

　　“不要悲伤……英雄阁下。”艾琳说，“我会一直陪伴着您。”说罢，她起身，走向玻璃的庭院中。白色衣摆下露出的双足，闪烁着罪恶碎片那般的七彩炫目色泽。

　　阿尔温喝了热茶，在房屋中休息了一夜。他洗了热水澡、换上新衣服，给武器打了光，更换了全新的剑弩和手枪。他在收拾行李时，从包裹里倒出了一大堆的钱币。这些钱币于英雄而言是无用之物，因为他的武器、衣物一切的花销都由神族承担。

　　“把这些钱币拿去送给穷人吧。”阿尔温对艾琳说。他知道离开这座庭院，就有两个贫困潦倒的村落。

　　艾琳点点头。

　　“你有想要的东西吗？”阿尔温问，“拿钱去买吧。手链、裙子、珠宝，都可以。”

　　艾琳摇摇头。

　　阿尔温挠了挠头，差点抓破额头上的血痂：“艾琳，我希望你也可以活得像个普通的姑娘……体会一下普通姑娘的快乐。”

　　艾琳还是摇头，只露出温柔的笑：“英雄阁下，我的使命是侍奉您，这是神族将我孕育出来的目的。”

　　阿尔温休息了一夜，便离开了庭院。他是英雄，不能休息的太久，世间的罪恶还在等着他。那些穷凶极恶的杀人犯、绑架犯，那些体内含有罪恶碎片的人，像是怎么除也除不干净。罪恶之火在大陆上燃烧，所有的人都需要他。他每到一个地方，民众的欢呼声便震耳欲聋。

　　“英雄阿尔温！希望的阿尔温！”
　　人们狂乱地这样喊着。

　　阿尔温沐着血与火，在这片村庄城镇又收集了五十多片罪恶的碎片。这条英雄之路，无穷无尽，无休无止，不知何时是终点，沿途都是欢呼和叫好，无数的人等待着他去拯救。

　　这一天，阿尔温来到了一个教堂。这座教堂侍奉着黑夜与痛苦之女神，雕像上女神那柔软的肩膀背负了世间所有的痛苦，但她的表情却依旧温柔慈祥。

　　主教是个年老的修女，和蔼可亲。

　　“我听说过你，希望的阿尔温。”老修女坐在嘎吱作响的椅子上，“命运指引你来到了黑夜与痛苦女神的小教堂。只有沐浴在夜色之中的人，才会来到此地。诉说吧，你有什么痛苦？”

　　阿尔温在女神的雕像前跪下，说：“我的旅途无休无止，我不知道何处是尽头。”

　　老修女慈祥地说：“只要你愿意结束这条道路，随时随地都是尽头。”说完，老修女敲了敲圣烛，黑夜与痛苦女神的雕像发出嘎吱巨响，慢慢转了过去，露出后背的容貌。原来女神的背面，拥有一张痛苦且狂乱的容颜。

　　阿尔温离开了教堂，在路上结识了一位年轻的剑客。这剑客俊朗、健谈、活泼，热爱行侠仗义，十分仰慕阿尔温，他叫做克拉克。克拉克对阿尔温说：“我也想成为你这样的英雄。”

　　阿尔温沉默不言。克拉克却没有觉得哪里不对劲，他年轻俊俏的脸上，洋溢着生命的色彩：“你知道吗？英雄阁下，我在故乡有个恋人，她的家人认为我太过贫穷，没有资格与她结婚。如果我成为了英雄，也许她的家人就会改变想法。”

　　克拉克很话痨，阿尔温有些对不上。克拉克又问：“英雄阁下，你知道什么是爱情吗？”

　　阿尔温想起了远方的艾琳，他说：“我不知道。”

　　克拉克说：“你能叫天下所有的女人倾心，你一定得尝尝爱情的滋味！”他快活地笑起来，年轻的气氛，让阿尔温的胸膛也微微震颤起来。

　　两个人结伴路过村庄城镇，追拿那些杀人犯，赶走绑匪和强盗，夺回被拐卖的少女。克拉克从不杀人，阿尔温便在他离开后，偷偷回去杀死那些携带着罪恶碎片的人。

　　终于，两人在东方遇上了一条龙。这条龙原本沉睡着，但它获得了潘多拉放出的罪恶碎片，它便苏醒了，开始掠夺财宝与少女。

　　“你是希望的阿尔温。”龙对阿尔温说，“我在你的眼里看到了痛苦。你为何不停止你的脚步，放松一下呢？”这条龙很擅长诱惑敌人，但是英雄拥有坚毅的心境。于是龙转向了克拉克：“无名的勇士，你渴望拥有财富与名望，但这其实本不该耗费吹灰之力……”

　　阿尔温挥舞着长剑，冲了上去。他费尽心力，将龙斩杀于剑下。克拉克为他精湛的剑技所折服，眼中再度展现出艳羡的光彩：“英雄阁下，我是多么希望我也能拥有你的剑技……这样我也会被神族选中……”

　　“我的朋友，只要你足够坚毅，你总可以成为一个英雄。”阿尔温说，“但是英雄背负着巨大的责任，这不是一条好走的路。”

　　“我知道，我知道。”克拉克说。

　　当夜，这一对友人在篝火边睡眠。在迷蒙的睡梦里，阿尔温察觉到克拉克起身了。他睁开眼，却发现克拉克的手中握着从龙的身体中夺走的罪恶碎片。

　　“我的朋友，你在做什么？”阿尔温问，“那是罪恶的碎片，你本该再清楚不过拿走那东西的代价——你会丧失心智与五感，沦为罪恶之人。”

　　“我知道。”克拉克说，“但是，拥有这些碎片，我也能拥有力量。我想要成名，获得财富，迎娶心爱的姑娘，只要拥有碎片，我就能完成这一切梦想。”

　　阿尔温怔了一下，他知道，克拉克已经被罪恶所蛊惑，他必须杀死克拉克这个一路同行的友人了。于是，他将剑刺入怀揣着美好爱恋的青年身体里，说：“再见了，我的朋友。”

　　克拉克躺在血泊里，很痛苦地说：“英雄阁下，您没有发现吗？这些罪恶碎片是无法回收完的，我恐怕，那散播罪恶碎片的魔女潘多拉，就在神族之内……原本的我们，纯白无瑕，高洁善良，我们不容许任何贪欲的存在，这本就是一件不利于神族统治的事情。啊…神族的统治，必须建立在人心的黑暗之上……”

　　话未说完，克拉克便死去了。

　　阿尔温沉默地取回了罪恶碎片，他向好友行礼，焚烧了他的躯体，将他的骨灰撒入大海。他不知道克拉克的故乡身在何处，也不知道克拉克爱恋的姑娘结婚与否，只能默默祝福。

　　阿尔温回到玻璃庭院，将罪恶碎片交给了艾琳。

　　“英雄阁下，欢迎您归来，请来杯热茶吧。”艾琳朝他行礼，接过那些星辰一角似的碎片，“世间的罪恶再次减少了。虽然我已经快要失去光明了，但我能感受到这些碎片的温度……”

　　她伸手摸了摸罪恶碎片，歪头说：“其中有一片，似乎格外炙热，这是您的朋友吗？”

　　“是的。”阿尔温说，“我不知道他身体内的碎片为何如此炙热。”

　　“因为他的灵魂依旧在燃烧。”艾琳说，“瑰丽多彩，无比炽热。”

　　艾琳安静地守候在庭院的一角，白色的蔷薇开满了她的身旁，她已经失明了，听力也在渐渐失去，但她无暇的身影，一如这片大陆上最原始的人们——心灵纯粹美好，高尚洁净，所有的人都是如此善良。

　　正是因为人们如此良善，神族才降临在这片大陆上，带来了各种奇迹。

　　阿尔温再次踏上了远行的旅程，当这一回，他回到玻璃庭院时，他发现艾琳倒在地上，身体已经失去了温度。

　　作为“罪恶碎片”的容器，她的全身都结晶化了，她彻底变成了一个潘多拉的魔匣，用来盛装罪恶。

　　阿尔温沉默地摸了摸艾琳的头发，触手是冰冷与坚硬。满院的白色蔷薇依旧盛放着，于是阿尔温抱起艾琳，将她放入后院的棺木中。在那里，已有五具一模一样的棺木。

　　第二天一早，阿尔温走出房间，楼梯的一角又站着一位白蔷薇似的少女。“英雄阁下，我的名字是艾琳，我是神族孕育出的、服侍您的人。”她提着裙角，向阿尔温行礼，“您要来杯热茶吗？”

　　阿尔温知道，这就是神迹。艾琳结晶化死去后，便会再次被孕育出来，站在原地温柔地守候他的归来。

　　“不用。”阿尔温说，“我要走了，你照顾好自己。”他摸了摸艾琳的面颊。

　　“请平安归来。”艾琳说。

　　阿尔温望着她，像是在望着黑暗生命中唯一的光芒。他想起了自己成为英雄前的人生——那时，他是个穷凶恶极的狂徒，他的凶恶之名传遍了大陆，他也不叫做阿尔温。正是因为他的名号太过响亮，他才被带去了神之王城。

　　“给你一个机会，洗去你从前的罪名，成为英雄，你愿意吗？”看不清面目的神明坐在王座上。神明向他递过一把剑，说，“只要拿起这把剑，你就会成为英雄。”

　　阿尔温答应了，他接过了英雄之剑，获得了英雄的名号，以及阿尔温这个名字。

　　此时此刻，阿尔温问艾琳：“艾琳，你有什么心愿吗？”

　　“愿您一路平安。”艾琳说。

　　“不是关于我的心愿。”阿尔温说。

　　“我的存在，便是为了服侍您。”艾琳说，黑色的眼露出水似的神采，“我会永远陪伴在您身侧，这是我的诺言，我的责任，也是我唯一的心愿。”

　　阿尔温拿上武器和行囊，再次踏上了惩恶扬善的旅途。但他没有直接出发，而是兜转着来到了后院的墓地——那里是他给艾琳修建的坟墓，五具艾琳的棺木都躺在那里。

　　过了很久，天上降下了白色的光芒，两个手握圣铃的神职者来到了这座墓地。

　　“打开棺材，将魔匣取出来吧。”其中一个说。

　　另外一个人打开了棺材，将艾琳结晶化的身体抱了出来。

　　神职者查看她闪烁着罪恶之光的身躯，不满意地说：“她吸收的灵魂太少了，不够神主享用。”

　　另一个神职者说：“那就再多播撒一些罪恶吧。或者多孕育几个魔匣，我觉得英雄很喜欢她。也许有魔匣在，英雄会工作得更勤快些。”

　　“这个英雄快老了。他要不行了，他的眼里都是死气。”

　　“新的英雄已经选拔出来了，很快就会送来这里。”

　　两个神职者正在交谈，白蔷薇丛中忽然传来一声异响。下一瞬，二人便血花四溅，躺卧在地。神职者侍奉着神明，他们是不死的，于是他们的身躯只是化作白烟，回到了天空之中的神之王城。

　　阿尔温抬头仰望着天际，那一瞬，他忽然觉得自己依旧是个穷凶极恶的罪徒，他从来都不是什么英雄。

　　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那些罪恶的碎片，正是神族自己所散播的，为的便是勾起人们的斗争，污染人们的心灵，借此窃取灵魂的力量。

　　阿尔温再次踏上惩恶扬善的旅途，然后他回到玻璃庭院，静静等候着自己的继任者到来。他对两个神职者动手了，神主肯定无法容忍他的悖逆，一定会夺走他的英雄之剑，交给新的英雄。

　　果不其然，年轻的、满怀热意的新英雄来到了这座玻璃庭院。

　　“希望的阿尔温，我是你的继任者，我叫做安瑞。”这个新英雄热情勃勃地自我介绍说，“我知道你正在老去，为了延续光明的火焰、惩罚罪恶，我将接过你的英雄之剑，将神迹继续降临在大陆上。”

　　阿尔温点点头，说：“可我不是英雄。”

　　安瑞露出迷茫的眼神：“你不是希望的阿尔温吗？”

　　“我的本名不叫这个。”阿尔温说，“我是在南方犯下十桩凶案的逃犯，我叫做艾瑞亚。我被人们称作‘狂徒艾瑞亚’。我不会把英雄之剑交给你。”

　　“什么？”安瑞不解，“难道你不打算把英雄的名号传给我吗？你打算背叛神族吗？这是可耻的，你的贪欲吞噬了你，你不再是英雄了！”

　　“我本就不是英雄。”阿尔温说完，他拔出了英雄之剑，刺向年轻人。

　　安瑞的武艺十分了得，与阿尔温缠斗了起来。但是阿尔温做了十多年的英雄，他的战斗技巧无可匹敌，于是，他杀死了来继任的年轻人。

　　看着安瑞的尸体，阿尔温为他祈祷：“黑夜与痛苦女神在上，愿你不再被欺骗。”

　　艾琳看到这一幕，她依旧露着温柔的笑容，她说：“英雄阁下，我会永远和您在一起的。”

　　阿尔温终于露出了一点笑容。他折断那把英雄之剑，丢在了年轻人的尸体上。“艾琳，我们终于可以结束这条无休无止的路了。”阿尔温走向艾琳，“世间再没有了英雄，神族自己散播的罪恶，就让他们自己去解决吧。”他说着，眼底有了泪意。

　　那白蔷薇似的少女露出了微微茫然的表情。

　　“你并非是英雄阁下，你并未带有英雄之剑。”艾琳说，柔美的面孔茫然地转向了周围，“英雄阁下在何处呢？世间为何没有英雄？”

　　阿尔温的面容僵住了。

　　他折断了英雄之剑，他已经不再是英雄了。

　　艾琳在白蔷薇花丛间游走着：“我的使命是服侍、陪伴着英雄阁下……英雄之剑在何处？英雄阁下在何处？”

　　阿尔温的表情渐渐变得痛苦。

　　啊，黑暗的夜色里，唯一的月亮也褪去了光华。

　　他捡起一把弓，瞄准了艾琳的心脏。他知道，只要毁坏艾琳的心脏，她便不会再度被孕育出来了。弓箭的响声破空，下一瞬，那人偶般精致的少女倒在了地上。

　　白色的蔷薇花上沾满了血迹，阳光盛大且清澈。瞬间老去的英雄慢慢地抱起地上的尸体，低头亲吻着少女的额头：“艾琳，我们将永远守候在一起，你的心愿已经实现了。”

　　失去生机的少女躺卧在他怀里，神色迷茫。白色的蔷薇花瓣落下来，飘洒的满阶梯都是，像是下了一场雪。阿尔温很久没见过雪了，那是纯洁的东西，他见到的都是不洁的东西。

　　***

　　千年之前，伪神统治着大陆。伪神在人间散播罪恶，并命令人类的英雄去斩杀罪恶，以此挑起战争、迎来暴力的深渊，借机窃取灵魂的力量。

　　后来，人类的英雄察觉了伪神的真相。他带领人类推翻了伪神的统治，创建了属于人类的王国，开创了崭新而繁荣的时代。

　　这个英雄，不是阿尔温。

　　没有人知道阿尔温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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