琵琶行

作者:晓镜如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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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本子夜歌 第二折连环


      至高宗移居大明宮,玄宗移居兴庆宫之后,位于北的宮城、皇城格局使得政治中心向东、向北集中流动,长安的贵族宅第也即逐渐完成了东移。城东高岗之上,王孙贵胄、将相公卿的府邸抢尽了地势之利,屋宇层叠处,自有那泼天的富贵气象。

      朱雀大街以西多有来自中亚、南亚、东南亚以及高丽、百济、新罗、日本等各国各地区的商人因考虑交易便利而选择在西市附近的里坊居住,长此以往,竟形成了气候,便有人戏称是“富人云集之地”,而长安城 “东贵西富”的局面便由此而成。

      林玄青金吾卫将军为正三品,却也只能居住在城南的修政坊。城南坊数不多,人相对也稀,离芙蓉池不远。逢着朝廷休沐之日,倒是比那些王公们讨了些便宜,可以多得些美景,占尽地利之便。

      玄青宅邸后院的花木许是受了那芙蓉池的氤氲水汔,一院樱花开得纷繁艳丽,经年累月竟然连带周边人家纷纷引种花树,不知觉间樱花已然覆盖了大半个坊,每逢春日樱花盛开的节令,蜂蝶翩翩,落花缤纷,由此那修政坊倒成了长安城一处赏花之所。

      虽说长安城近来春旱却一点也没影响今年的花事,那樱花开得有如山呼海嘯一般,竟引得不少才子佳人,赶到坊内的酒楼里,吟诗弹唱,好不风雅。

      那一日,玄青休沐在家,看得满园繁花,心下有些犯难。有心下帖邀请同朝之臣赏花,却又想到南司(朝官)与北司(宦官)之争,自己一介武人,恰好属在朝官最不屑的宦官管制下,下给朝官,他们自命清高,或者这帖子就成了烫手的山竽;下给武职,虽也有那识花人,却终究输了文采。下与不下,都是难题。

      玄青犹自苦恼间,脚下一转,却出了庭中环绕的假山。这时,就听得一片喧闹声。注目看去,发觉是有人在院中架了一个高高的秋千架,丽鹂正立在踏板上轻微荡着,一边轻晃着一边微侧着头,正和身边手执秋千索的人讲着话。仔细一看,那个讲话的却正是自己的妹子晓迪。

      突然就听环在一边的侍女们,轰笑起来,“赌就是赌了,阿娘看这世上可有后悔药?”却原来是小女子们正在玩秋千赛,丽鹂是想反悔,而众人不依。

      说起来,这秋千比赛方法各地不尽相同,但大多以高度作为决定胜负的标准。或以树梢或树花为目标,看谁能咬到或踢到;或在高处挂一个铜铃,看谁能碰响;再或者在秋千蹬板下系一个标有尺寸的绳子,以此来测量高度,决定胜负。

      随着众人的指指点点,玄青注目去看,便看到了那不远处的樱树枝高处挂了一个铜铃,很显然,那是比看谁能碰响。看那高度,显然是在经过测试之后,难以完成才定下的目标。

      玄青正要转身,却被晓迪发现,看他要走,慌得立时放开那架索,跺着脚一叠声地嚷嚷起来,“大郎,莫要走开!”他一愣,脚步就停了。

      晓迪一看,即刻拎着裙子跑了过来。他皱眉,这个妹子,因父母早逝,由着自己带大,竟多少有些男儿态。

      “你这副样子,传扬出去怕是没人敢娶你做娘子。”玄青苦笑。“娶不娶另说,先把今日妹子和丽鹂的公案断了再说!” 晓迪狡黠地看着他,一手就拖着他往秋千架这边来。

      晓迪一口一个丽鹂地唤着,也实在是丽鹂乐户的身份,玄青为三品官员,却也不能轻易脱了她的贱藉,也不能给她名份,只能由着她很含混地在府中生活。

      到得近前,丽鹂早已从秋千上下来,微笑着对他欠了欠身。“妹子任性,你若为难。不必应她!”玄青含笑道,“但是我也好奇,到底是什么赌局会让你为难?”

      丽鹂嚅嗫半晌才答说:“其实也没什么……妹子说赢了我去,便要我收她徒。只是我并不擅长琵琶……”

      玄青简直不信自己的耳朵,迟疑地反问了一句,“不擅琵琶?”即尔忍不住笑出声,“若不是知你的为人,还以为你是在拿乔!“看到丽鹂脸泛尴尬这才反问自己的妹子晓迪道:“ 若是你输了呢?”“我么?输了就不再提拜师之事啊。”晓迪挠头笑道,“阿兄不是嫌妹子只喜舞枪弄棒?学琵琶只是想做回女儿家模样。”

      “做回女儿家模样?这倒是好事一桩!”玄青大笑起来,仔细看了看丽鹂再看看晓迪,分别牵起两人的手,略一停顿,便把二人的合在一处说,“此局为定,我作裁判。”

      晓迪是舞枪弄棍的高手,荡个秋千简直是玩儿似的。只见她蹴着秋千,稳稳荡起。随着来回飞荡的力道再加上众人的助力,秋千越蹴越高,几乎蹴到身体与秋千的横架差不多齐平了,唬得众人一声声高喊,“小心!小心!”

      只见晓迪就在那一刻轻轻伸手,那看似遥不可及的铃铛,轻巧巧被她敲响。

      待到丽鹂上了秋千,玄青则换下了助力的婆子,选择自己推她至高处。

      “阿兄好不偏心!不是说好是裁判,怎么却成了大力士了!\"晓迪看他冲上前来,忍不住讥诮出声。“任是阿兄换了上去,倒也赢不了你。” 玄青笑道,“只是不想让丽鹂输得难堪而已!”

      此时,那秋千正荡得高处。只见她穿着浅粉色短衫,配着粉白双色夹裥长裙,映在一碧如洗的晴空上,如同仙女一般。恰此时,又一阵风起,风裹了院中樱花瓣,漫天飞舞,一时这天地仿佛都成了粉色,明明离那铜铃有十万八千里的距离,也压根没有丝毫胜算,但那一刻,也不知怎地,众人竟齐声喝起彩来。

      输赢已定,众人自是纷纷闹了一回。晓迪得偿所愿,喜不自胜,即刻便让人摆上拜师宴,案几上摆上了糕点,端上了酒水,丽鹂、玄青、晓迪三人分别落坐,说笑间,气氛越发松快了。

      三人又喝了一会儿,玄青笑对晓迪道:“你装神弄鬼了好一会子,这拜师却也是玩的么?”,说完指了指她又指了指丽鹂道,“又没见你行拜师礼!这又算哪门子拜师,可见又在胡闹!” 晓迪一时兴起多喝了几杯,似乎喝的有些急了。待暖风一吹、春阳一晒,就有些上头。听了这话,面色微变,站了起来,举杯敬向丽鹂,不待丽鹂反应她自己倒一口先喝干,然后径直坐到丽鹂身边,再把酒杯往她案上一惯,脸对着丽鹂嗔问:“想是晓迪强人所难了,是不?”

      丽鹂正喝着酒,被她这么一闹,那酒就呛在了喉咙里,一下子就咳了起来。岂知那晓迪竟不依不饶,“莫非丽鹂娘子看晓迪粗陋,玩惯刀剑,而不愿教授?”此言一出,院中人尽都显出尴尬之色,而丽鹂更是一愣,急的连连摆手,却因嗓子被呛,一时说不出话来,咳得更狠了。

      玄青瞧着脸霎时黑了下来,不悦地盯着晓迪,“你闹够没!”继尔又道:“还不给丽鹂陪罪!”晓迪立时满脸涨得通红,眼泪竟是在眼眶里立时就要滚落下来。

      丽鹂慌忙欠身对玄青道:“大郎,原是丽鹂自觉资历尚浅,唯恐误人。现下看来,倒是矫情了。“然后,再一伸手握住晓迪的手道:“瞧着娘子喜欢,那丽鹂就现丑了。但愿今后小娘子不要嫌丽鹂手艺不精……”

      晓迪还没等她说完,立时松了口气,一下子破啼为笑抱住丽鹂道:“我们姊妹不多说了!你肯教我就够了!”却不料回身却碰到一物,旋尔竟是“铮”地一响。扭头一瞧,竟是一呆,不知何时有人将琵琶放在丽鹂坐的毡毯之上了。

      晓迪心下暗夸下人的眼力,一边拊掌笑道:“有花有酒,不如再来点琵琶!”

      丽鹂也看到了琵琶,脸上竟显出又惊又惧的神色来。在众人齐声催促下,这才拿起了琵琶。“铮铮“起了个头之后,那琵琶声竟如行云流水一般,忽地乐声一转,丽鹂竟弹起了一首武曲《满将军令》,一时间战马嘶鸣、刀枪剑戟碰撞,把这春日旖旎的院落变成了金戈铁马的战场。

      待到乐声落了很久,玄青才突然反应了过来。于是,他带头鼓起掌来。也恰在此时,一小厮正从前院穿行而来。到得近前,说是有人前来拜会,并递上了名帖。

      玄青扫了下名帖,见是西市的署令,心下有些疑惑:按说一从六品官官阶低自己三等,平日与已素无往来,理应先投拜帖,择日登门,断无贸然登门之理。玄青思来想去,也没理出头绪。看着满园春色,心下些懊恼有意推辞,但转念便想到,这西市署令官阶虽低,却自有上通天庭的神通,那些海外奇珍,异人术士莫不是经他之手输送传达。于是,他低声对小厮吩咐说:“领他至前厅,着人烹茶,我即刻便到。”

      拜师宴后,晓迪喝多了些,便在侍女的搀扶下回房休息了。丽鹂则遣散众人,一个人在秋千架上坐了下来。那把琵琶就放在茵茵绿草上,木色暗沉,根本无出奇之处。

      但丽鹂分明是想要离它多远就有多远的架式,几乎连看都有些不太愿意。猛然间,身后地一股大力把自己推起,秋千一下子就荡得老高,她的手原本并无用力握住千绳,一惊之下,人就差点跌落了下去。

      丽鹂任是脾气再好,现下也是怒极。待到秋千荡回来,收势平稳,用脚点地,侧回首去看,庭院空空,蜂蝶翻飞,却哪有人的影子。

      也就在此时,有孩童的声音在向前响起,“姊姊是在寻我吗?” 丽鹂回转头,忽地看清秋千架前有一五、六岁的着白色衣裳的粉团儿一般的孩童。

      “你?”丽鹂大吃一惊,林宅何时有这么个孩童,“难道是前厅访客的家眷带来的。”她有些纳闷,便从秋千架上下来,四下张望起来。

      “别看了,你就听不出我的声音了?”孩童笑了起来,人却不知何时坐到了秋千架上,然后一荡一荡起来,越荡越高。“小心!”丽鹂忍不住高呼出声。“你关心我?”孩童忽地出现在了她的身侧,丽鹂大吃一惊,再一看那秋千,正静止停在了艳阳之下,何曾动过分毫?

      “丽鹂,我叫玉人。”孩童笑嘻嘻地,一张粉团似的小脸美得如玉一般,“你想起了么?”丽鹂脸色煞白,“原来是你!”“可不是我!”那孩童得意地点了点头,“那首曲子弹得不错吧?”
      丽鹂心中暗暗叫苦,难怪刚刚自己的手在不听使唤下弹了那首琵琶曲。

      “我俩做个交易可好?”

      “我为什么要同意?”丽鹂作势要跑,可脚下却被死死钉住。

      “同不同意,决定权不在你。不过,你同意,我就让你得偿所愿。”玉人笑。

      “你要我做什么?“丽鹂害怕到喉头发紧。

      “不做什么。 ”玉人笑道,“你将参加东西两市的祈雨比赛,赢的是你。”小精怪嘻嘻笑起来,”你不是喜欢林玄青吗?我让你得偿所愿。“

      “你这么做……到底何为?”丽鹂终于忍不住问。

      “不为什么啊?就是我乐意啰。”精怪大笑起来,”不过,只要是负了我的人不好,我就高兴了!

      突然间有人影晃动,显是有人往后园而来。

      丽鹂只觉脚下一松,她心下暗喜,刚准备避开。却没想到那把琵琶不知怎地已到了怀中,自己的手竟不由自主地”棕棕“弹奏了起来,却是一曲《绿腰》的前调。

      一个孩童的声音自耳畔而来,“丽鹂,我会让你得偿所愿。”

      玉人果真没有说错,那往□□而来的正是玄青和西市署令,他们正是来通知丽鹂祈雨赛事的。“玄青兄,西市赢定了!” 西市署令看了看丽鹂,转身对玄青深深一揖到地。

      原来那西市署令带了平康坊的歌舞姬在修政坊赏花,坊中酒楼正与玄青宅邸左近。先期只听自己歌舞姬弹笑歌唱,却突然被一阵金戈铁马声扰乱了去。众声俱静之时,方听得原来是琵琶乐响,一时间,但听那琵琶声声,时疾时缓,最终那力度与速度竟相互比涨,只觉那雄健豪迈之气势不可挡。

      待到一曲终了,西市署令才反应过来,连忙问店家,乐声所属是谁家府邸,再一听说是金吾玉将军林玄青府邸之后,大笑失声道:“上天助我!”旋即抛下众人,在酒家寻了笔墨写了名帖,便赶上门去。

      这才有了东西两市祈雨,西市之胜。

      胜负二字本不奇妙,奇妙的在人心。代表西市胜的丽鹂,忧心忡忡;代表东市的子规,心有不甘。西市署令赢了脸面,东市署令落了下风,一干人等各有喜忧,倒是长安子民迎来了一阵豪雨,所以,不管那输赢如何,老百姓要的最实际的雨,才是天大的好消息。

      自丽鹂代表西市赢了祈雨比赛之后,林府的请帖、拜帖多如雪片一般,访客莫不以见到丽鹂为幸。而丽鹂也由此被传作是长安第一琵琶圣手,但凡听过其弹奏的无一不似被点了穴一般,甚至说仙乐也不过如此。

      长安城琵琶圣手不在少数,有人听了心中气忿不过,便也借机混在了邀请丽鹂表演的府邸中,那人自视颇高,起先也并未把丽鹂太当回事,暗道是坊间看传奇太多而有所杜撰而已。但,直到丽鹂上场,便如如石破天惊一般。那潜伏在宴席里的琵琶圣手,竟在厅前痛哭失声。回去后,便心如死灰,不敢居圣手之位,从此只敢以乐师自称。

      丽鹂一时间风光无二,甚至还圣人宣召接见。但,也仅此而已。并未有封号,也未有脱藉。她仍只是乐户藉一乐女。

      城南向来偏远,却因修政坊玄青宅邸的樱树,成为为人称道的好景致。如今,更因丽鹂的一手琵琶绝活,声憾长安。

      王孙公子、皇族贵胄也都开始动起了丽鹂的心思,也就一乐女而已。对他们来说,只是个可以用来夸耀和送人的好礼罢了。有好些人明里暗里给玄青递过话去,可是,那玄青似乎是个武人的缘故,仿佛是听不懂似的。

      或是邀请、或是被邀,玄青和丽鹂依旧周旋在各种大大小小的饮宴,处处陪着小心。

      那一日,玄青邀请了武职的同僚,也不可避免地给何凛下了帖子。王守澄如今更是权焰高涨,又得圣上宠信,做为干儿子的何凛几乎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只差没有在宵禁时打马游街了。一堆纨绔子弟横行无状,几成长安城一大公害。

      谁敢请这太岁上门?但又不敢不请。玄青的升迁、日后的前程还不都要靠着他的干爹来照应。到了宴饮这天,有几个回京述职的朝臣公子马匹正要出坊,迎头便遇着何凛这一干人等。

      何凛把马横在当场,摆出架式,偏要让人退到一边,让他先过。那几位小爷也是天不怕地不怕的货色,在当地可也是霸王,何曾受过这份闲气。

      长安城王公贵族,他们也大体认识。所以,根本就未把何凛放在了眼内。几人各自抽出马鞭狠命抽马,那些马吃了痛,猛地往前一窜,便开始飙马争起道来。坊内道路原本就不甚宽敞,再加上众人一涌而出,几匹马很快便挤在了一处,互有摩擦不说,那畜生们挤到一处时,脾气上来,蹄下便乱踢一气。

      何凛挥着上次五万钱买来的马鞭,挥鞭打马,尤自得意间,却没曾想,鞭子宛然就折了,断成五六节。一愣神间,何凛从马上摔了下来。最终还是让那几位外归的霸王赢了场面,若不是手下人抢得快,何凛不只是摔断了腿,只怕成了蹄下之鬼!这一下,鬼哭狼嚎,闹纷纷之下,玄青的宴请也就作罢了。

      何凛抬回家去躺了数月,伤势才算好了。王守澄有心发作,却又因回京述职的那几位都是拥兵自重的藩王,倒也不能拿人家怎么样,而长安倒因此安静了数月。

      那何凛养伤之时,在病中忽地想起了马鞭之事。侍从原以为他要去找那李俊仙师的麻烦,正心中盘算如何诈骗钱财。却听他道:“那个阻我买马鞭的人仿佛叫李生?马上给我找他出来!若不是他存心咒骂,我怎么会莫名摔断了腿去!”

      那人一愣,“啊”字刚出声,就被何凛甩了一巴掌,“啊什么啊!哪怕你们给我掘地三尺,也得把人给我找出来!”那人心中暗犯嘀咕,却也不敢多说。只好捂着脸连连点头,转身一溜烟就下去了。

      虽说子规和玄青素来关系不错,但由于丽鹂赢了东西两市祈雨比赛,现在的他炙手可热,邀约据说已排到了数月后,所以子规的这次约见,从发帖到回信却也拖了小半个月。玄青特地遣了家人过来到教坊送回帖,帖中大致提到说后日初五他轮休在家,最近又新谱了筚篥曲子,想请子规给出意见,所以那日单单请了子规一人。

      子规给了来人准确回复后,便向教坊判官告了假,把初五那日给空出了。

      到了初五那日,因考虑到去玄青府邸会有音乐切磋之事,为方便弹奏,子规特地着了件青色圆领窄袖袍子。正待出门的当口,猛然想起,与玄青交往甚久,这还是是第一次去府上拜会。空着手很是不像,所以,便翻箱倒柜,在柜中找了一壶上好西域葡萄美酒给带上了。

      然后从马厩牵了匹花斑马,背上琴匣,闲闲往城南而去。

      一直听说玄青府邸花木盛名,子规来到修政坊才发觉不虚此名。虽经连日春雨,樱花照样开得云蒸霞蔚,似乎整个世界都被裹挟在这一片粉色里。偶然一阵风过,大片落樱兜头就飘了下来,子规闪避不及,淋了一身花雨。

      正愣神间,额角一阵生疼。本能侧首,却看到滚落于马蹄下的一个小土块。这一低首,后脑却又是一疼,一个土疙瘩自马背滚落。那马一惊,侧身甩了甩头打了个响鼻,蹄子便不安份地在原地转了两转。

      子规带了下缰绳控好马,这才瞩目四周,推断出了那土块砸来的方向。

      那里正是樱花开得最繁盛之处,只见一个五六岁身着白裳的俊俏孩童,正坐在院中朝外的一棵花树上,两手轮番抛着几个土疙瘩。看到子规看向自己,他便“扑哧”一声笑出声来。笑声未落却见他一扬手,将手中那几个土疙瘩一齐向子规扔了过来,速度之快,让人始料未及。子规一拨马,身子闪了过去,却仍是有几个土块砸中了肩背。

      “你这小儿!”子规怒极,“怎生如此顽劣!”那小娃娃伸头向他作了个鬼脸,撇着嘴道:“我看着觉得喜欢你,才想着逗弄你。不曾想,却像个老人家一般吓煞人的脾气!”然后,两只小手交叉抱在胸前,不住地咯咯地笑着。

      待子规拨马走近,看得更清楚了些,只见那孩童肤色如雪,眼睛却黑得像点了墨一般,看向人的时候却又如同小兽一般闪着令人不安的寒光。一头卷发挽了个髻,却仍有许多碎发零落着卷成了团团,衬得张那脸顽皮异常。

      不过五、六岁的模样,身子瘦瘦小小,那小脚还在悬空处一荡一荡。

      子规瞧着他坐的树杈,至少离地面两三米距离,再看看那颤巍巍的枝干,心中不由一紧,便顾不得和他计较。把马拨到更近前的地方,两手伸向他温言道:“我不生气啦,你那样太危险,我接着你,你先下来吧。”

      那孩童听了这话似乎有些受惊,交叉在胸前的手也放了下来。大眼睛忽闪忽闪,忽地问道:“阿郎是真的担心我?”子规点头,心下纳闷:一是不知他一个小娃娃怎么就能上树,二是不知这是谁家府邸,而这家人当真心大,就放心让一个几岁孩童到处乱跑。

      “你知我是谁么?”那小孩忽地沉下脸来,有些阴沉沉的。子规摇头笑道:“老吾老,爱及人之老;幼吾幼,爱及人之幼。这是古人言,普爱天下人,是人之常情啊。”

      “哼。虚情假意。”那娃娃朝他瞪了一眼,忽地就那么溜下了树,一下跳到院中,人就不见了。这番变化,让子规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只能暗道长安城小孩一代强过一代,所作所为已经是他这个老人家无法理解的了。

      由着马往前,即看到巷边宅匾上写了林宅二字,看到门口正有一老家人在扫地,便高声询问,却不是玄青府又是谁家?

      那老家人也是有眼力的,一边立时就进去通传,一边让人把子规往里面引。

      里面是三进的院子,却都种上了樱花,一院一院皆是花树绵延,穿过中堂,绕过假山,家人径自把子规带到了花园的一处花厅。子规不由地一愣,刚刚遇见的小孩不就是跑到了这个院落。

      正思忖间,就见玄青从那花厅里迎了出来,“子规来了。”玄青以手相携,两人就一起踏入了花厅。花厅一面设着一架紫檀乐伎歌舞大屏风,旁边又挂着好几重粉色纱帐,外间的樱花粉透着日光和花厅的粉交杂,竟是有彩霞弥漫的错觉。

      “玄青,你这哪有点行武之人的气魄?这分明是琅嬛仙府啊。”子规叹道。再看那花厅,虽不富丽但陈设雅致,处处透着用心二字。

      “这花厅是按丽鹂喜好装饰,因她多在此处练习奏曲,就以她为大了。”玄青笑道。

      “玄青真是好福气呢!”子规暗自叹服,”在此境地练曲当真能算得上造化了,可叹自己倒是没这份福气。

      再仔细一打量,便看那花厅靠窗设着设了坐榻和案几,矮榻上铺了深褐色如意夹福字的靠垫,想是款客之处。子规也不客套,抬脚就往那边去了。

      而在那另一侧偏一点的所在,却又安放了一个案几及 毡毯,案几上放着茶盏,执壶,又有茶碾、茶盒等物,再边上还有一铜风炉,想是早就考虑到了烹茶之需。果不其然,只见一婢女坐在炉前的毡毯上,正在烹茶。

      不过一会儿,茶汤已沸。婢女奉上茶汤,俩人饮了会茶,又闲聊了一会。玄青便拿出筚篥开始吹他新做的曲子,曲声哀婉,却又回味悠长。子规听到一曲终了,叹道:“玄青世居长安,从未去过塞外,怎会有如此北地思乡之音?”

      “大丈夫应报国守边,却锁在宫闱做禁军……”玄青突地一叹,便没有说下去。

      “玄青年纪尚轻,前途自是无量。”子规也不知如何宽慰,憋了半天,却也只说出了句冠冕堂皇的客套话来。

      “如此大煞风景的话,原本就不该提。”玄青笑着摇了摇头,拿起筚篥便又吹了起来,忽地想起了什么似的, “不如我们合奏一曲?” 说着便把曲谱递给了子规。

      多年前两人筚篥琵琶的合奏还曾得过敬宗皇帝的赏赐呢,俩人相视一眼俱是有些黯然,但又都不约而同地合奏了起来。

      筚篥悠远、琵琶铮铮,交响回旋,果然精绝。俩人演奏结束,拊掌相击,竟是非常畅快。

      似乎坐了很久,子规有些坐不住了。其实,大家心里都很清楚,他此行的目的就是来见丽鹂的。但,玄青就是不点破。

      “玄青,你既得好曲。何不让丽鹂前来合奏一番,让兄弟也好观摩一二?”子规实在没办法再干耗下去,直接开口点题。

      玄青也不回答,倒是示意让婢女上茶。一茶饮尽,这才开口:“丽鹂偶感风寒,今日倒不得便。改日……”话还没说完,就被仆人匆匆脚步声打断。

      来人禀告说是有一叫李生的乐人在门口拜见,说是最近谱了新曲,要与玄青交流一二。想来是因为玄青时常会举荐发掘乐坛新人,又擅长创作新曲的缘故。长安城倒时不时有乐坛新人投帖拜会,而玄青也的确由此改变了一些人的前途。所以,他倒也给乐人升迁另辟了条蹊径。

      林府家人也因此得过叮嘱,说是逢着新人投帖拜会的情形时,除可以行特例进行通传之外还会给通传的奴仆以奖励。所以,林府对前来的乐人,自是特别宽厚。

      那位前来报信的家人得到奖赏自不必提,不多一会儿,李生便被带了进来。

      两人都凝神朝门口望去,便见人影一闪。人便进得了厅内,那一张瘦削苍白的方脸,即刻便落入眼内,这一照面间,三人俱是一愣。相互也都认出了彼此,他可不是那在李俊□□府上阻止何凛买天价马鞭,并说那是幻术的那位李生!

      此时的李生比上次相见又瘦了三、四分,人也少了上次的精神气。似乎显得有些沮丧的意味,他头戴的青黑色软脚幞头颜色也有些灰败,身着的烟灰圆领罗袍领口竟有一些油渍,只有身背的那乌木琴匣还犹如簇新一般,熠熠生辉。

      他立在厅中先对玄青施了一礼,随即先后对两人深深一揖道:“莫不是当日二位相助,在下恐是活不到今日了!”玄青和子规相顾愕然,心下都觉这李生有些夸大其辞。于是,两人不免就露出了些不以为然之色。

      那李生落了坐后,即将俩人的容色看在眼内,面色就怫然起来。在玄青让婢女上了茶后,李生突站起身,施了一礼说了句“告辞”便拨脚往外就走。

      “李生,这是何来?”玄青大惊失色。

      “李生自问不是趋炎附势之徒,可二位看某的眼神,不就如同跳梁小丑!”李生回首冷笑,“如二位知晓我现今遭遇,大概也不会面露讥讽吧!“

      “讥讽?”子规口里的茶差点就喷了出去,“我只觉李生的话有些‘过’而已!并非有意讥讽……”

      “过?”李生怵然转身,面色凄惶,“你可知我被那何凛逼得走投无路?你可知长安城大小乐坊无人敢留我容我?而长安大户更不敢让我前去侍宴?若不是还有酒肆让我去助演,民间有婚丧嫁娶,李某人便要饿死在长安城了!”

      “有话好说!”玄青早就离了坐位赶将上去,一把环住李生强拉着,便把他捺在了坐席之上。

      原来那何凛买下天价马鞭和人飙马摔断了腿,却把怒火撒在了李生身上。使人给各教坊施加压力,并点钟不许指派任务给李生。起先还有人暗地给李生机会,让他随同演出,随即便被何凛知晓而受到重罚。

      那教坊使也是王守澄一手提拔,自是唯何凛马首是瞻。由教坊使发令下去,即刻便执行彻底,也彻底堵住了李生的活路。

      知晓了原尾,子规暗道惭愧,即刻便向李生敬茶赔罪,一连敬了三杯茶,甚至作势要到庭中折了荆条来赔罪,这才把原先尴尬的场面给缓和了。

      那边玄青沉默了半晌,咳了一声有些尴尬地指了指自家大门的位置,苦笑道:“何凛那厮就是在我家宅邸不远,和人飙马摔断的腿。”稍停了一会儿又道:“细说起来,也还是我的不是,他那日原本是由我邀约到我家赴宴的。”

      “原来‘结’在你这儿啊,那就你来解啰!”子规哈哈大笑。

      “但凡玄青能有相帮之处,定倾力助之!”玄青对李生承诺,慎重的有些像在发誓了。

      “李生近来将《绿腰》曲进行变调,竟得了一首新曲。”李生说着,声音里透着喜不自胜的腔调,随即喜滋滋地将琴匣内的琵琶取了出来。

      弹了下音后,他便弹奏了起来,起先,玄青和子规并不以为意。但听了数个节拍之后,两人心下暗惊。这《绿腰》乃是琵琶名曲,由康昆伦、段善本等大家完善,已成定曲,那节奏早已深入人心。却实是没料到,这经过节奏变动之后,竟然起到了有如幻化的效果。

      一时间,有如明月当空;一时间,有如松涛万顷;一时间,有凤凰髙鸣……但见他轻巧地笼弦,急促地挥抹,琵琶声声竟如同仙乐降至凡间。

      一曲末了,子规叹说“有生以来,从未听过如此高妙之曲!”而玄青也是赞叹不已,他正待说话间,他身侧的巨幅屏风之内发出了有铃铛的细碎声响。随即便有侍女退向屏风后,稍后俯身向玄青附耳回禀了几句,于是,便见玄青点头,他含笑对李生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然后用手点了点李生说:“李生,你打诳语了不是!我家有人说她早就熟知此曲,你这哪是什么新曲!”

      李生大惊:“这怎么可能!原本这就是小生揣摩而得,怎会不是新曲?”不待李生赌咒发誓,就听那屏风后忽地就响起了琵琶声,将那曲子从头至尾依样重来了一遍,连细节的停顿,竟是一声不错。

      子规也是一惊,心下很是清楚自己从教习琵琶以来,学过听过的曲调无数,从未得闻此曲,但又听得有人将这乐曲一声不差的演绎了出来,实是觉得匪夷所思。

      李生手握拳状,身子瑟瑟发抖,额角更是青筋毕现,立时便要求求见弹奏之人。

      “出来吧!”玄青柔声对内唤道。

      随即,便见一女子从那屏风后走了出来。却正是玄青说的感染风寒不便见客的丽鹂!只见她上着鹅黄色短裳,下着浅碧色六幅裙,面上淡敷薄粉,却是有如玉妆粉雕的玉人一般。她怀抱着琵琶款款前行,瞬间便产生了她就是从那屏风中走出乐伎的错觉 。

      “你是早听得过?”李生顾不得礼数,欺身上前,嗓音嘶哑地发问。

      丽鹂淡然一笑,眼波流转,淡淡地看向他,“怎么?你竟是不信么?”既而,却用手拨了几个弦音道:“这个曲子有一个地方不大稳妥,我已经把它改正过来了。”

      再看那李生,一交跌倒,脸上扬着,死死盯着丽鹂,睚眦欲裂。

      子规忙冲过去想扶他起来,却见他面朝门外好像见着了什么似的,也不知他突然从哪里迸出一股力气,用力一挣,竟然就从子规手中挣脱,奔到院中去了。

      “兀那小儿!你给我站住,那日是你提醒我来林府献曲的,你来给我作证!”李生形状癫狂,有如发疯一般。

      可是,那春日庭院,一派大好风光,哪儿又有什么小儿的身影。

      李生就此在庭院狂奔呼号起来,眼睛也充了血,幞头不知何时也已掉落,发髻松散,竟自得了失心疯症一般。

      但见他一忽尔东,一忽尔西的奔跑,一忽尔又暴跳唾骂,一忽尔又扑向女眷,实是把林府闹得鸡飞狗跳。玄青着实被闹得烦闷,便下令让人追捕,但家丁却又近不得他身。

      就在大家无计可施之时,那李生竟自突围从林府大门跑了出去。

      子规呆了半响,猛然间发现,案几旁竟还有李生遗落了的琵琶……

      子规想着这场离奇际遇,一心觉着蹊跷,一心又担忧着李生的安危,也顾不得告辞,拿好两只琵琶,从马厩中牵马,在府门口问清楚李生离开的方向,骑着马,急急追赶李生而去。

      还是马快,不多时,子规即追上了李生。

      子规大声叫喊:“李生!李生!”李生恍若未闻。子规勒住马,甩蹬离鞍跳下马,一把拉住他。
      那李生发了会儿愣了,突然认出他来,猛然间“呜呜”地嚎啕大哭了起来:“子规,分明是那白衣小儿让我去林府的啊!我作的新曲,不只是路人听闻,他也是知道的啊!”

      子规一惊,白衣小儿。

      他突地想起了坐在樱花树上用土块砸他的顽劣孩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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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文参考资料:
    乐人故事及相关资料参考 《唐代乐人考述》 毛水清
    马鞭故事参考 《柳河东集》唐 柳宗元
    术士的故事参考 《玉堂闲话》 唐末五代 王仁裕
    长安城布局参考《唐代长安城内市民家庭与坊市的关系》张娜 曲阜师范大学 硕士学位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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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琵琶行
    长安城内,政事更迭、百鬼夜行,天子狐妖、佞幸歌姬、妖僧男宠组成了权欲、爱恨交织的光怪陆离的诡异画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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