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身许国

　　亓国的安南都护府设置在曾经的边陲小村落柳村，后来改名抚安镇，在乾州乃至亓国最西南的角落里。都护府设置后，这里日见繁华，虽不能比拟中原都市，倒也不差。

　　安南都护府长官都韩雍早早的就在半道上等着了，接了帝驾，才发现堂堂的一国之君，九五之尊，身边连一个贴身伺候的人都没有，不禁有些惊奇。

　　年轻的晏平皇帝就在那窄小的马车里，车帘全部掀起，专心致志的看着身边成堆的折子。

　　韩雍骑马跟在一侧，看了又看，最后还是没忍住，小心的询问是否需要几名侍女，但被晏平皇帝轻描淡写的拒绝了，他丢下一本刚刚看完的折子，转头看他，说有于泉就够了。

　　于泉，是他的侍卫长。

　　韩雍只能干笑着不说话。

　　他早就注意到那个腰悬宝剑的、板着一张脸的红衣侍卫了……原谅他想象力不够丰富，实在无法想象那样一个人如何照顾别人的饮食起居的。

　　晏平皇帝忙着阅折子不搭理人，闲下来的韩雍又注意到了另一个不对劲儿的人——陆纯。

　　身为随行护驾的禁军大统领，怎么魂不守舍的？

　　韩雍把眉毛拧成了个“川”字，想东想西的，他总觉得远道而来的君臣……没一个正常的。

　　迦华风尘仆仆的赶到都护府时，才被告知韩雍外出了，没办法，她只能找了个落脚的地方，等着韩雍回来。

　　暮色四合，归林的倦鸟时不时地发出几声“嘎嘎”的声音，一支军队旌斾摇摇的进了抚安镇。

　　小小的客栈二楼，累了一天一夜的迦华正在用饭，阿眉在旁伺候，楼外的队伍很是惹眼，想不注意到都难。

　　“听说是亓国皇帝来了。”阿眉把听到的消息告诉迦华。

　　迦华举箸而停，侧头看着迤逦穿城的队伍，韩雍正骑着马，小心地护着一辆小巧的马车车帘半掀着，看不清里面。随行的人，都穿着红袄黑甲，头盔带着护领，胯/下所骑的，亦是百里挑一的战马，军容森森。

　　她点点头，望着即将消失在视线里的马车，她确信坐在那里面的就是苗疆的宗主国国君，心里不由得大惊。

　　没有想到，亓国皇帝居然来得这么快！

　　都护府外。

　　晏平皇帝一身龙胆紫的圆领锦衣，上面用暗色的丝线绣着缠枝藤蔓，窄袖，贴身，行动非常便利。到了也不需要人搀扶，自己掀开帘子就跳下来，把才迎过去的韩雍弄得一头汗。

　　他望了望都护府牌匾，吩咐道：“非常时期，一切从简。”言下之意，什么接风洗尘宴之类的一律免了。

　　“是。”韩雍正愁怎么招待才算得体呢，这下好了，他不用烦了。

　　简单的沐浴后，又是一顿简单的晚饭，一身轻松的韩雍此刻觉得心里很不是滋味，简直欲哭无泪。他想，如果今天晚上的事情传出去了，会不会有人说他怠慢君主啊？可是君令在前，他也不能怎么样啊。

　　不过皇帝倒是习以为常，就连陪同的陆纯也是寻常的样子，他们似乎都非常适应这种清简的生活。

　　放下碗筷，皇帝又问了一堆关于苗疆的问题，叫于泉抱来了有关苗疆的地理志，看样子是打算连夜看了。

　　“时候不早了，韩都护早些歇息吧，让陆大统领送朕回去即可。”出了前厅，晏平皇帝就撵人了。

　　韩雍除了听命，别无选择，“微臣告退。”

　　晏平皇帝心不在焉的点头，让于泉先把书带回去。

　　明月高悬，庭院中，除了在各个角落值守的禁军，就只有晏平皇帝和陆纯了。

　　晏平皇帝转身正对着陆纯，双手环胸，好整以暇，“这一路，大统领如此魂不守舍，可是为何？”

　　陆纯原本还无精打采，闻言后大惊失色，立刻就跪了下去，“陛下恕罪，臣……”

　　晏平皇帝居高临下的等着陆纯解释，但是陆纯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说完谢罪的话，就戛然而止了。

　　一阵风吹过，吹得陆纯背脊生凉，他右膝跪在坚硬的大理石板上，右手撑着地，只看得到跟前人的鞋子和衣摆。

　　“但说无妨。”习习吹过的微风中，传来主君不含任何情绪的嗓音。

　　“臣……”陆纯也不知道该怎么说，该说什么，他犹豫斟酌再三，将身子伏得更低了，“多年前，臣曾奉命南下，如今旧地重游，故人却尽皆飘散，故而心有戚戚，疏于职守，望陛下恕罪。”

　　陆纯说完话，四周的风也停了，庭院陷入了深沉的寂静中去。

　　他眼前的那双黑色六合靴，自始至终都没动过那么分毫，靴子的主人更是没一点声音动静。

　　他不发话，那么即使是要跪到天明甚至更久，陆纯也只能跪着。

　　等了半晌儿，眼前海松色的衣摆忽然扬了起来，原来是风又起了。皇帝开口，语调颇为怅然，“故人……大统领南下之日，可是武帝朝？”

　　陆纯恭敬的回答：“是。”

　　“行了，起来吧，朕也没有要问罪的意思。”那个时候，他才刚刚出生呢。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了，当年驰骋沙场的武将纷纷退隐，而武帝也已成黄土白骨，长眠帝陵……

　　君臣风云际会，一朝离散。亓国，也不再是以前的亓国了。

　　陆纯松了一口气，“谢陛下。”等他站起来时，晏平皇帝已经转身，走向了灯火阑珊处。陆纯很想独自静一静，但是出于护卫之责，他便远远的跟着，既有自己的空间，也最大限度的做到了护卫的职责。

　　晏平皇帝落脚的地方，是卫延卿当年办公生活的院子，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客厅、书房、卧室、厨房外加一个空旷的练武场地，应是当年他夫妻二人闲来切磋的地方，只是荒废了一段时间了。

　　点了灯，放好了典籍，又端了茶水，于泉前前后后忙了一通，就出去，将门关好，自己在门边守着。

　　院子外，是陆纯在守着。

　　韩雍被撵走了，却不敢真的回去休息，而是守在府衙里，以便随叫随到。

　　“大人。”韩雍的贴身小厮韩三终于逮着机会，蹑手蹑脚的进了他的书房。

　　已经是二更天了，韩雍困得上下眼皮直打架，韩三突然推门进来，把他惊了“啊”了一下。见到是韩三，他用力地抹了抹脸，打起精神坐直了问道：“怎么？可是主院有事？”

　　“不是不是……”韩三连连摆手。

　　韩雍背脊一弯，又趟回椅背，“那有什么事儿明天再说吧。”他今天一整天都处于高度紧张的状态，快累死了。

　　他的这个陛下，真的太难伺候了，因为你根本摸不准他到底在想什么！

　　“可是……”韩三当然看得出自己的主子很累了，但是他觉得事关重大，要是误了事儿，他可吃不了兜着走，“大人，小的知道您累了，可是今日……”

　　“什么人？胆敢夜闯都护府！”

　　“拦住他！”

　　韩雍原本不理会韩三，差点就又睡过去了，但是外面突然传来了几声呵斥声，接着是刀剑出鞘的嗡鸣声，脚步杂乱，涌向了主院。这个时候，韩雍纵使是睡仙转世，也是立刻清醒过来，冲了出去。

　　外面，一个人影奔着主院扑掠而去，速度极快，值夜的禁军紧随其后，韩雍吓得魂都快没了。

　　陛下刚刚驾临都护府，若是有半点差池，他万死难辞其咎。

　　心事被人提起，心里一直被压着的那股惆怅再也压不住了，陆纯倚在院门口，仰头看着凄凄清清的孤月，也不知道这样的月空之下，这样凄清的夜里，她在哪里。她血洒的白云关，如今的坚固更胜以往，她打下的苗疆，建立的都护府，至今仍在，可是她呢？她在哪里？

　　陆纯想着那个已经消失了十几年的人，柔肠百转千回，不能自已。

　　忽然，“倏忽”一下，一个人影越墙而过，外围的禁军正往内院赶，他心中一凛，立刻拔剑追了进去。

　　里面还有于泉在守卫，他倒是不是太紧张，但是脚下却是发足了力，“什么人？站住！”陆纯一边追一边大声喝着，但是前面的黑色影子还是没有受到任何影响，速度很快，他一时之间追不上。

　　绝对不能让这个人闯到陛下跟前去啊！

　　陆纯心里一动，将宝剑一掌推出，直击影子的后背，但是影子的反应极快，凌风的身子轻微一晃，就轻松避过了他的攻击，倒空一跃，停在了主屋门口，作势便要推门进去。

　　陆纯见状心中大骇，但是黑影却忽然朝后一跃，退到了庭院之中。屋内闪出一个红色的身影，手中握着刀身细长的苗刀，直扑黑影——是于泉。

　　被亓国两大高手前后夹击，黑影却是毫不慌张，就在于泉和陆纯即将联手合击时，又一个人影一闪而过，速度比院中的这个人更快，他绕过所有人，直接从于泉的后面闪进了屋子之中。

　　陆纯和于泉吓得魂飞魄散，当下也顾不上外面的这个人，立即朝着主屋冲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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