琵琶行

作者:晓镜如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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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本踏瑶娘 第三折 南珠


      子规从来没有睡得这么酣畅过,醒过来的时候,日头正照在纸窗上。窗外的花影,影影绰绰地印在糊纸上,像是一幅简笔的水墨画。他伸出手指,依着那线条,一笔一笔勾划起来。划完最后一笔,这才完全醒了。

      怎么就睡着了呢?子规有些纳闷。隐约记得是在真人的书房,后面却是记不住了。他挠了挠头,感觉头发有些油腻腻的。应该是很多久没有洗了吧。子规有些耐不住了,他先要去洗个头发。脚刚踏下地,不曾想吱呀一声门被推开了。

      阿蛮捧着一个水钵盂,圆睁着一双眼,定定地朝他看。子规看看自己衣袍不整的样子,又羞又愤:“你一出家人,怎好不发一言就闯入男子寝室?”阿蛮仍是不发一言,只是先将手上的钵盂放在小几上。眼睛还是一眨不眨地盯着他。子规越发手足无措起来,索性又爬上床榻,胡乱地抓起被子披在身上。

      “你认识我是谁么?”阿蛮紧张地问。

      “你是阿蛮,却偏要叫无花!”子规没有好声气。

      阿蛮高兴地一下子扑了过来,那手竟一把拧住了子规的脸,子规吃了痛大叫。“醒了!你终于醒了!”阿蛮盯着他的眼里几乎盈了泪,声音也变了调。还没等子规反应过来,阿蛮竟一转身跑了,“我要告诉真人去!”

      子规知晓了这几日疯癫情状后。越发不能容忍油腻的头发了。他似乎看见自己,不顾廉耻像困兽一样嘶吼翻滚的种种丑态。而头发的怪味,让他一阵阵作呕。阿蛮告诉他,西院有信徒出资沐浴,并不介意与人同沐。所以,子规刚好可以与他一起。

      西院汤池位置很偏,在一围假山的左近。又邻着一池塘,算是一个独立的区域,不怕有什么不方便之处。

      观内着人烧好了热水,将汤池注满。在池子里投了几块烧红的铁块后又将药草包也投了进去。一时间水气氤氲,药香扑鼻。他们还备了些皂荚、一只舀水的竹筒、布巾,这才全数退了出去。只留下子规一人,他等了半天,也没见那个客人前来。

      子规实在不知还要等多久,不耐烦之下就自己先去洗了。他拆散头发、脱下衣袍,避开铁块的位置,将整个人全数浸入汤池。当他浑身浸没在温热的水中时,那附在肌肤上的油腻之感逐渐开始剥离。过了一会儿,他起身爬上池沿,开始将皂荚涂满发及全身,再用竹筒舀水将那起泡的沫一一冲了干净,再次滑入到池中来。

      良久,就在半梦半醒之机,他听到了近旁的水声。有人和他并排坐躺下来,那人开始向身上泼水。子规知道是那个出资的客人,睁眼打算道谢。

      热气笼罩的汤池,四处都像蒙了一层轻纱。近旁那人湿漉漉的身上冒着热气,一手不停地往身上泼水,一边却用眼正盯着自己。没提防这一场景的子规,显然是吓了一跳。

      再凝神一瞧,却突然觉得有一瓢凉水兜头浇了下来。那人似笑非笑,正是那张韶!这四处无人……偏僻……子规简直连舌头都打结了。

      “子规兄,没想到吧!”张韶丢过了一块澡巾,“来,帮我擦一擦后背,我够不着。”子规只觉脑袋嗡嗡作响,一片空白。却也依言,用张韶的澡巾替他擦起后背来。“你怎么跟个娘们似的!使不出劲!”那张韶一把夺过澡巾,“不用你擦了,反倒和挠痒痒一般!”子规呆呆地泡在水中,紧张地手足僵硬。

      那张韶看到子规这般情状,突地笑出声来。“难怪听人说你得了失心疯症,这下看来倒是有十成准确!”接着他突然向子规靠近,猛地拉住他的右臂低声说:“那日演出后,苏兄将你掳去,可把我急死了。一直追过去,把苏兄灌醉。醒来,却听人说你早在宵禁前被人接走了……”
      子规瞠目结舌,盯着张韶,仿佛见了鬼。

      张韶仍在自顾自地说,“没想到你来的是合一观,我找你很久。直到近来,才打听到你在此处。”那张韶根本不像在说谎,他竟分明将那晚的事忘记了干净。

      “那……张兄,你找我有何事?”子规小心翼翼地发问道。

      “我要把上次出演的南珠给你啊!”

      “南珠!”子规恍然记起。那一番搏命之途,他几乎吓忘记了。

      张韶从汤池匆匆起身,披上衣袍。从怀里掏出了个丝织锦囊,打开扎口,一颗灼灼圆润的珍珠即呈现在他的掌心。

      子规有怔住了,没料到真有南珠在此。“这南珠是我们三人之资啊!”张韶兴奋的脸有些红了。
      “仨人?”子规有些犯晕。

      “原本,苏兄邀的是飞儿姑娘呀。子规兄你只不过是顶替前往的,您忘记了?”张韶仿佛有些不好意思。

      子规这才明白。

      “飞儿姑娘在道观内,这皇家道观也非同寻常,我等凡人岂能想见就见?”张韶停顿了一下接着说,“还劳烦子规兄,帮我引见。我还想见飞儿姑娘一面,愿将南珠交由她手,再作分配。”
      子规笑了,原来这张韶竟是如此痴心。可又一转念想到飞儿心心念念欲入宫廷,就不由地对张韶的“痴”有些不忍。

      洗好了发,两人披散着着头发坐在花树下晾晒头发。张韶命从人送来了靠垫、煎来了茶,一股大家子的派头。可他不过是一染坊的仆役啊,怎么有如此的排场?子规有些想不通,但又不好发问。

      “苏兄现在与我在做一笔大买卖,他海外有大船跑去东瀛。将我大唐瓷器、茶销往那里,获利数十倍。现下染坊的染料也由我提供,我手下已有上百号弟兄。”张韶仿佛看穿了子规的心事,直接揭了谜底。他停了一下,接着道“飞儿姑娘如若愿意,我愿出资替她去乐户藉。”

      其时,暖阳融融。花树迷离中落下片片落蕊,子规看到如此场景,不由地想到了白乐天的那首《题令狐家木兰花》:“腻如玉指涂朱粉,光似金刀剪紫霞。从此时时春梦里,应添一树女郎花。”子规心想,这从此时时春梦里的,该是那张韶了吧!

      飞儿正在自己的房内,架起了熏笼在熏衣。她在竹制的蔑笼下放了个水盘去除烟火气,那香是她用了一根银钗和教坊的前头人陈娇儿换来的。因而用微火慢调,将衣裙平摊了一件件熏濡。那熏好了的待凉了,就要叠起来,放上一夜,第二天穿是正好的。衣服上的香气会保留数日不散,和清淡的道观中人并肩而行,奇香的柔媚自是不同寻常。

      “飞儿!飞儿!”子规在窗外探头,房间里,飞儿正在把香炉中的灰拨去。听到呼喊,忙用深灰将残香掩了掩,余了一丝微香慢慢浸润着,这才放心地站起身来。

      “你身子才好,不好好调养着,四处跑也不怕受了风寒?”

      那窗台有些高,只露了子规半个头,说话要踮着脚,身子就难免摇摇晃晃。仿佛更印证了飞儿的话,子规显得有些尴尬,“小生是替人送信来的。”说着就将信举高送入窗户。

      “信?”飞儿一愣,“谁会有信与奴家?”说着接过了信笺。那是一封洒金笺的信封,朵朵金色的梅花正开在那封皮上,信封上并没有署名。拆开信,是一张泛黄的花草纸。信上没头没尾,只有四行诗。那诗这样写道:“我有方寸心,无人堪共说。遣风吹却云,语向天边月。 ”

      飞儿脸一红,显是认出了信上人的字迹。

      熏笼的香气有些温热,从开着的窗户扑到子规的面前来。冷热相撞间,子规的鼻子不争气地打了个喷嚏。“这香有些怪啊。”他有些不太适应。“这可是当今圣上最喜欢的香了!”飞儿白了一眼子规。子规努力地用鼻子嗅了嗅,真心没闻出有喜欢的感觉。

      那飞儿早已收回视线盯在了诗稿上,半天她才问“他……他有什么说的么?”

      “他约你我三人即刻在枕水亭见。”子规苦着脸。他心下颇不情愿出席这种三人场合,却又受人所托不得不去。

      “见?见就不必了吧!”飞儿很果断。

      “你不见倒是没什么!那实心汉定是要你才肯分收益的!”

      飞儿嘴角一丝蔑笑:“笑话!难不成有金山银山!倒要我来分成!”

      “一颗南珠可值当!”原来是那张韶等不及回复,悄悄尾随子规前来。只见他面沉似水,眼珠也红了。

      “你是疯了不成!不怕人看见!”飞儿急急关窗。话音刚落,就听有小道在呵斥,“观内重地,闲杂人当回避。”当她走近看到子规,却是一愣。刚要离去却又看到了张韶,“这厮何人!也敢来清静地!”她皱眉。

      子规揉着额头,尴尬地解释:“我与朋友闲走,忘记禁地之规了。我们这就离开!”小道姑似信非信,瞥了一眼张韶显出万般看不上的神情。子规知道,这些皇室道观中的姑子,眼睛可是尖利的紧,寻常人等是不会放在眼内的。所以,他赶紧拉了张韶匆匆避去。

      “现在怎么办?”张韶坐在枕水亭,苦恼地问子规。

      “能怎么办?等吧!”子规苦笑。

      正没主意间,那边路径上袅袅而来的,正是飞儿。她穿一件蝶纹的粉色短裳,束一条烟灰色长裙。春风里,在那姹紫嫣红的颜色中,飞儿着装的配色显得既素净又娇媚。而那衣袂飘飞的模样,真如同画中人一般,美得有些不太真实。那张韶早就痴在了当场,连眼珠都不会动了。手竟然在不知觉中攥住了子规的衣袖,不住地瑟瑟发抖。

      不多时,飞儿就来到了枕水亭。

      “你来了?”张韶看着飞儿激动地声音发颤。

      飞儿看着张韶,脸上露出古怪神色,奇怪地发问:“你怎么会有南珠?连市面上都一珠难求,说你有我还真是不信!”

      “小生,小生岂敢诓骗姑娘……”张韶说着急急往怀内掏,掏出了绣囊后,却又急得连扎口的系绳也打不开。

      子规暗笑连英雄都难过美人关,就更别提张韶了!

      看着张韶急赤白脸的样子,自己就更不便插手了。然而,就在那瞬间,绣囊打开了。

      一颗晶莹圆润的珍珠,赫然出现在张韶的手掌之上。张韶几乎一刻也没耽搁,连忙献宝一般得把珍珠捧到了飞儿面前。

      飞儿用纤纤手指捏住南珠,面庞变得煞白,突然叹了口气:“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这南珠到底枉送了多少人的性命!”再低下头来的时候,那眼里竟盈盈包含了泪水。

      张韶吓了一跳,紧紧盯着飞儿,却不知说什么好。

      子规倒是有点摸不着头脑,:“那捞珠人又不是今时才有,飞儿却凭生如此感慨,好生奇怪!”飞儿面色黯淡,将南珠还回张韶手里,转身欲走。

      “这南珠,但凭姑娘分配。若然姑娘不要,我张韶也决然不想独占。”话说完,那张韶作势就要将南珠投入枕水亭下的渠水中。

      子规急急拉住张韶:“你这是作什么!凭什么和钱财过不去!”

      飞儿转身看着正在拉扯两人,面色却渐渐缓和了些,过了一会儿她才伸出手说:“既然张郎如此坚持,那就交由我吧!”

      张韶将绣囊和珍珠一起交由飞儿时,她竟然连看都没看他一眼,转身就走。

      “飞儿姑娘,何时还能再见?”张韶连追了几步。

      “总在长安城,见还是方便的。”飞儿头也不回地就走了。

      说也是奇怪,子规病的这些日子,久未碰琵琶,手指从未疼痛过。就连身子好了之后,琵琶也没一日弹得够四个时辰,手指肿胀的状况竟不知何时停止了。子规取下玉面琵琶雨,摩梭了片刻,只听弦上有清悠的余音,再也不见往日那尖锐的嚣叫之声了。

      如此,子规心情大好,第一次由心地弹起琵琶来。乐声一起,竟是如同仙乐一般得悠扬婉转。一时间惊动了观内人齐齐聚集到子规的住处,不到片刻功夫,小院就聚集了黑压压一群人。弹了一曲又一曲,小院中掌声如雷,竟比寻常的节日还要热闹。飞儿也夹在人群中,偷看了一会。待发现左近有张韶的身影后,就急急遁去了。

      子规弹到尽兴,这才停下。发觉门厅周围满聚人群,这才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张韶在观内盘桓了几日,一直在找与子规相处的机会。这次总算找到了时机,那张韶急忙忙推开众人,就往里闯。“子规兄,好出手!好曲调!”艺人本就天真,听了张韶这话,子规不由得高兴起来。

      张韶进得厅内,盘膝坐下。立时就说,得着好茶要一起试喝。又让从人搬了一堆茶具,在门厅外煎茶。炉火咕噜咕噜,茶汤香浓。不知不觉间,日头就西斜了。

      “子规兄,我明日就要离观了,飞儿姑娘就烦您照管了。”张韶恳切地欠着身。

      “放心!张兄。这合一观,凡人还不敢动它分毫!”子规玩笑道。

      张韶皱眉:“子规兄,圣上驾临后,你们就应该回教坊了吧?”
      子规嗤笑一声,“何以见得?”

      “你们在圣前表演完,还在观里做甚?”

      “那要看真人的心情罢!如果她放我们走,估计还会有些日子。”子规嘴里这么说,心里却道,飞儿就想凭着这次机会攀龙附凤,哪里还肯回去。

      张韶犹自苦思,“那应该也没多久……就该回了。到时我会和飞儿提去她乐户藉之事。”

      子规心下不忍,又不好直说,只能旁敲侧击:“张兄何必如何大费周章!去除乐户藉谈何容易!倒不如寻一良家女儿,举案齐眉,岂不美哉!”

      “不!除了她,我谁都不要!”张韶的坚定把子规吓了一跳。

      张韶顿了顿,又说:“那时候,我们是有约定的啊!”

      那该是十年前的时候……

      飞儿六岁,聪明伶俐,人见人夸。

      但,很可惜她是采珠人的女儿,也注定只能嫁给采珠人,一生穷困至死。

      采珠人看管极严,也从来没有什么好的日子可过。但近来一位新调来的张监官,人倒是不错,不单逼人不紧,连银钱也不那么克扣。

      后来才听说,那位张监官是得罪了上司,被罚到此处的。举家从蜀地迁来南海,也是十分落魄。监官的妻子也在其上任的月余,病故身亡,因而只剩一孤子相依为命。却由此染了醉酒的毛病,日日喝得酩酊大醉。

      也合该是有故事发生,那飞儿的父亲虽是个采珠人,却得空爱看诗书,也写得一手好诗。有一次张监官喝得微醺,无意闲逛路过采珠人居住的棚屋,却正看到飞儿的父亲在临窗书写。好奇心促动下,张监官悄悄移步进屋。

      当时飞儿与母亲均在隔壁人家闲坐,也没有发觉自家来了客人。

      张监官绕到采珠人身后,俯身向桌上观瞧。只见那粗陋的草纸上,字迹俊秀,乃是一首四句五言诗,诗如此写道,“我有方寸心,无人堪共说。遣风吹却云,语向天边月。 ”张监官大惊,这首诗以女子心态而写别有动人之处。诗句表达的是妻子对丈夫的思念。大意是说,自从与丈夫别离后便独守空房,思念之苦没有人可以诉说。却希望有好风吹云,云开月现,让夫妻俩能早日重逢。

      这首诗像一把利刃穿过双目一般,张监官心如刀绞,他除了一把夺过诗稿扯了个粉碎,还拨出佩刀说要劈了采珠人。

      这一番闹腾惊动了众人,他们一涌而上从刀下抢出了采珠人的性命。可那张监官仍是不依不饶,硬说采珠人写诗嘲讽自己。最后还是官兵出动,才将他架回了官舍。

      第二日酒醒,张监官记起采珠人诗句深为叹服,立即奋笔写在墙上,随即便提酒到采珠人门上道歉。再后来,有人上报朝廷,说张监官行为无状和众采珠人称兄道弟,有违为官之道。然而张监官面对上司训导,依旧我行我素不思悔改。

      南珠监官本来已属卑微,心狠手辣的敢私吞些银钱,再做些行贿之事,不日也就改调他处了。偏那张监官有些书呆子脾气不说,根本就不懂送礼行贿的窍门。于是,就此扎了根在南海。上头那些人想整治他却又不屑,只好听之任之了。

      后来,他那八岁的孤子,竟然常常留宿采珠人之家。与那叫飞儿的女孩,坐行起居玩在了一处,两家因诗结缘,小儿女竟也将那首诗背得滚瓜烂熟。

      珍珠以南珠为上,南珠以合浦为先。因连遭台风侵扰,合浦珠贡也迟迟未有上交。朝廷数次三番逼迫下,张监官只能顶风带着一船采珠人下海。初时风还算平静,也有数珠收益。可就在将要返航之时,风浪滔天,那风足足刮了三天三夜。

      张监官和那一船官兵、采珠人均葬生鱼腹。一时间,官地民棚哭声一片,如人间地狱般。

      飞儿母亲秦氏穷困无着,只得带着女儿改嫁。而张监官的公子,单名一韶字,时年才八岁。临走时,俩小儿抱头痛哭,约定如有来日必要相守一起。

      秦氏嫁着的是一无良之人,时常醉酒打骂母女。可怜那秦氏也有花容之姿,也有歌喉婉转,却在困顿中被折磨的憔悴不堪。在那无赖丈夫对秦氏打骂声不绝之时,人们时常拿《踏瑶娘》的遭际和秦氏作比。

      后一日,那禽兽竟欲轻薄幼女飞儿,秦氏暴怒之下,失手用斧头砍死后夫。秦氏收监后绝食而死,飞儿就流落到了姨母家。

      张监官的公子也在不久后,随家人回蜀地,后家道败落,沦为官仆。

      直到飞儿一次私下出席宴乐演出,那张韶也由蜀地来了长安,两人才得以再次相逢。

      “如此,张兄才如此执著啊。”子规如梦方醒。他看着眼前的男子,突然感觉无比的悲凉。一个念念不忘,一个不愿记起,这两个人注定是走不到一起了!

      皇帝李湛要来合一观的日期,只有两日了。那飞儿除了熏衣之外,就是抱着琵琶来向子规讨教技艺。神态像是喝醉了酒似的亢奋,整天有使不完的劲,而且还不知疲倦的搞各种创新、各种练习。合一观的道姑们后来一看到飞儿,掉头就跑。因为,只要被她抓住,就是要去试听她弹奏的乐曲。乐曲也就那几首,听来听去也都厌了。

      马球场又开始修整了,马球队的练习也正常开始。观内整天闹哄哄的,清风干脆连日闭关,外面的纷扰不管,她连门也不出了。好在自有管事的徒弟,观内仍然井井有条。

      阿蛮在观内是个独立的存在,早课时去时不去。行为乖张奇特,也因是清风亲收的弟子,所有人对她的无法无天也都睁只眼闭只眼。也只有她莫名其妙跑出观外,然后又突然出现在观内。那种行踪不定的飘乎,她本人甚是享受。

      当家的师姐们,恨得牙痒却也拿她没有奈何。那些比如像前朝鱼玄机那般与男子牵扯不清的事情,倒是从未在阿蛮身上出现过。

      她偶尔还会偷喝酒。尤其是跑到子规的住处,常常一小壶一小壶,喝多了就半躺在小几上打瞌睡。

      这一天又喝了几杯,“那天沐浴,没想到是张韶吧?他找你吓坏了吧?”小花妖笑得花枝乱颤,“堂堂小仙怎能让凡人记住样貌?所以,我顺带着把他们的记忆都改了。”说着,她又神秘地眨眨眼,“我把那些蝙蝠的记忆也抹去了……”子规定定地看着花妖,目瞪口呆。

      也正在这时候,就听外面翻了天似的叫嚷起来。有甲士直闯到子规的院落,乱纷纷中,有人告知:皇帝来了。说是追一只受伤的狐狸,追到观中了。

      那几个军士持着长枪在花木丛中乱戳一气,“哎,快过来!好像是往那边去了!”远远有人喊将起来,那几人一听,慌忙忙也顾不得在此寻找,一下子就都往呼喊的方向去了。

      阿蛮抱着双肩,眼睛饶有趣味看向一个方向似笑非笑,“可要藏好了呢!被找到就不好玩了!”
      子规不解,“什么?怎么听不懂呢!”

      “做好你的凡人罢!”阿蛮挑挑眼睛,“操太多心可不好哦!”

      子规愕然,仍是忍不住顺着她看的方向张望了一下,这才发觉,飞儿就住在那边。

      飞儿的院落仿佛塌了天一般,人从各个地方往那个方向在汇集。不多一会儿,就听到有女人的叫骂声哭声,器物摔倒的声音,乱成了一团。

      “想去瞧瞧么?”小花妖仿佛很开心,“好久没有这么热闹了呢!”

      子规正在担心飞儿的安危,听了这话正中下怀,忙不迭地点头。

      “可是去有用吗?”子规探了探头分明看到了黑压压的人,“那边都被包围了呢!”

      阿蛮连看都懒得看他一眼,只是懒洋洋地说:“你有那么多的疑问,不如一起跟过来瞧瞧!”
      子规突然想到阿蛮的本事,有些不好意思自己说错了话。他挠了挠头,一声不吭地跟紧阿蛮往前走。

      走了不一会儿,就到了飞儿住的院落。除了里三层外三层围了人,四散还有些小道姑在旁边窃窃私语。

      “分明是跑进去了呢。”

      “我看到花丛中有血迹……”

      “那好像是只红狐狸,受了伤。”

      阿蛮看了子规一眼:“我们进去吧。”径自就往那兵丁包围处闯。子规只觉浑身发麻,硬着头皮跟在阿蛮的身后。那些甲士持着兵器,把持着出入口,却对阿蛮和子规视而不见。

      子规看了看四周,发现有一股淡得看不见的红雾在弥漫。

      一个倾倒的茶几、碎了的花盆正横在道路上。

      各处屋子都关门闭户,却都偷偷拉开了半隙在偷眼观瞧。那些兵士心知院子里多是女眷,因而更加表现出强硬的英雄气概来。院子里仿佛拉网一样地撒满了兵丁,正一寸寸在往前推进搜寻。
      “也是近千年的道行了,怎么会如此不济。”阿蛮锁紧眉头,“要收自有老天收去,怎么落得如此下场!”

      “果真有狐哦!”子规眼眶都要掉下来了。

      “瞧瞧这阵势也知道啦!这京城,除了他皇上,还有谁猎狐不落空?”阿蛮冷笑。

      眼看搜索的范围越来越小,院子已经搜遍了。

      “看,有血迹!”有兵士惊喜地欢呼。

      子规和飞儿循声看去,赫然发现:那不是飞儿居住的屋子附近嘛!

      “不好!”花妖拉起子规竟然飞了起来,直接穿墙而入飞儿的住所。

      飞儿的窗户紧闭,幽暗的小屋内香气扑鼻。一只熏笼正放在屋子的中央,熏笼上正铺着五彩的衣裳。可是,香烟清淡,那熏笼内的炉火好像是太微弱了。

      飞儿正跌坐在熏笼旁,慌张张将一条红色毛茸茸的东西往熏笼内塞。仿佛电花火闪一般,子规一下子就明白了:飞儿在藏的就是那只众人口中的红狐狸。

      门外脚步交叠,有甲士的铠甲声传来,有人在重重敲门。

      “这飞儿怎会如此好心!”阿蛮奇怪。“她怎么如此大胆!”子规小声嘀咕。

      听到门外有人敲门,飞儿显是有些害怕。

      “再不开门,可别怪我们无礼了啊!”军士大声。

      “嘘!别鲁莽。有话好生说。”一个年轻男人的声音突然打断了将要撞门的节奏,门外突然安静下来。

      只余下男子不紧不慢地敲门,“屋中人莫怕,我们无意冒犯。只是丢了一件要紧物,仿佛是在此屋之内。你待开门,我们搜寻片刻就走。”

      阿蛮浅笑,用手一划,屋外场景即刻就呈现在了眼前,门前一身胡服装扮的正是当今天子--李湛,因敲了半天门没人应答,那脸上已显出不悦之色。

      这边却只见飞儿靠近了门边,悄悄透过缝隙在往外看。待看清来人模样,她整个人径直往后退了一步。显然,她认出了李湛。

      “好不啰嗦!”阿蛮嘀咕了一声,抬手就往飞儿那点了一下。立时飞儿的双手就不受控制起来,慌乱中竟然把门打开了。

      门里门外人都是没有提防,飞儿和李湛几乎是面对面站立。

      “哦!是姑娘啊。”李湛笑了。

      飞儿看到军士从人却再也徉装不得,只能叩头便拜。

      “原来,你真是认得我的。”李湛笑了。他看了看飞儿,“既是你,找不找东西也就不打紧了。”

      飞儿跪在地上,吓得浑身发抖。

      “我说过我喜欢大胆的女子,你的作为很对我味口。”李湛转身:“我很喜欢你熏香的味道。”然后竟然就那么走了。

      众人都随着皇帝走了,阿蛮和子规却看见一太监磨磨蹭蹭故意留了下来,子规认出那是教坊使高淳立。

      飞儿半天才缓过神,正待起身,却正对一双死鱼眼。

      教坊使高淳立正半蹲在她面前:“飞儿姑娘背靠大树好乘凉啊,可否把咱家忘了啊。”

      那飞儿显是没有料想会在此处遇见教坊使,只稍稍停顿了片刻,刚好还未起身,于是即刻低头深施一礼说: “不敢。奴家不曾忘记教坊使恩荐。”

      “你要想达成所愿,必少不得要上下打点。皇上身边的王守澄公公,那才是说得上话的人。你想要成为皇上身边的前头人,可少不了他的提点。”高淳立的意思很明显。

      子规平日就看不得高淳立的为人,忍不住朝他脸上啐了一口。

      “哎哟!”高淳立觉得面上一凉,一惊之下手急急往脸上抓,却什么也没抓着。他疑惑的四周看看,紧张地朝飞儿的屋内看了看,“你不是真的藏了狐妖在屋内吧?”

      “您是知道的,我哪有那胆子!”飞儿笑了,却笑盈盈从袖内掏出一绣囊来。

      “不会吧!她要将我的南珠送出去!”子规作势要抢,却抢了个空。

      “子规原来是个财迷呢!”阿蛮嘻嘻笑着,“你却忘记了,结界的境是虚境进不了人间的境哦。”

      飞儿从绣囊内掏出珠子,高淳立的眼就直了。“南珠!哈哈!南珠!”那手就差点抢到飞儿的面前来,忽而似乎感觉到不妥,又急急收了回去。

      “还望大人帮小女子周旋,恩情后感。”说完,竟真的将绣囊和珍珠递了过去。

      子规一声哀嚎。飞儿一惊,手顿了顿。“我好像听到了一些说不出的声音,教坊使可听见了?”
      “咱家啥也没听到!莫不是姑娘舍不得了?”高淳立有些不高兴。

      飞儿摇了摇头,侧耳又听了一下。子规正在她面前大喊大叫,可她什么也听不到。看出来飞儿也是犹豫的,在送出绣囊的时候,子规和阿蛮都听到她叹了口气。

      高淳立走了,四周的小道姑、女眷纷纷跑来探问。折腾了半晌,总算平静了。飞儿确信四周无人,这才把门窗关紧。

      “你可以出来了!”飞儿突然道。子规吓了一跳,还以为自己和阿蛮的行踪败露被看穿,正要搭话,却见那小小熏笼内钻出了一只红狐狸。狐狸钻出来后,后腿坐下就开始舔背上的伤。

      “我冒这样的风险救你,你到底要怎样报答与我!”

      子规看到飞儿在与狐狸对话,感到有些好笑。

      却不料那狐狸也发出人声:“恳求姑娘在先,小狐一言九鼎,自会帮姑娘实现心愿。”狐狸背上的伤似乎有些重,说话有些喘。它停顿了一下又说,“你不是想进宫吗?我帮你就是!只要姑娘敢与我做个交易。”

      “交易?”飞儿一愣。

      “当然!虽说你是救了我一命,但我的元气大伤。必须由你与我交换灵魂才能俘获皇上的心,你就能十拿九稳入得皇宫,你是敢也不敢!”那狐狸眼光扑朔迷离,说不出的妖魅。

      阿蛮和子规面面相觑,实在不知下文会有什么样的结局出现。阿蛮似乎有些沮丧:“我怎么从来就听不到飞儿的心声呢!”

      那边飞儿听了小狐狸的话却是怒了:“交换灵魂?大胆泼狐,你竟敢如此放肆!”

      “我不叫泼狐,姑娘请叫我琉璃!我要问姑娘的是,你想要自己够不着的东西,就不是放肆吗?”

      “你……”飞儿语塞,“你琉璃既是有此本事,却又如何被皇上追杀的走投无路!反而要求我一凡人来庇护?”

      “寻常人奈何得了我们?”琉璃泪眼婆娑,“皇上乃天子,有真神护法。我等小妖岂能逃脱?我那族类已在长安附近生活百余年,却不料到敬宗一朝,我族类大半死于他猎狐之手。哪怕有千年的修行,却也敌不过他一只利箭。那天子之箭,我族类又怎能逃脱得了!”

      “你要和我互换灵魂,避我体内,有何居心?难道只是为了报恩?”飞儿疑惑。

      “报恩?居心?重要吗?”琉璃哂笑,“你取你的高位,我取我的所求。有什么不好?”

      飞儿沉吟了一刻问:“一旦交换,还能反悔吗?”

      “姑娘可真是有趣!你能收回覆水,我就同意反悔!”

      “交换的话,会怎样?”飞儿紧张的有些发抖。

      “交换的话,即刻就开始!每月单日归我琉璃,双日是你飞儿!”

      阿蛮和子规齐齐摇头,暗想这泼狐是真疯了。以他们对飞儿的了解,她是怎么也不会同意这等蚀本的买卖!

      但是,飞儿说的却是:“好吧!那我们现在就交换!”

      受了伤的狐狸也是一愣,旋即哈哈大笑起来。“执念是最好的辅助啊!”说完那叫琉璃的狐狸就站起身来,走近飞儿。眼见那狐狸的身躯渐渐变得稀薄,已大半融入了飞儿的身子。

      “阿蛮,快救飞儿!”子规惊呼。

      等到阿蛮出手,却还是迟了。那狐狸已没入到飞儿身体里,踪影皆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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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琵琶行
    长安城内,政事更迭、百鬼夜行,天子狐妖、佞幸歌姬、妖僧男宠组成了权欲、爱恨交织的光怪陆离的诡异画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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