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身许国

　　离开崔涣处后，赵洵在沧县待了好几天。

　　这期间，于泉陪着他走遍了沧县的大街小巷，而其余的侍卫连同当地的督卫司则连轴转，几乎把整个沧县县城查了个底朝天。

　　晴窗细乳戏分茶，白瓷盏盖放置在一旁，赵洵坐在窗边，无表情的看着散落了一地的东西。

　　那是他手底下的侍卫从沧县的各个角落里拓下来的，是一个怪异的符号。因为是刻在墙上的，所以不是太清晰。综合了十几个拓本，皇帝猜测，应该是一条盘旋而上的蟒蛇张口着要吞下一个圆形的东西，也不知道那是什么。

　　随意踢了离自己最近的一张，赵洵有些无聊，转头迎着明媚的光线望向窗外。

　　晴空之下，一只雪鸽翩然而来，飞进了他的院子里。

　　不一会儿，于泉带着初春的暖气，推开虚掩着的门，走了进去。

　　“有消息？”赵洵望着门口，于泉刚踏进去，他就开口问道。

　　于泉一点惊讶的样子都没有，径直把手中竹筒里的信纸拿出来，递了过去。

　　一张小小的信纸上，是几行密密的蝇头小楷。

　　看完后，赵洵把信放在手边的案几上，道：“看来我们要回抚安镇了。”

　　赵洵的面上于泉是看不出什么的，但是他这么着急着要回去，莫不是那边出了什么变故？“发生什么了吗？”

　　赵洵笑了笑，道：“韩雍传信，说圣女已平定了苗疆大部，木溪公主狼狈退守北部本营。朕若是再不回去，岂非自泄行踪？”

　　于泉听了不由得松了口气，“属下这就下去安排。”

　　“嗯，”赵洵点点头， “留下几个人继续追查。”

　　“是。”

　　一路西行，地势越来越不平坦，马车里的赵洵连续被颠了好几天。尤其是离开定州地界进入乾州后，更是颠簸非常，于泉想尽量将马车赶得平稳些，却也无济于事——陛下有令，全速回程。

　　赵洵丢下那几本地方志，靠着侧壁闭着眼睛休息。

　　他在想，当年沈嘉率领骁骑营，从湖州绕道定州，穿越乾州全境，赶到当初的柳村如今的抚安镇与卫延卿前后夹击马明阳，如此遥远的路程，又在泥泞的雨季，她是怎么做到的？

　　十五天之内，就赶到了柳村，而且还神不知鬼不觉!

　　卫延卿当初又是凭的什么，竟然定下这样的计策，万一沈嘉在既定时间内赶不过去呢？

　　很奇怪。

　　不过他翻遍了当年的战报和有关的地方志，他都没有找到答案。

　　晏平三年二月甲辰，来势汹汹的苗疆之乱在众人还没缓过神来的时候就平定了，悄无声息的仿佛不曾发生过一样。

　　赵洵赶到抚安镇的时候，随迦华圣女出征的一千将士已经回来了，而迦华则带着苗疆南部的将士继续追击兵败仓皇出逃的木溪公主。

　　根据他们的回报，那场于亓国而言不过是一场突如其来的斜风细雨的苗疆之乱，在苗疆的青盘江却是惊心动魄。

　　迦华圣女领着安南都护府的将士离开抚安镇后，直奔苗疆土司王城，谁也没有料到圣女是去了抚安镇而不是更远的南部，更没有料到她搬来了亓国的大军，还来得那么快。

　　她的侍者竹音和妙子提前入城接应，迦华几乎是毫无阻碍的拿下了王城。

　　竹音，就是那天夜里替迦华吸引全部侍卫的注意力的那个人，身手卓绝。

　　木溪则如她所料一般，带人去了南部。平定了王城后，迦华留下竹音负责清缴残余乱党，稳定王城秩序，她自己则带着都护府将士一路南下，不断收编各地被木溪打乱的残部，直逼青盘江。

　　那个时候，木溪刚刚渡过青盘江，她得知迦华在后面追，便调转阵型，沿江陈兵以待迦华大军了。

　　迦华率领大军火速进发，到青盘江北岸的时候，正是大雨倾盆。

　　迦华一身竹绿色的长衫，一手撑着灰暗的油纸伞，站在延伸至江面上的石崖上，远处风生百里，近处惊涛拍岸，风雨满天而来，青丝撩动，纤细的身影不动如山。

　　青盘江对面，烟水茫茫，木溪和她的大军掩在其中。

　　在南下时，迦华派出了她的两个侍女阿莲阿瑶，让她们去联络南部各部落，准备合击木溪的部队。

　　她在青盘江北等了两天。两天后，天气放晴，南部的部落压了过来，木溪腹背受敌，迦华带人渡江正面进攻，木溪的部队早就军心浮动了，不到半日，木溪便溃败出逃了。

　　然而只这半日的时间里，波浪滔滔的青盘江，不知吞噬了苗疆多少儿郎。

　　都护府里，赵洵双手撑着沙盘，身边围着一众武将：于泉，陆纯，郑英，韩雍及几位副将。

　　赵洵沉默了一会儿，道：“她们现在大致在哪里？”

　　“回陛下，”韩雍回答，“在苗疆土司城百里外的北部深山。”木溪应该是想回王城找老土司的，但是迦华追得急，她来不及，只能逃到山中去。

　　“圣女亲自带人追击？”

　　韩雍：“是。”除了圣女，也没人敢去追吧？那可是老土司最钟爱的女儿啊。

　　赵洵默默一叹。

　　其他人没什么反应，倒是于泉莫名其妙的看着他——陛下向来遇事就着手解决，很少叹气的。

　　晚饭前，在去前厅的路上，于泉忍不住问道：“陛下今日，因何叹气？”

　　赵洵闻言，斜着眼看了他一眼，忽而笑道：“也就你能觉察……迦华圣女的举动，是将自己逼进死局啊。”

　　于泉神色漠然，跟迦华圣女的事情比起来，主子手头上的事情哪一件不是更重要？

　　不过皇帝的话很快就得到了验证。

　　在班师的前五日，苗疆土司城就传来了密报，说迦华圣女与各酋长起了冲突，说迦华开门延敌，不能再继续担任圣女了。

　　可是苗疆圣女，向来是老死后方能换人。何况，圣女的继任问题，除了圣女本人，苗疆之中无人能置喙，可见这不过是欲加之罪，又何患无辞呢。

　　第二日，韩雍奉旨南下。

　　韩雍此去，自然是前去犒赏平叛功臣的。

　　甲士护卫，浩荡而去。

　　因为韩雍的到来，原本暗潮汹涌的土司城暂时安稳了下来。

　　犒赏完毕后，韩雍传达了皇帝的命令——自今日起，苗疆土司继任之事，令出云都，凡不听号令，擅自夺位者，诛之。并顺道册封了应袭子弟。

　　韩雍态度非常强硬，不由苗疆诸部反对。

　　迦华黑着脸，离开了土司城。

　　韩雍知道，陛下此令，让迦华的处境更加难堪了。他回去复命的时候提到这一点，赵洵也只是无声的笑了笑，没说什么。

　　赵洵的命令，无疑是给反对迦华的人提供了实实在在的把柄，迦华如何不气。尽管在永定年间本就是如此，但是贞和年间，亓国内部不平静，没人顾得上苗疆。“独立”了这么多年，他们怎么会甘愿再重回他人的掌中呢。

　　但是，无论那些人如何气愤，却也不敢对迦华太过分，因为赵洵还没有班师回朝，亓国大军仍在虎视眈眈。在他们看来，迦华与亓国是一个鼻子出气的，大军未归，迦华不能动。

　　“老土司经此一事，已是回天无力，撑不了多久了。好在应袭子弟顺利册封，土司继位之争祸患已除，陛下圣明。”韩雍站在厅中，汇报道。

　　赵洵点点头，示意站在一边的郑英说话。他册封应袭子弟，有他的用意，却绝不是为了免苗疆内乱这么简单。

　　“班师事宜已经安排妥当，陛下的护卫之责，仍是由陆大统领来负责。车驾在后军之中，免陛下颠簸之苦。”

　　赵洵笑了笑，道：“辛苦了，先下去准备吧。”

　　郑英一低头，领旨离开。“是。臣告退。”

　　“不过，在土司城时，臣无意间听说了一件事。”等郑英汇报完情况后，韩雍犹豫着说道。

　　刚刚和郑英说完话的赵洵抬眼望向他，示意他说下去。

　　韩雍不敢卖关子，道：“在土司城中，微臣听到有人说什么，‘神气什么，若不是迦云不见了，圣女之位哪轮得上你’之类的话，微臣私下打听了一下，闻者皆说不知，然后匆匆走开了。”

　　赵洵顿了顿，道：“看来圣女在苗疆，确实是积怨颇深呐。”

　　尤其是陛下您插手了苗疆的立嗣之务后。

　　韩雍心里默默的补充了一句。

　　“你在抚安那么久，也不知道这位迦云是谁？”

　　韩雍摇头，“从未听说。况且，据臣所知，苗疆圣女一职，向来都是一脉传承，按理说，迦华圣女既是现任圣女，那她该是独一无二的才对啊，怎么反倒是名不正言不顺了……”韩雍也糊涂了，但是有一点却是很明确的，那就是这个迦云与圣女迦华乃至苗疆贵族，渊源颇深。

　　这下，赵洵倒是好奇了，“去查查，看看能不能查出点什么。”

　　“是。”韩雍也挺好奇的。

　　离开了土司城后，迦华便在竹楼里静养，不再出门。酋长们也没有那个胆子追到竹楼去找她麻烦，一时之间倒也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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