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在林间

　　黄昏时分，外出的人陆陆续续回来了。

　　下人房住着的人都是府中做事的人，前面几间宽敞些住着的都是府中的管事，越往后光线越不好，屋子也逼疚些，更有些干粗活的仆人住不上这边的下人房，去更远些府外小巷旧房住着，只一个小角门供人进进出出。

　　鹿鸣一家人算是特例，一住进来就是在管事们住着的后边，算是整排房子中间的位置。先头刚住进来人头不熟也不知晓，后来王慎德离开了王府，周边的人也熟悉了，渐渐知晓他们一家和胡伯一家的房间都是大君特意交代了王慎德要给一间好一点的。

　　大君的格外关照，导致仆人们先是特意与之保持距离。
　　后来，王慎德出了事，众人有种同仇敌忾的心情，这才渐渐亲近了起来。

　　这时辰正是用饭的时候，众人三五成群地涌向大厨房，鹿鸣站在自家房门前，一直听到热络的打招呼声。

　　胡伯和胡婶先回来，两人均打了一大盆的饭食，菜有好几样有荤有素，为了方便拿，米饭装了一大盆，菜另外装了一盆。

　　胡婶招呼小鹿和小兔道：“你爹和大君下午出门了，一时半会儿回不来，你娘通常都在芸娘的院中用了饭才回来，那边有个小厨房，你们俩别傻等着，和我们一起吃，足够了。”

　　鹿鸣带着小兔一脸乖巧地跟进屋，胡婶找了两个碗出来，米饭装得满满地递给姐妹俩，四人围坐在一起用饭。

　　鹿鸣咽下一口饭，顺口便问道：“胡婶，你知不知道我娘在芸娘那里干得可好？”
　　胡婶听闻这话，微微叹息一声，道：“这我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大君请了一个幕僚入府你听说没？”
　　鹿鸣摇头。

　　胡定在一旁插话道：“哪个大君府上没几个幕僚，养些部曲。咱们府上根本不算多，我听说楚王府上光是幕僚就有数十名之多，狼子野心昭然若揭。小鹿是个小姑娘家家，哪会知晓这些，你就别跟她打哑谜，有什么话不如痛快些说！”

　　胡婶扒口饭嚼巴几口，又叹口气，这才道：“总之就有那么一个男子，长相清秀满腹才华，大君把他请进府后，还把芸娘赐予给他。芸娘身世坎坷辗转几位贵人手上本是心酸不已，后来见了那人竟是个翩翩君子，与她客客气气的连一句重话都没有。不过短短几句便芳心暗许。”

　　“这很好啊！”鹿鸣道：“但这与我娘何干？”

　　“你娘……哎。”胡婶道：“那日芸娘与那男子共处一室，本将有些好事，你娘她贸贸然闯了进去，硬是坏了人好事，如此芸娘有些记恨在心了！”
　　“啊！”鹿鸣轻喊一声道：“这可如何是好？”

　　“唉。”胡定道：“我与你爹聊了几句，他的意思是叫你娘回来，干脆就在家带着小兔算了。你与你爹都在挣银子，四人吃饭绰绰有余了。不是我说，你娘这性子，只怕去哪里都要惹祸。”

　　“嗯。”鹿鸣心情顿时低落几分，埋头用饭，不知该说什么好。

　　“你也莫急。”胡婶温柔的抚摸她的发丝，轻声道：“经这一事我倒觉得芸娘她有些轻佻，青天白日如何就与人亲热起来。那男子推开她也是正经人的做派。你娘本是个农妇哪见过这些。她是不够机智，你爹的性子你也是知晓的，不爱多说什么。在他看来，闲话少说待在家中是正经。你呢，也别着急，咱们顶多就不和芸娘处了，这也没什么，各人凭本事吃饭罢了。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鹿鸣点头，心道：芸娘她为什么这样，那男子就那么好，至于如此猴急？
　　她脑中浮现出芸娘那张清秀的脸，总觉得她又不是第一次见到男子了，何至于如此？

　　她也知道自己娘亲有些夹杂不清，有些道理她细讲也说不清，所以她爹干脆不说。

　　这事不能全怨她娘，可不喊自进自然也是礼仪不足。

　　宋氏年纪已经不小了，性格已经成型，悟性也不够，现下要再好好养出礼仪来，只怕真不成。

　　宋氏到了天黑透才回屋，进了门都不曾洗漱倒头便睡。
　　鹿鸣在娘亲榻前站了一会儿，屋内气氛很是压抑，小兔牵着她的手大气都不敢出。

　　她想想，转身出门又去敲胡伯的门，胡婶听闻后又是一番叹息，从自家箱笼中找出被褥来，安顿鹿鸣姐妹俩睡在榻前。
　　转身又出去和宋氏知会了一声。
　　宋氏头闷在被子中，侧身背对着胡婶压着嗓子应了一声，表示知晓了。

　　到了半夜，鹿鸣睡得正香，忽闻隔壁传来一阵吵闹声，闷闷地听了一会，没过多久便停了下来，随后有人甩门出去了。

　　她轻手轻脚地起身，推开门见月光照在屋前的土地上，那里站着一个人，身着青色中衣发丝落在肩上，背有些佝偻，正是她爹张德良。

　　上前两步，鹿鸣轻声叫：“爹！”

　　张德良转头过来看她，苦笑一声道：“把你吵醒了，难得回家休憩几日，爹娘却没让你过得舒坦真是对不住了。你娘她……我在这里待一会儿，就进去睡了。”

　　鹿鸣盯着她爹看了会儿，忽道：“爹，你莫急，咱们再辛苦两年挣下来的钱或许就能在外头买间小屋，到时候娘带着小鹿住得舒服就会安安心心在家待着，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张德良回望自家闺女，重重点头。

　　一夜风波过去，第二日一早起来，张德良就来敲门，带着小鹿，小兔，还有宋氏，从角门出去上到大街上了，一家四口很难得地叫了热乎乎肉汤饼吃。
　　吃完汤饼，张德良还给小兔买了二两饴糖，给宋氏和小鹿扯了布料。

　　走到一半，宋氏忽然醒神道：“俗话说远亲不如近邻，胡伯夫妇待咱们不薄，要不也买些什么送予他们？”

　　张德良点头：“这话说得不错，买些什么好呢？”
　　他手上钱币不多，买得太贵自然不好，正想称一斤糕点回去，宋氏却指着边上的衣铺道：“荷包很是好看，不如给胡婶买一个，上回我听她说起早先买的那个坏了，自家也没空做，只不知这东西贵不贵。”

　　张德良便跟了过去，道：“胡定最宠他婆姨，想来买这个回去能讨他一盅酒喝。”

　　几人在铺前挑挑拣拣，最后选了一个桃心绣花囊和一个虎头纹佩囊，拢总花了三十个钱币。
　　张德良笑嘻嘻地付了钱币，道：“这回两人都送了，今晚定要去要杯酒喝。”

　　鹿鸣跟在两人的身后，忽然就想起大君给她的一串钱币和让她买绢花戴的话来。可此时此刻，她真没法当着爹娘的面去衣铺里头买花来戴，太害羞了，也不知要怎么解释好。

　　于是，一边想着还有这种差事没办成，一边磨磨唧唧跟在爹娘身后，从角门进去重新回了屋。

　　出去一趟，宋氏的心情也平和许多，这才说给鹿鸣听：“这芸娘瞧着性子挺温和的，就为了我不小心进屋见了不该见的事，昨儿个硬是叫我洗了一大桶的衣裳，还是拿干净的衣裳特意去土里滚了一圈再拿来叫我洗。我憋着气硬着头皮都给洗净了，回得家来，你爹非但没宽慰的话，还叫我把这差事给辞了，我思来想去越想越不是个滋味。”

　　说到这里，她忍不住就提高了嗓子道：“凭什么啊，这青天白日自己做得轻佻怎么就把气撒到我身上来？”

　　鹿鸣替她爹说好话：“爹也是疼你，这芸娘摆明了就是想你自己辞了差事，这才百般为难与你，何苦与人争斗呢，回家来与小兔一起耍耍便也罢了，我和爹都在上工，吃饭总是有的。”

　　“我也知晓，只一口气实在是咽不下去，我做错了什么？你是没看见，青天白日的那贱蹄子竟将自己的衣裳扯开半天，露出那白花花的肉来。”宋氏道。

　　鹿鸣听着脑门一滴汗流下来，她才十三岁，同她说这些真的好吗？
　　再说了，这事她能怎么办，与那芸娘干一架吗？

　　宋氏在鹿鸣面前絮絮叨叨发了许久牢骚。

　　张德良一声不吭在边上听了半天，忽道：“昨儿还有件奇事。”

　　母女俩齐齐朝他看，张德良道：“昨儿下午大君坐着马车去了一处地儿，是个酒楼，但那几个字我认得，叫明月楼。大君去酒楼见朋友不奇怪，怪的是他往常从不与我说话，昨儿却问我，胡伯为人如何，他婆姨与芸娘很要好吗？还叫我带话说今儿晚些，带他们两人过去，说有话要问。”
　　“我思来想去，这女子身上有些蹊跷，你娘少同她打交道也好。”

　　张德良说完，宋氏便嗔道：“你这老头，这些话怎么就不同我说。”

　　张德良摸摸鼻子道：“这不正在说嘛。大君叫我用完午食带他们俩过去，眼下两人都在当差，待会儿我就去和他们说说。”

　　张德良说完，鹿鸣就想起一件事来，昨儿爹娘闹脾气就把这茬给忘了，这会子一提就想起金志杰的事情来，当下鹿鸣就把大君同她说的话原封不动重新说了一遍，她道：“爹去找胡伯，干脆把这话带给胡伯，原就是他托我问的。”

　　张德良点头道：“行，我这就去！你胡婶就在大君院子里当差，好找人，我先去找你胡伯伯，顺便同他们聊上几句。这事究竟该怎么办早些定下来也好，我听说金志杰好些日子没睡上安稳觉了。他听了这消息应该高兴。”
　　他说着大步流星地出门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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