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在林间

　　片刻后，司马烬的护卫回到了马车上，回话道：“大君，那些人已经告饶，我等并未下重手，如今那家人别抢的东西已经悉数奉还，您看这样处置可妥帖？”

　　司马烬这位护卫从小与他一起长大，算是最懂他的心思。
　　今年十八岁的司马烬，还带着几分柔软的心肠，凡事不曾做得赶尽杀绝。

　　司马烬在马车中听到此番回话，噎了一下。忽然就想起自己临死之前，怨念太深，恨意太重，以至于重生回来后，对护卫的回话有种山野茫茫岁月重叠，回首往事迢迢的幻梦感。
　　他低沉着嗓子随口应了一句：“嗯，好。”

　　淡淡一句话出口，又惊醒般地道：“走吧，我们离开这里，按原计划去找找那位山间的良医。”

　　护卫拉了缰绳，马车倒了个，往反方向疾驰了出去。

　　马蹄哒哒作响，扬起一路灰尘，小鹿站在路中央愣愣地想起，这个看起来冷冰冰的人救了她爹的性命，而她还来不及和他说一声谢谢。

　　经此一事，张德良长了记性。
　　他把人叫到一处隐蔽的地方，悄悄将原本都揣在自己身上的口粮以及身上带着的钱物分开，在各人身上都存放了些。如此一来，哪怕不幸再遇见盗贼，就没那么容易得手。

　　十里地说远不远，说近也着实不近，一家人从午后开始接着往前走，一直走到前城门即将关闭才抵达。

　　这时候，太阳就要下山了。

　　张德良不用数也很明白，眼下他一家人身上所有的银钱加起来，一共是五十个铜钱和一匹绢帛。
　　这些财物积攒了许久，可要拿出来花用，大约没多久就空了。

　　张德良听说京城有许多大户人家都要用人，他的老母亲只能侍奉在家中了，妻儿只怕都要出门想法子挣钱物还换取吃用。当晚他找了一家谒舍，一家人挤在一起将就。
　　谒舍中住得人还不少，好多都和张德良一家人一样，从县里赶来大城中讨生活。
　　趁着妻儿老母歇着，张德良出去走了一圈，回来的时候带了几个新出炉的饼子。他摸了摸身上不多的几个铜板，迟疑纠结了好一会儿，最后还是掏了几个出去，切了半斤猪肉。
　　光是他自个儿，是舍不得吃的，可家里有老有小走了整整一天，思来想去还是略微先补充些的好，万一病倒了就越发花费不起了。

　　张德良进了屋舍，两个小的立刻就闻到了，仰起脸来朝他看。
　　他也不藏着掖着，把吃食拿给宋氏，交代她分一分，自己依旧拿了一块剩下的冷硬饼子，去了外间厅堂间，找了个店里的伙计要了一壶热茶。
　　他随手又要了两只粗碗带回去。

　　吴氏咬着一块肉，一边吧唧嘴，一边絮絮叨叨：“这东西可精贵着呢！往常一年到头都吃不到一口，这会子到了外头倒放开了。儿啊，你也不想想，现如今咱们可是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今儿过了不知明儿的事情，还是省着点花用。”

　　张德良不耐烦多解释，屋里人多气闷，他走到外面透气。

　　外头的空气清冷，有细碎的雪籽飘落下来，风刮在脸上有些刺痛，更有穿堂风在廊间回荡，发出呜呜呜的声响，让人听着觉得心中的寒意益发升腾。
　　张德良此番下定决心出来，季节在他心中也是个考量。
　　这会子不能帮人下地种田，也没法做些小买卖糊口，坐吃山空总不是个法子，出来看看也许能找到办法。
　　他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想起一家老小都指着他，心情很是沉重。

　　“这位兄台。”张德良的身后传来嗓音浑厚的说话声，他转过身来见一名身形高大魁梧的男子站在那里，衣着朴素，头发束成一个圆球扎在头顶，包了一块深蓝色的头巾布。
　　男子鼻梁高挺，唇宽而略厚，咧嘴一笑显得男子气概十足又有些憨厚，让人一见之下便打心底生出几分好感来。
　　看他的样子，应该是和张德良一样出来讨生活的。

　　张德良感觉他与自己的年纪差不多，自觉称呼贤弟有些心虚，遂也很客气的称呼他为兄台。
　　他道：“这位兄台，你叫我？”

　　那人露出一丝微笑，与张德良攀谈了起来。
　　原来他叫赵英，与张德良算是邻县的同乡。
　　这次到洛阳来，想法处境都和张德良很相似，唯一不同的是，他有两个儿子年岁与小鹿相仿，且家中老人均在战争中过世了，因此生存的压力相对就会小些。

　　张德良听了，忍不住又叹息了一声，羡慕道：“这年月多一个人就多一张嘴吃饭，倒不是我不想侍奉老人于膝下，实在是时不时打仗，老百姓生活委实太过艰难了些。”

　　赵英道：“德良贤弟莫要太过忧心，我比你大上两岁，就受你一声大哥。我比你早来半个月，如今在前面一家客舍有份差事，前日听掌柜的说想把之前当差的一个人换掉，你要不要同我一起去看看？”
　　他见张德良一脸迟疑地看着他，又解释道：“那人有些懒怠，掌柜的便不想再用他。一个月的下来能有三十斤大米，三斤猪肉，这也不少了。你要一人养活家中五口人怕是不太容易，不如先干着，再想别的法子。”
　　张德良深深地给他鞠了个躬，道：“如此就多谢赵大哥了！”

　　第二日，张德良果然就跟着赵英出去。
　　那客舍在洛阳城最繁华的一条街道上，除了住人还有酒肉供应，更有吹拉弹唱供贵人上门的消遣。
　　客舍的掌柜穿得很是鲜亮，与张德良聊了几句，就不客气地问了家里的情况，听到他有许多人要养，眉头轻皱了一下，却没多说。
　　只道叫他明日来上工，具体要做什么，却不曾细说。

　　张德良回去后便有些忐忑。
　　赵英当日还有差事要忙，也不便同他细说。

　　吴氏听说儿子这么快就找到差事了，很是高兴。

　　张德良却高兴不起来，他很清楚这算是运气好，虽不知明日究竟是干什么活，可无论如何也一定要去。
　　如今天天住着谒舍，开支不小，他身上这点财物维持不了多少日子。
　　他若是天天出去上工，就只能让小鹿出去看看，有没有划得来的屋舍可以租住。

　　第二日，张德良一早起来就去客舍上工。
　　宋氏带着小鹿一起出门，两人在附近走了一圈，一路上也问了好些人，都找找到合适的租处，倒不是她们挑剔，就是要的租价高得令人咋舌。随随便便开口都是要一匹绢帛的，小鹿家里哪来这许多绢帛？

　　母女俩走了一天，灰头土脸的回了谒舍。

　　吴氏听说她们一无所获，少不得又唠叨一番，说些早知道就该听她的话，不要出来云云……

　　张德良这一日倒过得还算顺遂，掌柜的不知是不是有心照顾他，一去就拿了一套干净的棉布衣裳叫他换上，又把胡须刮得干干净净，去给里头贵人的包间送菜。
　　他大气不敢出，恭恭敬敬地进去，又恭恭敬敬地出来。
　　站在包间门口，竖起耳朵随时听吩咐。
　　这一日下来居然得了十个铜钱的赏银。
　　他人实在，原本打算把赏银交给掌柜，不料一起上工的另外一位兄弟一把把他给拉住了。

　　那人面色甚是白皙，本就在张德良边上的另外几间包间侍候，此时天色已暗，晚食时辰已过。
　　他站在一旁斜眼看张德良掏出那几个铜板点了点，看意思好像准备交出去的样子就急了眼，一把拉住他低吼道：“你想干什么？！“

　　张德良被他一句话问得傻眼，直愣愣的道：“这铜板收了下来，难道不该交给掌柜，起码也要问他一声，是不是我该得的吧？”

　　那人噼噼啪啪一顿说：“你才来第一天，懂个屁！整个客舍除了姑娘们，就这里挣得最多，你既然走了狗屎运，掌柜的安排你到这里上工，就该机灵些。”

　　张德良迟疑：“这……”
　　“这什么这！”那人道：“你以为掌柜的不知道吗？有些话就是没说破，别怪小哥我没提醒你，到了月底发粮食的时候，私下悄悄给掌柜的塞些铜板就是了。他也是给王爷当差事，财物谁会不喜欢？”

　　张德良惊呆了，他身为一个乡下小民，头一次知道，原来世上还有这样的事情。

　　他带着几分诚惶诚恐回谒舍，走到大门口遇见了赵英。

　　张德良一只手伸出去，拉住赵英的手臂，话在喉间滚动，却醒过神来。
　　赵英并没有在包间侍候，他是在厨房打下手。
　　此番他一片好意，帮张德良进了客舍做事，倘若被他知晓，自己辛辛苦苦干了那么多日，竟不如头天就来上工的张德良，心中的滋味想必不会好受。
　　因为，他不能为了自家安心，就开口问赵英。

　　张德良冷静了下来，挑了些不伤大雅的话来说，和赵英客套寒暄了几句，便各自回了屋。

　　张德良这十个铜板收在身上，仿佛被火烫了身。

　　夜里头，小鹿缩在屋角睡得正香，忽觉有人隔着被子戳她。
　　她迷迷糊糊睁开眼，看见她爹蹲在她身上，食指放在唇间，示意她莫出声。接着又朝她招招手，父女俩轻手轻脚走到房门外。

　　张德良把十个铜板放到了小鹿的手心，轻声叮嘱道：“爹要去上工，这铜板放在身上不方便，怕被人顺手牵羊摸了去。你娘性子太过和软，放在她那里只怕没几天你婆就知道了，你好生收着。”

　　小鹿眼睛亮亮看得她爹，大力地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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