琵琶行

作者:晓镜如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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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本子夜歌 第三折恨煞


      长安城西南角的永阳坊,是李生的居住的所在。这一片地广人稀,长安坊间流传的蛇精美人之类传奇故事,不少就发生在此处。也是如此原因,虽是长安土地金贵,一般人却也不太愿意居住此坊。

      永阳坊左边住了些人家,其间便是不少的农田,一打眼望过去,便以为出了城。再往坊的右侧看,便见是毗邻而建的两座寺庙,分别为庄严寺和总持寺。

      两寺屋宇寺产庞大,实打实占了大半坊之地,层叠的庙宇中,远远就可以看见一座高大的木塔。而李生就住在庄严寺附近,离寺庙不远。他选择租住此处,一则因为寺庙庙会,时常有演出活动;二则因为寺庙产业,租金近乎于免,着实便宜。

      送李生回住处后,子规便欲离开,却被李生狠命拖住,一时却脱身不得。看李生如此,当下也不便推脱,便就进了那院落。

      那是个几进的跨院,一些零星的花树。房屋皆不甚高大,庭院处有几个竹叉支起了几个竹篙,上面晾了不少衣物。原来,李生是和教坊几户乐人杂居在一处。

      在安史之乱后,乐人制度较之以前混乱不堪。除了如子规这样正规编制在教坊的乐人,更多乐藉人因裁撤和战乱,离开了教坊和太常寺划定的居所,散居在了城内各坊。平日里除了应官府召令的活动,大多都是自找民间和达官贵人的表演而谋求生路。

      艺人们,其实便如李龟年那样的人才,到了战乱之时,却也是潦倒不堪的。

      待到到了李生的居所,只见那一小□□仄之屋,地板都尽数裂开。人脱了鞋走在上面,不小心就被那板缝夹了袜子。

      小屋虽小,好在朝阳。阳光充足,室内倒也敞亮。屋子收拾的较为齐整,地板也擦拭得极为洁净。几扇推拉门外,便是几家人公共的院落。

      推拉门一开,便见有人往这边张望,显是见得了子规进门而好奇打探。只听得那几家人人声充耳可闻,历历在耳,实是没有太多隐私可言。

      两人遂将拉门半掩,坐下谈话。李生心绪似乎半稳了些,拿起琵琶复又弹奏起了那首改编的《绿腰》来,才弹了几下,便听门外有人高声问:“李郎可否在家?“李生还未答言,早有人一迭声地应了。”在!在!在里间哪!”

      李生手上一滞,面色就沉了下来。嘴上不单没有应声,那身子也未动分毫。

      然后,外面就喧闹起来。似乎是那些邻居一起涌了出来,只听他们一迭声笑着道,“回回来,还送礼物给我们!”“太过客气!”“可不折杀了!”似乎是邻人们收到了来人的礼物,人人皆是喜不自胜的腔调。

      即而,就听有人似乎在问着什么,却也听不真切。就听那几个邻人道:“他里间来了客,正在谈话。”一边又喊将起来,“李生,李生!有客人来了!”

      李生也不作声,猛然间“忽“地一下拉开了门。

      其实,这门不拉不打紧,一拉开,倒是让子规吓了一跳。正对李生居所的大门不远,不断有人从外面进来,往院中抬东西,那里已堆了不小的一堆。

      最下面的布包打底,上面堆放着布帛,旁边还放有好几个礼箱。

      门外正热闹间,不料李生的门忽然打开。又见他冷冷瞧人的神态,众人一时间也不知如何反应,就都有些尬尴。其中有几个青衣打扮的小厮,叉手对李生行礼。

      “把东西拿走!”李生忽地立起身,“告诉你们主人,以后不要过来了!”

      那几人诺诺称是,却又恍若未闻,他们自顾自地又搬了一会东西,先后施了一礼后就匆忙离去。

      “让你们把东西拿走!”李生急了,未着鞋便往外追。子规不明所以,只觉着袜飞奔李生的模样甚是滑稽,待自己穿好鞋子,提着李生鞋履跟在了后头。

      李生追出门,那几个青衣小厮已上了门前的马车。他还再待要前去,那车夫似乎早有准备。不待他靠前,冲马就是一鞭。眼见那马车,就从面前驶过。

      李生一急之下,返身看到提鞋赶来的子规。一劈手夺下他手中的鞋子,冲着马车就砸了过去。无奈,马车已是远去。两只鞋,一前一后均跌落在稍远处。

      看着着袜立于地面的李生,“你这是何苦来!”子规哂然。

      子规小跑至道路,弯腰替李生去捡鞋,许是眼花,他分明看到似乎有霜色的身影在旁边的巷子里一闪而过。

      待李生穿好鞋袜,两人复又返回。

      看着满院的礼物,子规随着李生的翻捡之下,便也看得清楚:那布袋装的分明是米粮,礼盒中大多装的是茶饼、酒、及一些漆盒果盆之类,甚至还有些金银器皿、做工精巧的碗筷餐具……
      而越往下翻捡,物品越丰富,那李生的面色就愈发沉重起来。乐人们自幼研习“读心术”,学着察言观色,一方面以期获得达官贵人的赏赐,另一方面却是减少在君王侧遭遇飞来横祸的概率。这份自处,子规也是懂的。

      所以,即便子规瞧着再好奇,看李生脸色,若是他自己不主动说,子规绝不发问。

      “子规若有喜欢的,尽可以挑些带走。”那李生似是不把这些东西放在眼内,而且说话间并没有开玩笑的意思。

      “李生,这……”子规有些发晕。

      “这些东西除了米粮,我尽会散去,也算是物尽其用吧!”

      李生转身去了邻居那边,不过片刻的光景,即有三两邻人前来拿取院中物品,瞧那架式,皆是心安理得之状。

      子规心下思忖,觉得此种情形应不是发生一两次了。

      其时正值午饭时间,邻人也知李生孤身一人又来了客,开伙不易便相商送来饭食,有酪浆、有胡饼、有烧鹅两腿、还有几碟腌制的菜蔬,几家饭菜组合,竟也是相当丰盛。却也就是那时,子规的想法得到了验证。

      正当子规对那个送来烧鹅腿的邻人微笑致谢时,就见那人连连摆手,指了指李生道:“总是叨扰李郎,回报已是不够,哪里称得上谢字。”说完竟慌慌地退去了。

      李生放好了食案,摆好了饭菜。两人便相对跪坐下来,子规往案上的两个杯中各倒了一杯酪浆,子规一饮而尽之下,但觉那酪浆回味甚好,只是配着那烧鹅稍嫌寡淡了些。

      李生并没举杯,只是注目在看盘中烧鹅,面露惭色看向子规,“在下并无切肉的佩刀,只能作如此粗鲁形状了!”

      子规莞尔,“你我只需真面目相示,又何来的客套!”正说着,却正看向尚未关好的推门,眼光自然落到了院中的礼盒上,脑中灵光一闪,突地就想到了漆盘餐具盘旁摆放的几把西域餐刀。

      “李生怎能没有刀具?”子规指向庭中。李生一愣之下,旋即明白,微笑道:“物尽其用,这倒也是一桩!”说完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在下并无物品摆放的印象,子规可曾记得?”

      “那几把刀具甚是精致,正欲向李生讨要呢!又怎会不记得?”子规说完即起身,不久就于院中的礼盒里拿了两把刀具,顺手又拿了一壶酒。眼看李生正看向这边,他便把酒壶高高举了举,“光喝酪浆还是无趣,不如直饮三百杯!”他把三百杯说得尤其夸张,俩人相顾一乐,俱是大笑起来!

      子规将高举的壶正欲放下,返身盖上礼盒。却突然发现,那礼盒上漆的手柄上,竟描画了翩飞鹤纹,虽然细小,却异常精致。再仔细去看,那鹤纹却有些熟悉,仿佛见过了多次,但又想不起在何处见过。

      返回屋内,那李生早已将那酪浆饮尽,分明是等着子规手中的酒了。俩人又抢着给相互斟酒,拉扯了一番,子规终究还是将酒壶交了出去。

      酒至半旬,俩人再往外看时,那院中的东西几乎已搬了大半,只余了些米粮和空置的礼盒。尤其是那些布帛,早已被邻人抢了个干净。

      子规看到衣裳半旧,领口已有污渍的李生,摇头叹道:“我倒不是小气,但看李生衣裳半旧,却也该置换了!”沉吟了一会接着说:“你我身为乐人,衣装皆是脸面……”说着指了指原先放着布帛的位置道,“那些布帛,你多少也给自己留下点吧!”

      看着只顾喝酒的李生,子规有些不忍,“你若放不下面子去索要,我一会便去向他们讨要!”

      李生听了此话,不由地一愣,随即摇头道:“实在是这些物品来得不算堂皇,在下受之有愧……倘若厚颜收下,实在是夜不能寐。”

      子规瞧了瞧他这屋子,再瞧了瞧他现在情状,便问:“以你现下状况,只收粮米,只能保肚中不饿。倘或还有他事,比如要买些物品,却又如何?”

      “百姓里坊还是有些事物……”李生到底还是不太自信,说着说着,声音不由就低了下去,看到子规面露同情之色,他心下的自尊心便有抬了头,嘴里辩解道,“庄严寺庙会时,有是有差事的。”听到这里,子规心下一动便说:“我倒是有个长久差事,让你衣食无忧。”

      “教坊有补空?”李生面露喜色。

      “圣人裁撤已定,哪还有补空之说!”子规笑道,“合一观倒是需要乐师,衣食不愁。时间自由却也不担搁官府应召……”子规说得起劲,却突地看到李生连连摇摇头,子规一愣,不由地反问道:“李生可是不愿?”

      李生点头称是,见子规一脸狐疑,犹豫了一会儿才开口道:“在下谢过子规好意!实是多年前我家因一道士,而失去亲人……所以,李生选择与寺庙为邻,今生不愿和道家再有半点关系……”说到此处,那眼眶竟是一红,却又愤愤地盯着院外深深地叹了口气。

      见他这副情状,子规虽不再开口,心下却也尴尬得紧,只差没寻个地缝去钻。李生却因为一直纠结于自己的曲子是否新作的问题,并未在意子规的表现。

      俩人相坐无言,干干喝着酒,子规又没话找话说了会儿,直到都有些倦了,这才起身告辞。

      又过了几日,子规在坊间拭琴,就听几个乐人聚在一处议论,说是太常寺及教坊正举办新曲征集赛事,当今圣上还下旨御令乐官督办,并指示说要从中选拔乐官人才。

      众乐人都知道当今圣上性格沉稳,虽不欲大兴乐事,却吹得一手好笛,想来也是极懂声乐之人。得到信息的乐人们各个摩拳擦掌,莫不是跃跃欲试之状。

      子规自从祈雨赛事之后,一听比赛二字心中便发麻。更别提参赛了,所以只见太常寺和教坊乐官、博士、乐工们兴高采烈,他倒是风清云淡,一副闲散模样。

      因为是大型赛事,这次便也和上次一般在天门街搭了彩楼,一连几日下来,到了三日之后,却听说是一蒙面人日日霸住了场面,成了擂台的霸主,据说,自从那人上台,就从无败绩。

      眼看看就到了比赛的最后一日,天门街又成了整个长安瞩目的焦点。到了比赛开始前,街面更是热闹非常,竟又是有了摩肩接踵的盛况。依着之前的情状,京兆府便照例又协调金吾卫派了兵丁来维持秩序。

      因着武皇时曾有过盂兰盆会时的踩踏惨祸,所以,大唐由此便会对重大节日的城防治安严格排控,那兵丁们的职责一是为防踩踏,二是为防贼人趁乱混水摸鱼。而盔明甲亮的兵士们在街道边一立,立时也起到了震慑的作用。

      所以,这比赛现场看似混乱,却还是秩序分明。也是在武皇之后,那等惨祸却不再有。

      子规虽未参赛,却也还是要瞧热闹的。他也不愿错过最后一日的决赛,所以也是占了个好位置。
      待挤到了近前,分明看到了台上左侧霸主位置上坐着一人。那人黑纱蒙面,头戴一丝葛黑色巾子,着一宝蓝色长袍,身形瘦削,却始终持一琵琶来应战。无人听过他说话,自也不知名姓,只知道他甚是神秘。

      零星有人上台,却还没奏完,就被底下那一帮拥戴蒙面人的人们给轰了下去。一帮乐博士虽是不忿,却也无计可施。

      蒙面人站在台上只是随意弹了下琵琶,那台下众人便一迭声地跟着节拍鼓掌欢呼起来。之后便见那各种粉的、白的、紫的丝帕裹着重物如雨般被投上台来,而各种丝绢做的花朵也被一束束抛了过去。

      此时,一阵风过。那蒙面人的面纱忽地被吹得翻起,蒙面人巧妙用手掩住,却是一股难掩的风流状态。

      “揭开!揭开!”先是几个靠近前台的人击掌起轰,待传到后面,竟如同排山倒海一般,几乎是在场的所有人都在呼喊,“揭开!揭开!”

      子规突地就想到了潘安和卫玠的故事来,一个上街回家背篓装满了瓜果,另一个则出外引起轰动“观者如堵墙”,最后被人看死,原先以为是夸张不过,看得眼下情形,确是有些信了。

      子规一面心底感叹时人疯狂,一面却也不住往台上看。

      在一片哄闹声中,那蒙面人看着现场,一手持琵琶,另一手手掌朝下压了压,众人似乎都懂了那意思,立即就噤了声,现场就静了下来。只见他抬起了手,正要将面纱揭下的当儿。便听有人在大喊:“教坊李生,前来参赛!”蒙面人一怔之下,那揭开面纱之手便停了。

      众人正满心期待等着看那面纱之下的面庞,陡地被人打乱,心下都不满起来。纷纷回身往后望,却见人山人海,哪能看到什么情形。随即就见一背着琴匣的人和一个僧人被金吾卫押着到了前台,众人看得这情形好奇心被勾起,却忘记了要看那面纱之下的脸了。

      一时间议论纷纷,台下便嗡嗡了起来。却见得那金吾卫与几个乐官模样的人在说着话,不一会儿,就见那个背着琴匣的人缓缓走上了台去。而僧人则立在台侧位置,凝神注目往台上观瞧。

      台上那人却正是住在永阳坊庄严寺旁的那个李生!这倒出乎子规意料,但转念一想,却又明白了过来。李生如果此次参赛得着名次,就不用惧那混世魔王何凛了。连乐官身份都可能授予,脱了贱籍后,想要随便处置却终是不便了罢。

      俗话说“车到山前必有路!”这李生破困的妙招,想也是被逼到了极处了罢。子规看看李生,心下不由暗暗为他鼓起劲来,一面手心紧攥着,捏了一手心的汗。

      这时候,再去看蒙面人,却见他复又坐回了左侧霸主位置上了。施施然抱着琵琶半遮着面,如同一幅画一般。

      之后,旦听台上一阵鼓响。台上主持比赛的黑衣老者悠悠上得台来,待鼓声已歇,老者则高声唱起歌来!那老者乃是长安城前次的歌唱冠军,歌声一毕响起,却是嘹亮悦耳好听至极,分明又是当下最流行的曲调,李白的《 菩萨蛮·平林漠漠烟如织 》却是人人会唱的,众人没想到新来作曲比赛却还能欣赏到唱作,俱是面露欣喜,待到快到结句之时,台上台下齐声唱和一片欢腾。

      一曲唱毕,尤是意尤味尽,老者却已看到李生准备完毕,这才不紧不慢对众人报出了李生的参赛曲目《绿腰》,老者还作出说明,说此曲经李生的变调后,已成新曲,而后还特地对台侧的音乐博士示目强调了一番。再之后,微一欠身,侧身待李生上场,他便转身下去了。

      此时的李生已换了一身新衣,连黑幞头也是新的。干瘦的脸经新衣一衬,脸色似乎好看了许多。他脚步急促,身形虽略有紧张之态,却有一番不管不顾的狂热模样。

      众人还在交头接耳之际,却听那琵琶铮铮錝錝,便有如日出拨开了云层,心下立时被万道金光洒上一般。玄宗朝时长安便有数万乐工,即便到了如今这会器乐、懂乐理的也不下万人,所以,看热闹者、懂门道者,却一齐被这李生的新曲唬了一愣。

      四下俱寂,突地听长空一声鹰唳,一只鹰竟似被乐声吸引,竟在那台的上空盘旋不已。

      《绿腰》为大曲,旧时有著名琵琶圣手康昆仑一曲新翻 《羽调绿腰》精彩无比,更有庄严寺和尚段尚本将《绿腰》移到枫香调上技高一筹。而今,这李生又翻新旧曲,竟似比康昆仑、段尚本更高一著,弹至精妙处,一拍三赞,众人皆是叹服。

      待到曲声已歇,场下掌声已是雷鸣一般。

      李生欠生向众人还礼时,那蒙面人却不知何时已来到了身后。只见他轻拢慢捻,琵琶声声,曲调就如同魔乐一般,让人有了如痴欲狂之调。几个曲调之后,众人皆是一惊,蒙面人弹的可不是与李生一般的《绿腰》!起先还有人狐疑,后来,那场上场下一片惊愕。

      子规心下一紧,便注目朝蒙面人看去。

      这一看之下,子规暗叫了声不好!

      蒙面人宝蓝色罗袍下同色锦袴下,露出了一双触目的加厚高底靴,显是为了增加身高而置备。是何人需要那靴底来增加身高?

      这琵琶乐声,子规再熟悉不过!

      不正是东西市祈雨比赛的丽鹂!

      李生一惊,掉头去看蒙面之人。

      蒙面人轻轻摘下面纱:可不是丽鹂!

      丽鹂展颜一笑:“李生!早就说过这是旧曲,你却不信!如今却也怪不得我了!”

      台下有人认出丽鹂,一时间便爆发出更热烈的欢呼声。不过一会儿,台下便反应过来,“这分明是新曲比赛啊,两首曲子一般又是何道理?”“这是糊弄人的吧!”那台下就纷纷闹闹,吵了起来。

      李生抱着琵琶愣在当场,面色如死灰。台下那等候的僧人欲上台去,却又被金吾卫拦着,上不得前。

      一时间,子规但觉心下焦躁,却又无法可施。想要往前,前路却已被阻。有金吾卫守住各交通要点,不许人随意走动。正不得要领之时,忽听台上鼓响,竟是那台侧的巨型双鼓被两个大汉双双敲响,那鼓声隆隆,如同平地响了巨雷一般。连绵响了半刻左右,天门街鼓噪的人群终于静了。

      这时候,又见那黑衣老者上台,只见他面色凝重,向大家解释说,李生所弹也是一曲《绿腰》的老曲,是为段尚本后来所写,因流传范围甚小,所以,知晓者甚少。随后老者用手一指丽鹂,表示她只是很少的传人之一。

      “你骗人!”李生指着丽鹂,一边身子猛地往后退,这时候,就听台下爆出了海浪一般的怒骂声:“骗子!李骗子!滚下去!快点滚下去!”

      立时便有金吾卫上台,竟似要捉拿他一般。看得兵士靠近,台下又是一阵紧一阵的喝骂,李生惶然看着四周,立在了台上,像极了一只被围追堵截的困兽。

      他抱着琵琶一味往后退着,快到台子的边缘时猛地转过了身子,眼睛定定地看向了台下侧边。子规顺着他的眼神看去,正看到立在台侧努力想要上前的那个僧人,似乎李生在对他高喊着什么,可是那嘈杂一片,却是什么也听不见。只看见他嘴在一张一合,面目苍白。

      两个金吾卫上前正要拉他,却被他一闪避开,不料他那脚一滑,人就往后跌倒。两个兵丁急忙伸手去拉,却只拉到了他的衣袖。人,终究没有拉住。

      李生就在那数万人的当场,从那高台之下跌了下去……

      僧人即刻便突破兵士管束,抢将上去。

      一片哗然后,人群骚乱了起来。

      有好事的便往台前挤,还有趁乱的就想趁机混水摸鱼,下狠劲那一番挤之下,有几个小娘子就被挤得跌倒,近前人欲待收脚,后面人却还往前挤。立时便有更多人跌倒,刹时间,哭爹叫娘声陡起。

      值守的金吾卫起先还甚是客气,眼看那情势收拾不住,兵士们即拿出棍棒往前涌的人群身上打,一介打却还是止不住混乱。

      就在此时,又听鼓响,连绵响了数声,现场慢慢就静了。旦见一军官模样的人站在了那高台之上,却正是那金吾卫将军林玄青。但见他用手在空中划了方块的形状后,一手便拿出一支令箭,高声说:“但凡有人敢超出兵丁管辖区域者,立斩!那“斩”字出口,令箭便丢掷到了台下。

      随着 “斩”字令箭的下达,兵丁俱将短棒收好,齐齐抽出了明晃晃的佩刀。随即便封锁了台前通道,分组的兵丁更是将现场的人流切割成了一个个方阵,并且不允许人员随意走动。先是阻住喧闹,然后便从前往后,一队队组织人群疏散。

      还不容易疏散到了子规这里,已过去了一个时辰之久。

      子规陪着笑正对一小军官道:“小生与你们金吾卫林将军相识……”他还想往下说,却被那小军曹一把搡开,“快走!”然后对着他举举手中短刀,看子规一脸惊慌,即偏头对旁边兵士笑道:“阿猫阿狗都想借将军名头唬人,一刀劈了才解恨!”

      子规被推搡了一个趔趄,撞到一个男子的身上,人就扑在了那绣有鹤纹的胸口,那人扶住子规,手指着那军曹沉声怒喝:“放肆!”

      子规这才看清,他撞的这人竟是那活了三百岁的李俊李da shi!

      随即便听“当啷“一声,军曹的那柄刀竟凭空折成了两断。

      “李da shi!“那军曹猛然间听到有人惊呼出声,立时便如遭雷击,再看自己手中这莫名折断了的佩刀,便知晓眼前人的身份!大师之名长安家喻户晓,至今未听谁有挑战大师的神威。

      看到面色青灰的军曹,李俊冷笑:“你为何不听完别人说话?”军曹面色涨红,嘴嗫嚅了数下,最终还是面朝子规,“下官粗鄙,还望指教一二。”

      子规看他前倨后恭,着实觉得这人面相的可憎,心下便不欲说话,却又看那人眼巴巴望着自己,不由得叹了口气道,“我说林将军与我相识,是想你前与方便,让我去近前瞧瞧从台上摔下的李生……”那军曹听了,竟是十分为难,沉吟了片刻说:“那劳烦阿郎稍候,待某前去通传。之后再给予消息,您看可妥?“他一介说着,那眼却看向李俊。

      李俊并不看他,诧异地看着子规问道:“阿郎识得李生?”

      子规点头,苦笑道:“小生愚钝,想伸手相帮都伸不出手去。”

      李俊摇了摇头说,“你去看也是晚了…… ”

      “晚了……”看得子规一脸惶然,那□□并未作解释,却偏头对那个一直看向自己的军曹挥了挥手,“你也不必费力了!我等也不会与你计较!”说完便拉着子规便往外走。

      走了一段,稍稍远离了一些人群。子规看着李xian shi,心念突地一动,手便一把反扯了一下他的衣袖。

      李xian shi回首看他时,子规央求道:“这李生的事着实蹊跷,在下肯请李xian shi出手相帮,帮李生查清事情真相,还他一个清白!”

      李xian shi盯着他,并未说话。

      子规担心他不愿意接手,便深施了一礼道:“在下愿出五万钱!”

      李俊显出不可置信的神色来,“他一个剽窃之人,哪值得你如此行事!”

      子规苦笑,只好把那日在林玄青府内偶遇李生献曲之事说了一遍,待说到李生发狂而出,自己又是如何追到的情形时,子规分明发现李xian shi的面色似乎显出了惨白。

      子规还想说话,却被“xian shi!xian shi!”前方一迭声地呼喊给阻住了,只见一群人抬着肩舆飞奔而来。

      有人提着笼屉、有人捧着汗巾,华丽的排场一下把子规拉回了现实,他不由想起了,那云板敲击之下,众星捧月而出的李xian shi。子规看着近在身侧的他,忽地又发觉他又恢复到了那个触不可及的高度了。

      李俊看向他道:“我愿意相帮!”就在坐上肩舆的那刻,他又伸出食指在子规面前摇了一摇,“却分文不取!”

      子规赶到永阳坊,却看到李生租住的那院落已有了白色的灯笼和白色帘幕。子规站在院中,这才觉出李俊说“已然晚了…”意思来。

      原来,这晚了即是往生。

      子规一时觉得耳中有如锣响,他定定站在院中,怔怔地看那人影往来。因人急殁,场面也无主事之人,多少还是慌乱。

      正在子规上香的时候,乱纷纷从外间来了一堆人,原来是城里最有名的凶肆抬来车、轿、仪仗之类的办丧事的用具,而器具之豪华竟不输于长安富户。

      凶肆的人一来,丧事就妥当了。一边见他们的厨子就院里最大厨房做起了饭菜,人来人往中,不多会儿,院中数席流水席便就开好了,人们随到随吃;一边凶肆还唤来了店铺里两个最出名唱挽歌的人,轮番唱起哀歌。一时《薤露》,一时《蒿里》,哀声动天。

      想来,李生尚未成婚,也无家人,丧事竟置办的如此排场,到底有些离奇。虽说有人知道李生仿佛有长安富户相衬,这不可思议之处还是引了不少议论。

      子规如无头苍蝇一般,正在想要帮手却无处下手间,便被坊内上次给李生送烧鹅腿的邻人认出,即刻便拉着他让他做录事文薄的工作。也就是登记一下吊丧人的礼金、姓名,以及发放回礼、安排去吃那流水席等杂事。

      零星有乐人前来吊唁,估计也是扛了非议前来。毕竟窃取他人成果之事,在以技艺和德行为重的乐人中,这可是致命的。但也是这个原故,子规这录事做得相当清闲。

      所幸,那凶肆的人倒是敬业。一旦见得冷场,便有唱丧歌的悠扬宛转地唱将起来。

      子规正闲的发慌时,突见一面目清秀僧人走进院来,众人一见,俱是停下手中活计,合手行礼,口称“慎行大师!”后便低首而立,态度恭敬不已。

      子规不近禅林,却也瞧出这僧人人望颇高。心中纳罕之下,便注目去仔细观瞧。

      那僧身着明黄僧衣,个头颇高,不过二、三十模样,却是难得一见的宝相庄严。但见他脚步不疾不徐,却带了十足的气场。而再看那霁月风清,冰雪俊朗的容颜,竟有六分神似七宝莲台的圣像。

      子规依稀想起,这僧,不就是那停在台侧看李生比赛的僧人。

      僧人灵前稍稍停了脚步,眉眼低垂,不悲不喜。却听一声佛号破空而出,和尚那清净之音,如那仙乐一般,只是他清吟浅唱,却胜了那鼓、磬等佛乐,但听得平和、宽容与慈悲。院中众人皆是动容,一时静默无声,倒像是做了场盛大佛事一般。

      少顷,僧人念唱完毕转过身来时,在场众人又齐齐向他行礼,和尚点头示意,起身便欲往门外走。

      却听门口有人高喊了一声:“法师留步!”

      和尚一愣,脚下便一停。便见有一群人堵在门口,其中有人对他施礼问道,“敢问法师刚才所念何经?”

      和尚颔首道:“贫僧高为亡人超度,念的乃是《往生咒》,希望李生会往生西方极乐世界。 ”
      “在下受教。”那人嘴上恭敬,脸上却显出讥诮之色,“如若我记得不错,这仿佛也叫《四甘露咒》?”

      和尚点头道:“此咒文内一共出现了四次甘露,因此俗名也称《四甘露咒》。希望李生会往生西方极乐世界。 ”

      “我等凡人却是悟不透高僧意旨?在下还想问,您既是要撒甘露,却缘何要先夺人性命?法师此等作为,不好比撒那毒药相似?”那人言语恶毒,显是挑事而来。

      场中立时有人发作起来:“放肆!”起身便要冲将过去。

      和尚伸手阻止,和颜对那发问人道:“小僧愚钝!可否详解?”

      “你做得出,却是认不得吗?”说话间堵在门口的人群中走出了一个身着霜色宽袍的人来,却正是那长安城无人不识的,仙风道骨、人间无双的李俊李xian shi!

      也不等慎行和尚发言,李俊即挥手让跟在后面的从人抱了一个黑布包上来。就听他冷哼了一声,用手指了指布包,“想来此物会帮法师回想起往事。”说毕,便瞩目那人将布包递与和尚。

      那人来到慎行面前,不待他接手,却猛地把那包布扯下,却赫然是一把破烂的琵琶!

      “这不是李生的琵琶么!”坊中有人认了出来,正窃窃私语间,就见慎行取过了琵琶,面色凝重,就此盘腿跌坐,将琵琶放在面前,双手合十低声念起咒来。

      那手捧琵琶的从人不可置信地对着和尚发了会儿呆,当即退后一步,向四处抱拳扬声道: “我家仙师上通天庭,下达地府,无事不知无事不晓,却有悲天悯人之情。那日仙人应人之请,答应查清亡人李生事情真相,还李生一个清白!"

      场内人听得这话,瞧向和尚慎行的眼色就又复杂了几分。

      忽地又听那人道:“请xian shi查明此事的人,也在当场!”

      听得这话,子规便是一愣,抬头就看见李xian shi在对自己招手。

      他只觉头皮一紧,只好放下了手中毛笔。就在起身之时,已发现在场的无数双眼睛盯向了自己。他心中暗暗叫苦,心道自己让他查李生之事,原是想着密查,并未想让天下皆知。而眼下这般,却仿佛是自己先潜伏于其中,然后再使人闹场,一切仿佛都经过自己的授意,一手策划。

      子规再看向众人,却发现大家瞧他的眼神都变了。一时间心中五味杂陈,说不清是啥滋味。

      因慎行跌坐念着经文,那场上说话的人就更得意了,那话更如打开了闸门的水一般,收也收不住。听下来那大意就是仙师收到请求后,便着手调查。头一件便是找到了李生那日摔下台的琵琶,取琵琶的时候听说那日和李生前来的僧人来自庄严寺,却是此次《绿腰》改编的前朝圣手段尚本大和尚的徒孙……

      听到此处,已是有了十分的传奇色彩了。子规再一打量这院风,已是大吃一惊。但见这院里院外,已挤满了人。显是有闲汉将这里的纷争传了出去,这一传,便将那些闲人们、甚至是在庄严寺上香的香客也吸引了过来。

      那围观的人就七嘴八舌议论了起来,“听说那和尚时常和李生切磋技艺,教坊的活也不接,整日就如迷了心窍一般呆在寺内,混得穷困潦倒,连媳妇也不曾娶上。”

      “那和尚瞧着也是沽名钓誉之辈,想是盘算好,要借李生来捞取名声,可不曾想弄巧成拙……害了李生性命!”

      “想那段尚本以《绿腰》改编成名,定是这不肖徒孙,偷取了未流传的曲谱,诓骗李生让他作假。当众拆穿,那李生羞愤之下便自尽而亡……”

      子规听得目瞪口呆,“教坊的活不接”实际却是何凛吩咐教坊不给下派任务,而“那李生羞愤之下便自尽而亡”分明是失足跌下高台……他简直不知该说什么好。

      议论声中,场中那人话已说毕。和尚慎行却也念罢经文,抱起了李生的破琵琶站起了身。

      “佛家以慈善为本,却不知慎行此等作为应作何解释!”于此同时,李俊xian shi不知何时来到了慎行身边,而且声音甚是响亮。

      “小僧自问无愧于心,也就无所不可对人言!李da shi有何疑问,但问无妨!”慎行神情平淡,面上不起波澜。

      李天师看他模样,眉目便是一凛,冷声道:“我等只想问一句李生那《绿腰》曲谱到底何来?”
      慎行淡淡道:“曲谱自然是李生自己的!”

      “啊!”人群一片哗然。

      “出家人不打诳语!”慎行平静瞧向众人,那眼中宽和而平静。

      此时,庄严寺梵音阵阵,竟是僧人们做佛事的唱经之声,声音高远却又富含了慈悲。

      慎行面朝寺院的方向,思绪突地飘了很远……

      慎行与李生相识已有些年头了,那时李生正与几个乐户在长安城寻找栖身之所,而长安城地价金贵,哪怕寻到了传说妖怪出设的永阳坊,却也还是落了个空。正走投无路之时,李生看到了庄严寺,便进寺上香,以求佛祖的庇佑。

      一边是李生在上香,另一边却是和尚慎行在寮房弹琵琶。

      此时的慎行正在与先祖师段尚本在较劲,祖师对旧曲《绿腰》枫香调改动赢了琵琶圣手康昆仑的绝技已是大唐佳话,可他偏不想遵从旧曲、又不想落入先祖框架,更不想循康昆仑之前的邪音,却又不得要领。心不甘情不愿,弹了大半,却总过不去,就在那阻住了。

      突然间,就听墙外有人道:“何不换为枫香调?”

      慎行一惊,手就停了。

      那人仿佛是想起了段尚本就出自庄严寺,似是自悔失言,这一句之后便没了声响。

      慎行立即断定墙外之人定是爱极音乐的痴人,这份出自本心的赤子之心,绝想不到其他。这才会在出口之后才惊觉个中关系,确乎此人是个中高手。所以,慎行就从寮房赶将出来。

      圆洞门开,便见得了李生……

      慎行想到此处,突地一惊,再看看院内众人,复又回归当下。随即便想到了六祖《坛经》中云:"时有风吹幡动。一僧曰风动,一僧曰幡动。议论不已。惠能进曰:'非风动,非幡动,仁者心动。"谁说不是呢!有风吹幡动。一僧说风动,一僧说幡动。诤论不已。惠能上前说:'你们辩论不休的原因不是风动,幡动,而是你们作为修行人的心在躁动,心不清净啊!"眼下的这一公案,不也就是这般情景。

      既是如此,还是直面应对吧。

      慎行清了清嗓子,朗声道:“贫僧可以以庄严寺担保,先祖师段尚本《绿腰》除枫香调改编一曲之外,再无多作《绿腰》!”他停了片刻,又道,“那曲改编《绿腰》确乎为小僧亲眼见李生亲手所作,并无虚言!”

      众人看慎行如此斩钉截铁,心下却也狐疑起来,兀自在场下争论不已。

      李俊瞧着慎行,略一沉吟,忽道:“我还有个见证,让他来说说!”于是手便一指子规:“请阿郎前来!”

      子规无法只能硬着头皮走上场,将那日在玄青府遇着李生献曲之事从头至尾又说了一遍,话音未落,场下却又吵成了一团。一派说定是剽窃,说是和尚设套;另一派说断无剽窃,其中定误会;更有中间派说两者皆有可能……

      正闹纷纷不可断决,就见李xian shi一脸铁青,也不说话,忽地就拂袖而去。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约而同发现这是个无头公案,也立时发觉处境尴尬起来。

      不要说李xian shi,就说这庄严寺、这慎行法师,哪一个又是能得罪的呢!于是乎,一大帮因是热闹而来之人,刹时就一哄而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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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文参考资料:
    《往生咒》 参考百度百科
    《薤露》、《蒿里》参考唐传奇《李娃传》
    风吹幡动 参考六祖《坛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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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琵琶行
    长安城内,政事更迭、百鬼夜行,天子狐妖、佞幸歌姬、妖僧男宠组成了权欲、爱恨交织的光怪陆离的诡异画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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