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在林间

　　张德良怀着心思，第二日上工时特意看了掌柜的脸色，只见他安之若素，丝毫看不出有任何异常。
　　如此，一连十日干下来，他所得的铜板竟有七十六个之多。

　　小鹿每日均拿到铜板，渐渐有些发愁，如此下去要隐瞒的丝毫不露，简直太难了。
　　屋里原本就没多大，一家人统统住在一起，无非垫着被褥夜里有个地方睡觉而已，要说活动空间根本没有，更别提找个地方把东西藏起来。
　　她都是放在身上，再多就不好办了。
　　活到十二岁，小鹿头一次知晓，一个人要藏点小秘密，居然是这种心情。
　　惴惴不安的在犹如心头揣了只兔，唯恐被人发现。

　　如此过了半个月，张德良下工回来，和家里人说起一事。

　　原来是客舍中有好几个人都是与他们相同的情况，因此几个人凑凑想一起去赁个院子。
　　赵英是她们已经熟知的，另外一个就没见过，说是一个院子统共有六间房，各家占两间，厨房和净房就轮流用，各家每月各出五十个铜板，统共就一百五十个铜板一个月。

　　吴氏一听先炸了起来，冲着张德良叫道：“我们哪来这许多铜板，去抢不成，还是你打算把手上有的这点都丢进去？”

　　张德良只好耐着性子解释给她听：“谒舍住着一天是五个铜板，一月下来是一百五十个铜板，能赁一整个院子了。这还是咱们运气好，遇见个好说话的，才有这个价钱。”
　　他从头至尾都没和吴氏提起他额外得来的铜板。

　　说完这话，就看向妻儿道：“这事已经定了，你们先把东西收一收，趁早搬过去也好省了这一天五个铜板的花费。我先出去一趟，到那边去定下来，晚些就过来接你们过去。”
　　他叫上小鹿：“你跟我一起去。”

　　张德良三个子女中最看重小鹿，其他人也不疑有他，默默地收拾起东西来。

　　张德良一路走，一路交代女儿道：“赵大哥有二个儿子，老大是赵文，老二是赵武。他们两兄弟前些日子找了一条路子，去马市卖热饼子，多少还能挣些。先头我怕你一个女孩子跑来跑去不安全，我们搬过去以后，离马市不远，到时你可以跟着去试试看。”

　　他又接着道：“前些日子存在你那里的铜板，今日先拿出去五十个，剩下的你拿着做本钱，买些热饼子去试试，莫要着急，一点一点慢慢来，若有挣了就补贴些家用，倘若没有也无甚大碍。”
　　小鹿低低地应了。

　　两人默默往前赶路，半响她问：“爹爹这铜板究竟是从何处挣的？先头不方便，女儿一直忧心忡忡却也不好问你。”

　　张德良露出一丝微笑。
　　他抬头揉揉女儿的发顶，笑着把来龙去脉告诉了她。
　　又道：“这几日又得了些，暂且就不交给你了，我和赵大哥商量了一下，他一家三口都是男子用不了两间房，另一间小些的便宜些十五个铜板一个月算给我们家用。我琢磨着到时候就叫你弟弟和婆住一间。”

　　小鹿轻声地道：“爹，你是不是觉得和婆解释起来太过麻烦，所以才不同她说。”
　　“嗯。”张德良应了一声，不再多说。

　　张德良和其他两人一起交了铜板给一位老者。
　　老者摸了一册竹简给他们瞧，三人中只有张德良早年跟着父亲识字，其他两人都是大字不识一个。
　　张德良看了一眼，见所写不差，收了竹简，这赁居的事情便算成了。

　　老者临走之前摸了一把铜锁，三把钥匙给他们，好心交代道：“洛阳城中虽是繁华，可偷鸡摸狗之事还是时有发生，尔等最好小心为上，家中若是无人，便把大门锁上为好。”

　　张德良留下小鹿清扫屋子，自己去了谒舍把人接了过来。

　　吴氏一开始还叨叨着不如住在谒舍的好，万一不行还能即刻打包回老屋。
　　她很快就被和五岁的小弟一起住在单独一间房吸引住了心神，就算在老屋中也没住得这么宽敞过，这让她暂时忘记了心心念念的要重新回去的念头。
　　木质舒服的案几，舒服的大床，这都是她梦寐以求的东西。

　　赵英和他两个儿子赵文和赵武，小鹿一家早就见过面了。
　　住在另一头的胡定一家却是初次相见。
　　胡定是个长着满脸络腮胡子的大汉。他眼睛大，眉毛浓黑，鼻梁高挺看着有几分胡人的血统，身边没有子女，只有一个婆姨长相很是美艳，夫妻两人占了两间房。
　　据说胡定是客舍大厨房的管事，做菜的技艺出类拔萃很有几分本事，在他们几个人中是挣得最多的。

　　胡定长得看似凶猛，见到小鹿和她妹妹小兔时却格外和气，笑嘻嘻地塞两块饴糖到她们手上。
　　小兔七岁，头一回吃到饴糖。这甜甜的滋味太美好了，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吃完了一块还吧唧吧唧地舔手指头。见小鹿还没开始吃，又眼巴巴地瞧着她，那神色叫人看了不好拒绝。
　　小鹿轻轻推了她一把，把手里那块饴糖塞进她口中。

　　胡定见姐妹俩吃得香甜，笑嘻嘻哄道：“叫一声爹爹，明儿再给你们带！”

　　小兔毫无节操的立马就叫：“爹爹！”
　　急着一旁站着的小鹿摇她的手臂道：“哎，小妹，爹爹可不能乱叫，全天下咱们只有一个爹爹，叫伯伯！”
　　说着，她看向胡定，正正经经地道：“伯伯好，明天再给我妹妹买糖吧！”

　　胡定笑出声来，连声道：“好好好。”
　　他那婆姨斜倚在门边，露出似笑非笑的神色。

　　当晚，胡定在厨房中做了好吃的，三户人家一起吃了口饱饭，就算正式住进来了。

　　第二日，大人们都去上工，院子里就留下女人和孩子。
　　赵家的两个儿子，一大清早也出了门。
　　小鹿原想和他们俩一起出去的，她起来的不算晚，可人已经走了，想来马市是个早市，等他们回来了要问个清楚，后边是不是可以带她一起去！
　　现在是什么都不知道，小鹿琢磨要是熟悉了，没有他们带着也行的吧？
　　院子里也没什么事情可做，她在空旷旷的院中发了一会呆，决定出去看看！

　　洛阳城的街道上还是很繁华的，酒肆，饼摊，肉铺应有尽有。
　　小鹿站在一家衣铺前，好奇的朝里面张望。略暗的光线，花样繁复的绸缎宽袖大袍，让人一眼望去就能感受到柔滑的手感。
　　还有各种各样华美的颜色。
　　在衣铺的另一边还摆放着香囊，荷包，绣花结之类的美物。
　　她很想进去瞧瞧，伸手摸一摸，奈何太穷，自己身上就只有那几个铜板，还得省吃俭用的过日子，买这些东西是万万不可能的。

　　女孩子们都爱美，这本不算什么，可看在司马烬眼中就有几分揪心了。
　　他也不清楚自己为何揪心。

　　这衣铺本是他的产业，今日过来一是看看铺中生意如何，二来七日后他的母后寿辰，得进宫喝酒宴，不想被楚王，赵王给比下去，总得换件略有气势的衣裳才行。

　　料子还没选好，他的眼神就被门口站着那人给吸引住了。

　　鹿鸣站在那里，她的脸是他最熟悉的噩梦，也是他青年时，以及渐渐成人后最亲切美好的幻梦。

　　鹿鸣时常睡在他的床榻边，偶尔会轻轻的扯鼻鼾。他如果有心事，听着这鼻鼾声必然能够渐渐入睡，数年来已经养成习惯。

　　他重生后，想起自己临死前，每每有撕裂般的绞痛感。
　　睡眠不好，却不敢去找她回来。

　　鹿鸣看起来很落魄，她的衣服应该穿了有些年月了，好几处都打了补丁，颜色深浅不一，一看就是买不起布料，用家中的破旧衣服拼凑的。
　　想当初，她在汝南王府中当差，又是他最得力最信任的大丫鬟，穿着比士族闺秀也不差，带着首饰也是很好的。

　　她看似没有把财物放在心上，每每他送些东西给她，都是笑嘻嘻收下了放在一边，从不用。
　　可实际上不是这样的吧？

　　看看她眼下盯着那些东西的神色，让他忍不住恶从胆边生！
　　报仇雪恨吗？
　　要不就从这里开始吧？

　　他刚想张口说话，见她一个转身离开了那里。
　　一腔怨恨突然就被打了回来，他简直有些目瞪口呆。
　　为什么？不是应该走进来找他的吗？求他赐些布匹美物给她赏玩吧！如此，他就可以斩钉截铁地拒绝她！

　　半响，他醒过神来，此时此刻鹿鸣与他不熟。
　　其实，鹿鸣求他根本不可能。
　　认识鹿鸣多年，他从未见她求过人。

　　这个念头真是令人郁结。

　　司马烬这些复杂的小心思，鹿鸣一概不知。

　　她只知道，街上的好东西实在是太多啦，看得她眼花缭乱这样下去可不好。她决定去找个人问问那里有粮食卖，买个几斤大米回去再买点小菜。
　　如今爹在挣钱，饿是不可能饿死的，但还是要省着点花，如果能买到划算又耐饥的食物就更好了。
　　也许她还可以买些汤饼回去，一家人下碗热汤饼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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