琵琶行

作者:晓镜如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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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本子夜歌 第五折繁弦


      雾气中弟弟很是羸弱,小小的瘦瘦的,依稀是小时候的模样。只见他抱着肩瑟缩着,坐在一条大河的岸边。一个浪头打来,他缩了下脚,但,鞋还是湿了。

      “李生!”他唤,“哥哥看你来了。”

      孩子回头,脸色却是青中泛白的,可是他分明记得弟弟小的时候,粉粉白白,何曾有过这么难看的脸色?孩子看到他,满眼的泪就下来了,哆嗦着嘴,向他伸手道:“哥,我好怕!哥带我走……”声音里俱是惧意。

      “别怕!别怕!哥哥在呢。”说着便要走上前去。这时,河里突然就翻起了巨浪,发出了地动山摇的声响,浪起得如一座座山墙一般,直直往岸上扑来。李俊一惊,那手却抓了空。

      李生陡地不见了……

      他大惊之下,声嘶力竭地大喊了起来,却怎么也张不了口。一时间,心就如同猛然被人剜了一般,连气也喘不出了。

      忽然,那灰蒙蒙的天空的半空,就听有人在叫“仙师!仙师!”脚下一个趔趄,猛地一睁眼,正看见自己的一个徒弟跪在自己的卧榻之前,关切地看着自己。

      看到他醒转,徒弟道:“徒儿刚在隔壁守着炼丹炉,听到您这边的响动,就过来了。”他小心翼翼地问:“仙师没事吧?”李俊盯着他,突地就在心底叹了口气。李生若还活着的话,也和他一样有着大把的好年华要度过啊!一时间,心里竟是说不出的酸楚,他摆了摆手对他道:“没事了!你下去吧。我一个人静一静。”

      徒儿退出门外后很久,李俊这才站起身来。

      暮春的下午,天气熏暖,时时欲眠,总有着提不起情绪的慵懒。天也如犯着春困的模样,仿佛睁不开眼一般,天色就有些沉沉的。不一会儿,天就丢点儿。雨丝就筛了下来,细细密密地织起了帘子。

      花树檐瓦飘窗回廊,无不是浸了雨丝儿的潮气。也是这样的雨天罢,弟弟为他和别人家小孩打了一架。自此,家里就不许人带他出去了。

      记忆中的虾蟆陵的家少有晴天,多半是在下雨的。做为乐户生而潦倒,晨昏颠倒不说,却极看重天份。但他偏偏没有,不单话都不会说,连手脚都时不时地抽搐着,路都走不稳当。甚至大小便也是说来就来,一个不留神,就拉在了身上。

      邻居嫌弃不说,还经常没来由惹上邻里的矛盾。先前瞧着模样可爱,即便知道残疾也不忍心丢弃,可是越大却越是闹心。由于是个痴傻病患,教坊里也没给入藉,就有人说将他带到荒郊野外任其自生自灭,到底是于心不忍。

      他一个废人,家里人哪有闲暇去管。就连弟弟李生,那也是要去教坊学习技艺的。也是迫于无奈,只能将他圈在猪圈里,由着猪们一起过活长大。

      父母心是慈的,但是为了糊口终日奔波劳苦,却也对他失去了耐心。最后,只有弟弟李生,但凡有口吃的,外头有赏着好的,都会想尽办法留给这个又脏又臭的哥哥。

      逢着好不容易的好天气,就会抬来澡盆,备上皂角,帮他洗澡。甚至还耐心地解开他结了饼的发,用草木灰糊上发,仔细帮他清洗。洗好后帮他换上干净衣服后,还会拿出篦子,从头到发根帮他梳理,篦出发里的虱子。

      虽然,有时候还正洗着呢,他就将屎尿给拉进了盆里,弟弟却从未嫌弃过。只是笑着说等他好了,哪天也帮他洗回澡就好了。每逢这时节,坊里的邻居就会笑他做白日梦,可是弟弟从来不放在心上。

      有谁知道,他李俊这一生最早会喊的不是爹娘,而是“弟弟“!弟弟这个词却也是他那时候唯一会说的话,大多时候,他语焉不详,又和猪在一起过活,一旦他犯了错,人们就会说他只知畜生语而不懂人话!

      他的存在让家人丢尽了脸面,好在李生全给挣了回来!他不只是才思敏捷,那技艺在教坊众小儿中,也是出类拔萃。是教习琵琶中,一等一的好苗子。

      中元节,长安城解除宵禁,彻夜狂欢。李生带他洗了澡,将他收拾的干干净净,帮他换了一身干净衣裳。把圈椅捆把一辆独轮车上,然后搀扶他坐好。

      刚要推车,发现他头上有碎发掉落了下来,于是,就又上前,伸手将他的碎发捋到耳后说:“哥,知道吗?你很英俊。”他伸手扶住他的肩说:“哥,你不叫彘!”他停了一下,认真地说:“哥,你很英俊!你应该叫‘俊’!李俊!”

      他傻笑着,很高兴。终于,他有了名字!他叫:李俊!

      中元节的长安很热闹,虽然,这是大白天,远比不上夜晚的繁华。但,他还是高兴地手舞足蹈。李生看他的样子,也高兴地哈哈大笑了起来,推着独轮车,飞快地载着他在坊里奔跑穿行。

      不一会儿,就来到了坊里的中心地带。刚准备出坊时,就发现坊中央围了一圈人,人们又是欢呼,又是惊叫,简直热闹得要翻了天。看到李俊转头,李生笑了笑,就将车靠在墙角,把他背在了背上,挤进了人群。

      因为挤,人群骚动了一会儿,但围观的人多是坊里的人,大多相识,看到那个平日里被他们唤作“彘”的孩子是嫌弃的,却感动于李生的作为,终是让了个口子,让他们哥俩去瞧热闹。

      场中却是一个道士,看年纪也不过二十左右,却端的是容颜秀丽,修眉长目,唇红齿白,虽说称得上英俊却过于阴柔,似乎比那些在场的娘子们还要漂亮些。所以,有些年纪大的妇人就有心在拿他调笑。他只闲闲地应了,却也不恼。

      只他一个人立在当场,场面却如同一个戏班子台上演戏,比庙里演戏时,还要热闹上三分。

      一时间有婆子说,前日介自己最爱的绣绷子不见了,劳烦法师给算算在哪儿。道士眯了下眼睛道:“这么个小东西还要算,你自己上次去人家鸡窝里拿鸡蛋,不巧主人来了,你一慌,绣绷子就落在鸡窝边了……”那婆子面一红,显是想了起来,又羞又臊拨脚就跑。旁边看热闹的就起哄道:“婆子别忙,不劳您大驾。记得落在谁家了,说一声,我们给您老送上门去!”那婆子也不顾不得回骂,一阵风似的跑远了。

      道士笑着拱手道:“贫道来此并不是为了开坛作法,乃是来寻一位故人!你们聚在此处,非得让我一显神通阻我去路,可是不讲道理!”众人哄笑道:”哪有什么故人!我们坊里从未有过道观!问道传法,你在此传道不是在济世度人嘛!”

      正哄闹间,那道士突然笑了起来道:“我的故人已经来了!“然后用手中的拂尘一指。众人随着他指的方向看去,不由都愣了。却正是哥俩的所在。

      “道长莫要浑说,哪里有什么故人!“众人都笑了起来。”肉眼凡胎哪里看得穿!“那道士突在口中唱了个诀,那把拂尘腾空而起,箭一般飞到了他们兄弟俩面前。

      “痴儿!还不醒来!”道士一声高喝,拂尘猛地就向这边撞了过来。弟弟李生大惊,避让之下,人就往后仰,却又怕压着他,就侧身往一边倒。

      只听道士又道了一个“起!”手直便指了过来,李俊当时就觉一股麻酥酥的气流由脚底直往脑门上冲,突地就发觉自己手脚的抽搐竟然停了,随后就不由向主地向那道士走了过去。 “那彘儿竟然能走路了!”围观者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有人惊叫了起来。

      李生大惊之下,一时怔住了。跌在那儿,半天也未起身。

      那道士笑咪咪看李俊走近就发问道:“你叫什么?住在哪家?”他只记得当时喉咙发痒,也不知怎地,竟然开口发出了声,声音虽嘶哑,但还是很清晰:“我叫李俊,住乐户李家。”“李俊,好名字!”道士点头赞道。

      而此时,所有人又都惊了一次,那个他们眼中的废人不只会走路,还会说话了。满场的人俱是被吓到了,没有人敢发出一声。

      李生虽也是怕得浑身发着抖,却还是爬起身来,冲上场伸手拉住他的手说 “哥,回来!”

      不曾想,道士却反问李生,“你愿他成彘还是得道?” 黑色的眸子冷冷,却闪着不容置疑的寒光。

      李生人虽小却很是执拗,一双手死死攥不放。他声音小小,却仍是说了出来,“我愿他成人!”
      这时候,他们的父母也赶了过来。看到变得正常的儿子,又哭又笑,做母亲的只把儿子抱在怀里,一刻也舍不得放,围观的人也纷纷忙着道喜。

      “他若跟你们返家,还仍是一‘彘’,永成不了人!”道士淡淡道,“若是和我修道,倒是有了仙缘。”

      “你个妖道!就是骗人!”李生死死瞪着。

      “贫道早说要寻访故人,这个故人就是他!”道士环顾了一下周四,淡淡向众人解释。

      一众围观的人因亲眼见了道士神通,虽有些犹豫,但大多都信了那道士的话。就有人劝 “与其养了个痴儿,一生拖累。不如让他修仙,也是放了他一条生路!”

      父母最终心头活络,也就应承让他随道士修道去了!苦了那弟弟李生,在地上撒泼打滚终是换不回父母心。

      那日的道士即是后来名传天下的炼师赵归真,而李俊便就此与弟弟拜别。再见时,他李俊是仙师,而他的弟弟李生则贫穷潦倒:是一个人人能踏在泥地里的乐师。

      出家即舍家,父母辞世时的未归能解释,毕竟血浓于水,亲情还是舍不去。但,初见的惊喜很快就破灭了,李生很是鄙夷他的作为,称之为招摇撞骗,便苦劝他返俗归家。而他又看不得李生清贫,欲让他跟自己修道。俩人互不相让,争得脸红脖子粗,就产生了嫌隙。

      刚好又有一信众舍了家业,在舍身崖苦修飞升,却因绝食而死一事闹得众说纷纭,矛头却又直指李俊。再加上他来拜访李生时,总是约在外间,乔装改扮,不露行藏的作法,彻底惹恼了李生。也就此撕破了面皮,断绝了往来!

      所以,李生在好多场合都是摆明了要去闹场的!但,弟弟做什么都好!他永不会放在心上的!却怎么也没想到弟弟竟然就那么不明不白地死了……

      一时也想不出申冤的方法,缘由也看不分明,一筹莫展之机,他才会想出让李生出灵暂厝着。弟弟绝不能枉死,他要让李生知道自己所学并非骗术,他一个赵炼师的真传弟子,连王母的瑶台都去过,还怕改不了生死!

      他下狠心要查清事实真相,他以自己的命为咒,再以弟弟生前最放不下的心结为祭,就能摆出一道“生死劫”。他会让负了李生的人用性命付出代价,换回弟弟的命!

      自从敬宗时,京兆尹刘栖楚上奏章,申请京兆尹设宴,不必雇请教坊侍宴,可以自行雇请市井伎侍宴以来,教坊遂失去了特定的专属地位,虽通过管理市井伎参与到了京城官宴的侍宴及民间乐艺,但终究是风光难再。如今的裁撤,更是让教坊放下了架子与那市井伎一般参与到寻常的演艺中。

      这一日,好不容易接洽了一处官宴侍宴的演出,却因临时的朝会而作罢。因而,这些闲极的乐人们便聚在廊下聊起天来。

      说到封赏极厚的所在,众人言语皆是艳羡。待说到最不愿意去的饮宴所在,却一致都指向了“鬼见愁”何凛的府弟。“能不去就不去!”竟是给再多钱,也打动不了的意思。

      有不少人去过何凛府邸,也都是见过市面之人。形容说起其宅邸的堂皇富丽,却一致咋舌说那是满长安城一等一的富贵窝。

      王孙贵胄还有所顾忌,要考虑位份品级,设置不能僭越,尽量摒弃奢华。可那何凛竟是无所忌惮,陈设处尽数装点金器,金瓶金碗金色帷幕,简直是要打造一个鎏金世界。

      穷奢极欲也不当紧,但真正让乐人们提起胆寒的,还是“鬼见愁”何凛莫名地突发奇想。有一次场上表演正酣,舞乐正到紧要处,他却让人抬来了铁笼,让饲豹的豹奴悄悄将豹子赶上了场,说是以豹助兴。

      乐人哪见过这场面,一时间吓得屁滚尿流,哭爹喊娘,一场好好的侍宴歌舞就这么给毁了。乐人们连赏金都没捞上不说,还被判官强令被迫给何凛陪罪。一干人等气得心肝都痛,旦凡遇着要去何府侍宴的指派,便打死也不去。

      “大伙儿谁也别说谁,这倒霉差事总都要轮上一轮的……”判官不知何时也来到了廊下,乐人们自由惯了,对这个整日和自己混在一处的乐官,倒也不甚在意。大伙儿就表面上应承了,嘴上却依旧还对何凛所作所为发着牢骚。

      判官看着众人无计可施,只有叹了口气。一转头看见子规,就笑了:“瞧我,正是来找你的。听了他们那一段浑话,气得连正事都忘记了。”他急步靠上前压低声音道:“门口李仙师正找你哪,守卫要来通传被我止住了。“看到子规有些莫名,判官笑了笑,指了指周围,”要是被这帮家伙知道了,还不都闹上前要去看热闹,还不又惹出多少话头来“说着拍了拍子规,”你先悄悄去罢!左右今天也没事。”

      教坊门前人来人往,颇是热闹。子规出得门来,倒没见着李俊。正要抬目找寻,有守门人上前道:“仙师在对面,让我传话让你过去。”说完手便往对面树下一指。

      果然,有人正负手对墙而立。待到紧步上前,李俊却已掉转头来,那样深邃的眼眸,却掩不住悲伤的神色。子规不禁有些发呆,他分明听清风说李生他们是兄弟,可哪他们有一点相似呢?比起李生黑黄的面皮、瘦削的形容,眼前的这位,几乎算得上天人了。

      李俊对他拱手道:“贫道应允善人要还李生清白,至今尚未着落,特此前来告罪。”子规心中暗笑,想是这位仙师再能掐会算,却怎么也算不到自己已然知晓了他们是兄弟的真相。

      虽记得清风曾说李俊是要为兄弟报仇,还不定在谋划什么,但转念想到李生的冤枉,心不由还是软了。于是,子规便道:“人在做天在看,相信苍天终有还李生清白之日!”

      子规虽是面子话,李俊却还是被打动了。他呆了半晌,突然道:“我答应善人,定当成事!”他忽地抱拳颔首:“贫道有个不情之请,望善人应允!”

      子规看他说得郑重,心下不由紧张起来。还以为他看出了什么,正不知要怎么回答。那边李俊却又开口道:“细访之下,贫道似乎是误解了慎行法师。”说完似乎有些踌躇地道:“贫道欲上门陪礼,又因前此误会,单独前往究是不妥……”说着,眼睛便朝子规看来。

      原来,他竟是要自己与他一道前往庄严寺。不过是陪他上门致歉嘛!这有什么的呢,刚才还吓得他出了一身冷汗。子规不由大大松了口气,点头便答应了。

      看子规点头应允,李俊竟也似松了口气。他伸手拍了两拍,随即就听一声马的嘶鸣,不多久,便见一辆马车缓缓行来,在他俩面前停下。

      “从这里到永阳坊,等于是由东北往西南穿越了大半长安城,没个车怎么好?”李俊温和地笑着,示意马夫拿下木几,自己先扶着子规踩着木几上了车后,这才不慌不忙上了车。

      只听得一声忽哨,那马车就急急往永阳坊而去。

      庄严寺始建于隋仁寿三年,是隋文帝为爱妻文献独孤皇后所立,初名“禅定寺” 。后来炀帝为文帝立寺大禅定寺与禅定寺为邻。至唐德元年因为隋文帝曾自立法号, "总持",又曾称独孤皇后为“庄严”,故改二寺名为“大总持寺”、“大庄严寺”。

      庄严寺不只规模宏大,而且殿宇壮丽。所谓“殿堂高耸,房宇重深,周闾等宫阙、林圃如天苑。举国崇盛,莫有高者。”由隋至唐,庄严寺在长安城内的诸多佛寺中,一直地位尊崇。朝廷每遇诞辰忌日在此举行祈祷祝福,皇帝也至寺礼拜游览。尤其是对庄严寺的寺院住持、上座等高层的任命,往往由唐朝廷遴选硕学大德来担任。

      也由此可见这庄严寺是何等的尊荣气派,这也是李俊在与慎行起了纷争之后,引起满长安城关注的缘由所在。

      所以当子规陪同李俊出现在庄严寺时,还是引起了不小的震动。执事僧如临大敌一般,叫了几个小沙弥在廊下伺候。明眼人打眼就明白:说伺候是假,探听倒是真。李生那一桩公案闹得天下皆知,如今挑事的主还上了门,可不是要留着小心!

      客堂内,慎行、李俊、子规三人环形而坐。面前有人奉上了几盏梨花蜜水,又给每人案几旁备了风炉,用那火炭微温着茶壶。原来是竟是考虑周详,待人饮尽小盏,不必烦劳他人,尽可自己添置。

      再看案上小盏釉色细密,瓷呈月白,衬着蜜色淡黄,分外好看。蜜水泛着热气蒸腾,水温恰当,梨花香刚刚好就醒了。

      “一路行来,看寺里梨树已然透出新绿,却是错过赏花的好时节了。”李俊拿起杯盏,抿了口蜜水,神色向往。

      慎行颔首:“道长所言不差,前番梨花盛放,正是京师观景之时。“说罢又笑着指眼前杯盏,“也正因小僧寺里的梨树广植,所以才有了这上佳的梨花贡蜜!”

      子规闻言,立时便有了兴致。拿起面前杯盏浅浅地啜了一口。一时间,只觉那蜜水入口芬芳,有如丝绸般爽滑,甜而不腻,却又有梨花的香味直绕在舌尖,复又盘旋上了鼻腔,袅绕不绝。他大惊道:“难怪之前听说庄严寺好蜜,有缘者得,看来不是虚言。”

      慎行被夸得有些不好意思起来,连声说谬赞。

      李俊却接言道:“法师不必谦虚,佛寺庄严,天然宝相,一切均为上乘。只是万事万物,由一生二,‘道’之为法,仍难堪破……”看到慎行面露诧异,便又正色说了下去, “一切由缘而起,却也因缘而生嫌隙……贫道前次癫狂,莫要见怪才好!” 说毕便向慎行拱手。

      原来他这机锋设在此处,想是心里琢磨了良久,绕了好大的圈子之后,才显出向慎行道歉的目的。

      慎行见他如此,终也释怀,双手合什道了声“阿弥陀佛“这才又说,“道长上门冰释前嫌乃小僧幸事,又何来见怪之说?”

      话到此处,气氛也就松动了下来。待子规再看殿外廊下时,那几个小沙弥,早已不知所踪了。
      “话说回来,那《绿腰》真为李生所作?”李俊突然发问道。

      慎行一愣,“出家人不打诳语,小僧前次已经说过,当真为李施主所作。”他想了想又道,“不过,小僧心里也有疑惑。记得曲成之日,小僧与李生正说话间,就碰到了一位带着小儿问路的女檀越,据说是来领梨花蜜回转迷了路。”

      看子规和李俊俩人均露出不明所以的神色,慎行就停下解释道,“小寺因花木繁盛,密竹丛生,经常会有香客迷路之事。”

      “庄严寺之广大,为全长安城所公认。如若自己孤身前来,却也难保不会迷路。”子规点头。

      “原本也没甚了得。只是那女檀越问了路走后,她那小儿却回转了来替她传话,说他姑姑适才听了曲子觉得甚妙,疑惑是新曲,建议去修政坊林玄青府献曲。”慎行说着,神色就有了些疑惧之色。林将军与太常、教坊中人颇有交情,时常因举荐发掘乐坛新人、创作新曲而颇有盛名 ,这恐怕是全长安城都知道的事实。

      子规听到此处,心里仿佛打翻了五味瓶,只觉说不出的滋味。他虽不清楚其中究竟,但这分明与那“琵琶妖“玉人有关。一时胸腔咚咚如雷,心慌气短起来。

      那一边厢却听李俊道,“这倒是奇怪,说明在大师之外,还有人知道新曲之事。若要找到他们,公案岂不了结?”

      “小僧也作此想,所以就着人打听来着。”慎行突地叹了口气,“可是……”他似是很是苦恼,但终究还是说了出来,“据说那女子名唤晓迪,竟然是林将军的舍妹。”

      慎行摇了摇头,继续补充,“说来也巧,前几天那女檀越又到庙里进香,趁她求请梨花蜜之时,小僧装作无意提前前次她迷途之事,岂知她暗笑小僧认错了人。非但说没见过小僧,而且还告诉我说他兄长与她皆未婚配,宅中也没孩童……”

      “的确没有孩童呢。”子规似乎用听不见的声音附和了一声。

      李俊抬眼看了他一眼,并没多话。只是低头拿起了案几上的杯盏,低头喝了了起来,他仿佛很是那喜欢梨花蜜。

      喝罢,他将茶盏一放道:“这倒真成了公案了呢!”说着用手指着子规,“善人倒是给我出了个大大难题!我还夸不海口要还李生清白呢。”

      几人闲聊了会儿,但终究没得出什么结论,一时间各怀心思起来,就有些冷了场。忽而就见李俊将手中杯盏一放,自嘲道:“梨花蜜虽好,贪杯却也失态。”说罢竟是要去方便。

      子规哂笑道:“原以为大师已是仙人,却不料也是肉身凡胎!”

      李俊闻言苦笑:“那仙师二字,可是旁人叫着的,那哪作得真?”他一毕说着,一毕就起身往外走。

      慎行也起了身,正要相陪同去。李俊一见却向他摆手:“你我出家人好说!”他用手指了指子规道:“留他一人在此,岂不是你我两人之失?”慎行一听,也颇觉有礼,便笑道:“道长如若不便,且问小沙弥即可。”

      李俊去了有两盏茶的时候才回转,落坐后仿佛就有了心思,也没说上几句话,便急着拉子规一起起身告辞。

      子规没想的是他竟然领到了去何凛府侍宴的差事,放眼看整个教坊除了他和今日那几个没去过之外,掰着手指算,也该轮到了他们了。几人嘟嘟囔囔着,乘了马车,不情不愿也只能硬起头皮往何府而去。

      何凛府弟所在的永嘉坊,与教坊相隔并不远。由于乐人的器械甚多,这才乘了马车前往。行不多时,已然见着合一观的高塔,何府也就快到了。

      何府所在的永嘉坊,位于长安外郭东城春明门内,直对着长安三大内(太极宫、大明宫、兴庆宫)之一的"南内"兴庆宫。那曾是玄宗及爱妃杨玉环长期居住的地方,李白“沉香亭北倚栏杆”的清平调也产自此间。天宝十五年(755年)安史之乱之后,兴庆宫失去了政务中心的地位,但其绝佳的美景,仍为皇室推崇,最终成了太后及后宫的盘桓之所。

      与皇亲靠近,离皇城也不远,上下朝皆是便利。却又没有平康妓院林立的喧闹,因此,永嘉坊便成了一等一的权贵云集之地,不单合一观原本就是公主宅邸修建而得,那坊内居住大多是李氏皇亲,王公贵族,想是何等富贵!何凛只一介平民,无军功官位不说,也无世袭的富荫,却因拜了王守澄为干爹,就越了规制,住到这极为华贵之所。

      到了何府之后,众人还是被那般气派吓了一跳。将马车交于门人,众人即由侧门往里去。只见假山怪石无不精巧绝伦,又见流水潺潺由山石间穿流而过,再一转开去,流水却汇聚成了一潭,潭中有游鱼若干,五彩斑斓游弋其中,煞是好看。

      最终,他们一行人被引到了一处高大堂舍前。沿阶而上,便进了屋子。

      那堂舍极为宽敞,除了当中设了主席外,靠边两侧两两相对设了若干席位。堂内果真也如同那些来过的乐人所说那般金碧辉煌,金瓶、金碗、金银错的香炉……耀人眼目。

      厅堂中多的是穿绫着缎的婢女来来回回穿梭,耳中听得环佩叮噹,鼻中闻得香风阵阵,真真是个富贵温柔窝。

      少顷,乐人们调好了乐调,丝竹声声,乐声便响了起来。侍宴的规矩是:宴未起乐已至,席罢退场。主人不说乐止,他们是要一直演奏下去的。

      这时候,那些贵客们就三三两两抵达,依次由家人们领着落了座。子规转目偷瞧,看到不少京城的高门大户的纨绔子弟、华服贵妇,还有一些改作便服的高官夹杂于其中,长安城内除了皇族王孙未到之外,那些有头面的至少来了小一半。

      随着谈笑声,客人缓缓就坐。不多一会儿,除了主席及左右手两侧边居上的席位尚空外,厅里已经坐满了。这时,就听一男子声音在客堂外高声通传:“何郎至!”

      一时便听到杂沓的脚步声响起,从堂舍门口走来了一行人,何凛大摇大摆由几个身量相等的小厮簇拥着走进堂来。他穿得是一件深绿色的圆领裥袍,头上用头巾随意包了,还特地在两边鬓角留了几丝长发。

      眼下长安男子正流行如此梳妆,取得就是潇洒随意之态。头巾随意裹发,头发就显蓬松,尤其两缕碎发垂在耳鬓间,人一旦走动得快了,那发丝飘飘洒洒,就更显飘逸了。

      坊间那些俊俏郎君,如此装扮一出,不知迷倒了多少娘子。男子与情人相约,若是这番装扮出行,也大体成事。所以,此发式风行长安,纵横才子圈。但换了何凛这副尊容,再如此装腔作势,却十足是滑稽戏里的丑角,处处都瞅着别扭。

      堂中人均停了说笑,纷纷起身颔首。直待何凛落座,众人才纷纷坐了下来。

      众婢女鱼贯而入给各席奉上了茶点、酪浆等五色杂饮。一时间杯盘碰撞,席上说笑声渐起。何凛饮了杯酪浆笑道:“诸位莅临寒舍,蓬荜生辉!”他注目四周,得意洋洋道:“料想各位已听说某得神鸟一事……”说着用手向子规他们所在的乐人位摆了摆手,示意乐声稍止。

      待乐声一停,他便捻唇吹了个哨音,随着尖锐哨音,众人便听到清唳似鹤鸣的声响由堂外半空里响起,旋即便看到一只七彩的鸟出现在了堂外,一个盘旋就由那堂外轻巧巧地飞了进来,直直飞到何凛手掌上停下。

      何凛伸手抚了抚鸟羽,向众人压低了声音,故作神秘地发问:“此神鸟在修政坊显出神通,所言为何?你们可曾听说?”

      “仙乐何似,人间丽鹂。” 正当堂下众人七嘴八舌之际,有仆从上前通传:“李仙师到!”话音未落,只见仙师李俊已飘飘然进得了堂内。

      李俊抱拳向众人示意后,也不客气径自就于上首右下侧的上位坐下了。

      何凛还待要说话,眼睛却瞥见了左席空着的下位,脸色立时就变了,“今日原本邀请众位共赏 ‘仙乐何似,人间丽鹂。’的仙音,却不想主角未至。”说到这儿,他勉强笑了笑,“众位稍等片刻。”说完也顾不得那飘飘风度,把那刚刚还在炫耀的神鸟往半空一抛,人就从主坐上冲了下来,三两步就冲到了堂前。

      人一到堂前,他便立时发作起来,一眼看到管事,当头一脚就踹翻了去,一边恨恨骂,“你是怎么办事的!让一屋子人干坐着,存心掉我的脸子么!”

      管事吓得三魂掉了两魂道:“小的一早就派人去接了,刚才得信说,那林将军临时入了宫,说是找家人相伴这才耽误了功夫。”何凛一跺脚 ,怒对旁边吩咐道:“ 去取鞭子来,让我好好教训一下这耍滑的奴子。要问到了才来回,先抽死了再说!”

      外边一毕地闹着,堂舍里的众人已是面面相觑。堂舍内主事想到要顾主子脸面,急急让乐人奏乐来掩饰堂外的杂音。

      正纠缠间,忽又听乱纷纷有人乱嚷道, “来了!来了!”分明是经何凛这一闹,下人们已然乱了分寸,行事顾不得章法了。

      似乎又问了会儿话,外间的喧闹终是停了,何凛也终于走了进来。众人瞧他面上,却已是有了些笑意。正不得其解,就见仆从们引得两个盛装美人走了过来。

      有人眼尖,很远就认出了打头的美女即是丽鹂。后头一个女子,容颜俏丽,看那穿着虽简单,却是上等的缎绸,显是官家女子。两女子进得堂来,对着众人欠身施礼陪罪,解释说迟到失仪,望众位海涵云云。

      两位娇女面对满坐宾客,进退有度,竟找不出任何的纰漏。

      丽鹂对何凛道:“实在是林将军应召入宫,自己孤身一人又不便,因而求得将军舍妹一同前往,这才耽误了功夫。”何凛听到摆手笑道:“无妨!无妨!为听仙音,多等些时辰也算不得什么。”说罢,便让人把她们引到了左手侧的下位席上。

      直到看到二人坐定,何凛才回过神来,他看了看自己的案几,再欠身看往台下,突地就笑了:“瞧我这疏忽,怎么就让大家空坐了半天!”说罢挥手让人开席。

      一时间撤了点心布上菜肴、酒水,堂上各席逐一敬酒,场上的气氛就畅快了起来。就在这个时候,有几个壮汉扛了一个用布遮掩的大物件走了进来。他们把那物件放在堂中央一放,就听到了沉重的铁器碰撞的声响,待放置妥当,几人又相互看了看确定稳妥,这才退了出去。

      起先,大家均未在意,直到听到一声低低的兽吼,有人便注意到了那用布遮掩的大物件。有人立时变了面色惊叫道:“豹!豹!”一边就往后退。如此,众人才想起了何府豹园的传言,反应到眼前大物中可能是那猛兽时,已是没了退路。

      再看何凛已然下得座位,来到了堂中央。他哈哈大笑着一把揭开了蒙在大物上的布帘,布帘下赫然是一硕大的铁笼,笼中正有一只体形精壮的豹子,通体金黄的毛发上遍布了金钱的黑褐色斑纹。那兽因布帘猛被揭开而受了惊,立时便发出一声低吼,猛地就往铁笼上一扑。

      直直补到何凛的面前,相距不过半寸之距。何凛竟丝毫不惧,返身吩咐豹奴上前,命他打开铁笼开始训兽表演。

      堂上众人开始还是笑语晏晏,此时却已惊得面如土色。吓得腿肚子筛糠一般,瘫坐在坐位上,有心要逃,却哪里能动得了分毫!

      那豹子随着铁笼门开,随着豹奴的指引,轻巧巧便入得堂内,竟似一只体型颇大的狸猫一般。扛笼上来的几个壮汉复又回转,将那空的铁笼抬到院中,分明是给训兽表演腾出了场地。

      豹奴先是举高铁圈让豹跳跃穿过,之后便不断升高高度,最后将圈高举过头顶,那豹退后数步,轻巧高跃而过。

      其后,豹奴又想出了种种如抛接球之类的把戏,豹子竟如同猫儿一般,憨态可掬。众人亲见这豹子温驯听话,惧怕之心才逐渐平复。所以,看到热闹处,也都鼓起掌叫起好来,浑然忘记这豹子乃是一猛兽了。

      很快,豹奴表演完毕,正要将豹子领下去的时刻,仙师李俊突地站起了身,他道了声:“且慢!”人便走到了豹子面前。

      豹奴一惊小声提醒:“畜生凶猛!”人便挡在了豹前,生怕那野兽兽性发作而伤人。李俊对他轻轻一笑道:“无妨!贫道自会自处!”说完转身对堂上的何凛道:“何郎可否容小道借豹一戏,为大伙助酒?”

      何凛一愣旋即拊掌大笑:“仙师神通,技艺高绝,得见仙师一展神技,乃是我等的仙缘,岂有不肯之理!”

      堂上众人虽有的见过、听过李俊的各种神通,但一看豹奴下场,心中多少还是有些惧怕。纷纷离了席,跑到离门边的位置离远了看。

      李俊却也不恼,只见他手轻招,那豹子忽地双腿离地,如同人一般直立了起来。

      李俊转首看向乐人席抱了一拳道:“劳烦乐师,可否奏一曲《胡旋》?”看何凛颔首同意,乐队将原来曲调换成了《胡旋》。

      待乐声响起,场上的豹子立时就原地转起圈来,分明就是那胡旋之舞。场上众人哪见过此等奇事,一时都哄叫起好来。

      李俊却又向何凛道:“贫道再借一物,不知何郎可否愿意?”

      何凛正瞧得喜不自胜,为了有好戏可看,他连天上的星星都能给摘了去。此时听李俊说要借物,他连听都不听,就连连点头:“仙师但凡瞧上眼,直取无妨!”

      李俊嗔笑:“难道说,命也可以?”何凛一愣,“仙师说笑来!要命又何用?”李俊却不再说话,只见他手指捻了个诀,轻轻弹了一下。李俊说的那只神鸟就又由院中飞了进来,豹子由那鸟引导着变换着各种舞姿,竟无一丝笨拙之态,反而轻盈柔美,说不出的奇幻美好。

      直到李俊让豹奴将豹牵引下去,将神袅还归何凛,场上的赞叹和议论半天都没有平息。一时间前来敬酒、问讯的把他围了个水泄不通。

      剩下挤不上前来的,便各自互敬,行起了酒令。闹了好一会儿,众人都有些乏了,却正是子规上场演艺的时节。何凛一眼瞥见了拿着琵琶站起身的子规,用手示意他坐下,“不必了!料你也无法与凡间丽鹂相比!”一边说着,那眼一边就往丽鹂席上看。

      何府的下人,立时便有人走到了丽鹂跟前,躬身相迎。

      说到底,丽鹂只是林府一个歌舞姬。她又能怎么着,只能陪上笑脸,供人欢娱。她起身携起琵琶,款步入场。

      大多时候,丽鹂出场都会戴着帷幕。此次,因何凛点名邀约,却也省了那些装扮。如此,更显得她如花容貌,格外地楚楚可怜起来。

      待她凝了神,正捻弦间,却听一声如拉锯般的噪音响起,弦突地就断了。这时就听丽鹂发出见了鬼一般的惊叫。再去看时,琵琶已被摔落于地,她的手指也被断弦所伤,血正随着手指汩汩而出。

      丽鹂魂不守舍,浑然不知,只一味盯着地上的那只琵琶。子规瞧她样子恐怖,就禁不住看了那琵琶一眼,顿时便呆住了!

      琵琶分明就是李生的那只!早已摔得琴腹碎裂的残体,支棱着尖锐的根根木刺,仿佛一把把尖利的匕首。而琴声裂开的琴腹里,仿佛有个深不见底的黑洞,正要将人拖向那恐怖的深渊。
      忽听何凛发出了一声冷笑,手指神经质地一遍遍狠狠敲击着案几:“我知你心不甘情不愿,却能作戏如此!你道我等看不出么!”

      丽鹂哑着嗓子解释,那何凛根本不听。暴怒之下,他拿起案上的杯盏就往丽鹂这边砸来。因是怒急,力道过猛,杯盏并没砸中人,只是发出了刺耳的碎裂声。

      原本停在何凛手上的神鸟似乎是被那碎裂声吓着了,只见它一个扑棱就急冲了出去,速度像射出的箭一般,就连门前的帘幕也被它洞穿。

      再往外,速度就收束不住,直直朝豹笼方向而去。只听一声巨响,豹笼竟被它撞开了去。那豹子原本还温驯的趴在笼中,被这惊天的巨响惊的跳起,看到洞开的笼门,一个跳跃就窜了出来。

      豹子早已跑入院中,豹奴上前趋赶时,那豹却已闻得了丽鹂手上鲜血腥气,一时间凶性发作,哪里还能管束得住。豹子耸身一跃,就上了台阶,片刻间就进了堂舍,直直朝丽鹂而来。

      仅仅一刻之间,莺歌燕舞的欢饮场就化作了人间地狱。堂舍里鬼哭狼嚎惊叫声一片,逃命的人只恨爹娘没多生两条腿,也顾不得他人死活,俱下死了命往堂舍门边奔逃。

      子规却被逃命的人撞翻的屏风压倒在地,手脚俱麻,也叫不出声。却能从缝隙处,看见现实详情。

      再看那边的丽鹂,她似乎也预感形势不对,又听到兽吼,犹疑地回身去看,一眼便看到了扑进来的豹子,这时哪里还来得及逃命。反倒是晓迪,正欲上前给丽鹂包扎伤口之时,就发现了危险,惊惧之下,扑将上前并一把推开了丽鹂。

      豹子一个猛扑,就将她扑倒在地。

      “孽障!”从堂舍右手上位忽然传来一声大喝,原来是李俊已然起身。正上前,却被突然滚爬而至的何凛死命地抱住了大腿。求生的人力道大的出奇,李俊竟然被缠住。

      两相纠缠间,他猛地甩脱了开去,但也就在此时,那豹子的利齿一下就洞穿了人的脖颈。

      李俊呆了一呆,脚下一滞,似乎有些不敢相信眼前的事实。但也只是瞬间的恍惚,片刻间,他已然来到了豹子的跟前。

      那豹子正在撕咬口中猎物,忽觉有人靠近,便警觉地停了下来。

      看到李俊上前,那染满血的牙便龇了出来。怒吼声中,豹子带着腥风耸身窜出,直扑而来。

      李俊毫不犹豫地捻指一弹,只见一道白光亮起,直穿豹身而过,豹发出一声闷吼后,颓然倒地,就此毙命。

      那些躲藏的何府下人,眼见危机已除,立时便赶了出去。将血人一般的晓迪从豹爪之下救出,那跌倒在一边的丽鹂,此时也反应过来,连忙扑了上去。这时何府的医师也赶到了现场,他先上前探了探晓迪的鼻息,又把了下她的脉搏,摇头对哭成泪人一般的丽鹂摇了摇头,叹了口气道:“小娘子已然去了。”

      只这一声,丽鹂便如同被人剜去心肝一般,高嚎了一嗓,眼一翻,人就晕死了过去。一边有人急着料理现场抬那豹尸,一边有人急着给丽鹂遮掩脸面,一边却又是给丽鹂抢救,现场千头百绪,乱成了一团糟。

      这时才有奴仆想到了慌乱中忘掉的主子何凛,着了火似地赶上去找。找到吓得瘫软的何凛时,他已不能行走,直到被人架着走了一段,行至李俊跟前,神思才算恢复。就听他叫唤出了声:“仙师救我!仙师救我!”一双手向溺水之人一般向他伸着,人就赖着不肯前行了。

      从人无法只好上前求助,待着李俊刚一上前还没开口,就被他死死攥住了手腕,也挣脱不过,只好一路被他牵着,跟着一起去了内堂。

      这一边丽鹂被救得回转,却又是哭得死去活来。纷纷乱中,林府也得着了信,得知了惊天大事,却因家主不在,只能由着管家接了丽鹂,收了晓迪尸身回转家去。

      一时间,堂舍就空了,仍无人发觉压在屏风之下的子规。

      正自怨自叹命苦之时,身子忽然一轻,屏风竟然被人抬开了。子规抬眼一瞧,却看见了两个熟悉的身影,分明是清风和阿蛮。

      子规大喜过望,眼泪就不争气地流了下来,他委屈道:“原本以为今天要死在此处了……”阿蛮却“扑哧”一笑,用手指弹了一下他的脑门,“放心,你命硬!眼下这天下人都死了,也轮不到你。”

      “什么叫命硬,我……”子规又气又恼,眼泪不争气地又流了下来。

      清风看着俩人斗嘴,自觉好笑,却也懒得理会。只是一路径自走着,在路过李俊坐的案几时,她停了下来。弯下了身朝里面看了看,伸手从那案下取出了一把琵琶来。

      阿蛮和子规斗嘴正酣,眼见此景却也发觉了怪异,不由停止了嘴仗,一起看将过来。

      那琵琶式样普通原木漆就,通体并无花饰,子规一眼便认出:那是丽鹂常用的琵琶!他心下立时反应过来,这应是心中怨愤故意掩去了真身的“玉人琵琶雨”!再注目去看,那琵琶上竟贴了一张黄色符咒,清风一把揭下之后,一个白衣小儿便从里面挣脱了出来。

      “不好也!”他惊叫着。

      阿蛮白了他一眼道:“除了鬼叫惹事,你哪一点让人省心!若非真人慈悲,我早就把你劈了烧火了!“说完又看了一眼子规道:“也就你是实心眼,还等他回心转意。”她叹了口气,“我是怕你真心被负!”说完狠狠剜了玉人一眼。

      “即使你再防范,却哪抵得过他以命相搏?”清风看了面前的玉人,“你终究还是上了他的当不是?”

      玉人低着头,小手紧攥着衣角,似是懊恼至极,“岂料李俊竟以豹舞作障眼法,趁我不备竟给我贴了个‘封’字的符咒……”

      “那日在林府花园同意你留下 ,也是考虑到‘业’是因你而起,该由你来了结。可现在看来,这‘结’已关系了多人生死,已不是你小小一妖的事了!”清风淡淡说着,人却若有所思地踱远了。

      “我这边被妖道用符咒封住,动弹不得。你们……”玉人怯怯发问,可那话里分明有话,多少是有些责怪的意思。

      阿蛮冷哼了一声,朝他翻了一眼,“我们岂料他竟然趋动了道家严禁的魔道之术,还开启了‘生死劫’,并在此设了结界。等到突破结界来此,却是晚了。”

      “李生的琵琶怎么会在这儿?”子规看着地上摔的破碎另一只的琵琶,感觉不可思议。“是子规你呀!不是你的帮助,它又怎能在此!”阿蛮调皮地笑起来。

      “我?”子规瞠目。

      “还记得李俊让你去庄严寺?”阿蛮朝他眨了眨眼,“不是借你做由头,以你这个凡人做掩护,他怎能偷取‘心结之器’,只有李生的怨愤,才能驱动‘生死劫’啊!”

      “那怎么办?”子规听到此处,简直惊掉了下巴。他那简单的脑袋何曾想过这么复杂的问题,更别提要去提防李俊的心机!其实,他自己心里也明白,即使是清风叮嘱他不要与李俊接触,还是防不住他要受骗上当。

      “琵琶上沾染上了结怨之人的鲜血,生死劫已是破不掉了……”清风回头看向众人,忽然说了这么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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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文参考资料:
    《庄严寺》 参考百度百科
    《兴庆宫》 参考百度百科
    李俊故事猪圈一节参考 唐 段成式《酉阳杂俎》
    教坊制度参考 (加拿大)王立 《欢娱的巅峰--唐代教坊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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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琵琶行
    长安城内,政事更迭、百鬼夜行,天子狐妖、佞幸歌姬、妖僧男宠组成了权欲、爱恨交织的光怪陆离的诡异画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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