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在林间

　　洛阳城外十里，成群结队的难民往城中方向走。
　　小鹿跟在父兄身后，她左手边是她的娘亲宋氏，右手边是婆婆吴氏，她们手上还牵着一男一女，是小鹿的弟弟妹妹。

　　一个月前战火就蔓延到了她们所在的小县城，小鹿一家人本在县里做个小买卖度日，虽不曾大富大贵，一家人倒也算是和美，可战事一起一切都不得不停下来。

　　小鹿的父母各有亲人都在同一个县城中，陆陆续续都出了城各自讨生活，婆婆吴氏脚上不大好，一直拖着不想走，直到有一天早起，小鹿的父亲在街头卖馒头时，亲眼目睹往日常见面的街坊邻居被鲜卑人斩杀，吓得屁滚尿流连夜带着一家人逃跑。

　　吴氏一拐一拐地勉力向前走，一边走一边发牢骚：“也不知是不是真的要打过来，就这么急急匆匆跑了出来，自打我记事以来大大小小的战事就没断过，今儿鲜卑人来打一打，明儿是南方的江东人士过来打，皇朝更是更新换代好几回了，我不是一样活得好好的。你们这么急吼吼要走，也不想想攒点银钱下来有多不容易！”

　　她说着长长地叹息一声。

　　走在前头小鹿的父亲张德良微微顿住脚，接着头也没回的接着往前走。
　　吴氏什么都说了，独独没说起张德良的父亲是怎么死的！

　　时间隔着还没多远，不过就是三年前的事情，那年内乱，皇帝的兄弟本是在驻守边疆，结果不知道哪里不对了，一路打回洛阳，当时吴氏也不想走，黑漆漆的夜里，杀红了眼的兵士提刀冲了进来，他爹挡在吴氏的身前，拼命喊着叫他们走。
　　结果，当时才九岁的小鹿不知道从哪里找了一块青石，狠狠砸在那人的后背上，张宝山顺势扑了上前把那人给绞杀了。即便如此，还是晚了一步，那兵士的刀插进了他爹地胸口，再也救不回来。
　　他爹死了也抱着兵士不撒手的模样，在他脑海中盘旋了好久好久。

　　这一次，不管吴氏说什么，他也不再听她的了。
　　小鹿是他的亲闺女，当时她白了脸的模样还历历在目，就算是一切从头再来，把好不容易置下来的家宅丢在一边也要走。

　　洛阳算是大城，城外防守严格，还有护城河围绕四周，怎么着都安全些吧。

　　小鹿一家人停停走走，到了一间茶棚前。
　　张德良迟疑片刻，从袖笼中掏出一个已经很旧的棉布荷包来，倒了二个铜板出来递给宋氏道：“包裹里还有饼子带着，你去问问这能买几碗茶水，咱们歇一歇喝口茶再走。”

　　须臾，他们一家人就坐在茶棚前的小凳上，端着茶碗啃起硬邦邦的饼子来。

　　隔着十尺开外，停着一辆骈车。
　　黑漆楠木的车身，前头两个黑色的骏马毛发光亮，一看就是百里挑一的好马。
　　车身上有两个铜铃轻轻地晃动，发出沉闷的声响。

　　司马烬着一身墨绿色交领绣回形纹宽袖大袍，头戴黑漆细纱小冠，双腿交叉盘坐，腰背挺得直直得略显僵硬，一张脸上的表情更是如冬日最为凛冽的风霜般。
　　煞白，难看。

　　他跟着鹿鸣一家人，已有三日之多。

　　一个月前，他从一场噩梦中醒来。
　　迷迷糊糊过了三日，他才确信自己是重生了，重新回到了他意气分发十八岁的这一年。

　　在噩梦中，他看见自己最信任的贴身丫鬟鹿鸣，当着他的面接过从他仇敌手上递来的一百两金子，不过是区区三个金元宝而已，难道他的库中没有吗？要知道他的钥匙，他的账本都是交给她打理的，且这么多年来他从未开口过问哪怕一次！
　　所以，为什么？
　　她拿着那三个金元宝，头也不回的离开他。
　　司马烬怒极攻心，一刀斩杀了他的仇敌，那是他同父异母的兄弟。

　　三日后，他被另外一个兄弟斩杀在家中，那个时候他喝得酩酊大醉，连一点反抗能力都没有，脑海中反反复复只有一个念头：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鹿鸣要这么轻易的抛弃他？
　　他活了整整二十五年，做人就这么失败？

　　重生醒来后，第一眼看见的是他的乳母姜软，她端着一个木托盘殷切地看着他说：“大君，你终于醒来了！”
　　司马烬迟钝了好一会儿，才想起自己十八岁那年被自己同父异母的弟弟四郎推进湖中，时值寒冬，他掉进湖里被家丁捞了起来，高烧二日才醒过来。
　　之后，他缠绵病榻久久不好。

　　约莫过了一个月，听说城外十里处有良医。
　　他出城寻医，半途遇见鹿鸣。

　　西北风刮得猛烈，吹得马车上的两个铜铃呜呜作响，司马烬醒过神来。
　　他已经重活一世，照理应该彻彻底底忘记这个人，不要接触她，不要碰她。
　　可他脑中的神智好像被彻底蒙蔽住了，身不由己般跟着她一直往前走，甚至忘记了自己原本是要去求医。眼下马车已经离开那位传说中的良医越来越远了。

　　正在发愣，马车传来了一声惊呼，那声音听在他分外惊心，只听得稚嫩的女孩声音大声地叫道：“走开，走开，你们都走开！爹，你别急啊！”

　　司马烬忽然想起，初见鹿鸣那一日她站在一片血泊中，眼神茫然，仿佛一只小鹿走失在茫茫森林中，又好似天大地大再无容身之所，他见后心中冰封的一角悄悄崩塌，这才将她带在身边。

　　现在，这会子，是不是即将有事情要发生？

　　他坐在马车内，身姿完全没有变化，心中的波涛汹涌只有自己知道。
　　为什么？为什么事到如今，他的心中仍是一角心软留给她！
　　他可以对天下所有人都冷漠，狠辣，独独对她心软至此……
　　明明，是她背叛了他。

　　也许，他应该救下她的家人，如此一来就再也没借口带她回府。

　　外面的声响越发大了，传来了妇人和小孩的啼哭声，撕打中的骂骂咧咧声，还有站在路边看热闹的难民的窃窃私语声。在这样的年代，有人为了一角饼子就大打出手，许多人心中冷漠，已经见怪不怪了。

　　司马烬掀起马车中深色的帷裳，朝外面看了一眼，果然看见鹿鸣站在那里，她的眼睛睁得圆圆的，眼框红红的含着一泡眼泪，仿佛随时能掉下来。
　　她的身前，一个中年男子和另外几名衣衫褴褛的男子正在互相撕打。

　　小鹿憋了许久的眼泪，终于滴滴答答地落下来。
　　她很想哭出声来，可是眼下他爹正为了一家人未来几天的口粮和人撕打，最可怕的是那个陈旧的小荷包也被人盯上了，为了活下来，这是一场不死不休的斗争。
　　她的身边，她的娘亲，她的弟弟妹妹，还有婆婆都在哭嚎，大声的哭嚎。

　　她不能哭下去。

　　小鹿眼睛四下搜寻能找到砸人的东西。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
　　人若犯我，我必犯人。

　　那些人不就仗着他们力气比她们这些女人大吗？
　　等手上有银子，她一定要买一把锋利的匕首，把匕首狠狠捅进这些人的心脏里，她倒要看看这些狼心狗肺的人，心里的血是不是黑色的，是不是和她的不一样。
　　一定不一样！

　　她的眼光在一辆骈车前停住了。
　　吸引她的不是黑楠木车身漆黑发亮低调的华美，而是在车轮旁有一块青石。
　　青石不大不小，足够她用双手捧抱起来，然后砸向坏人的头颅。
　　就算她不够高，砸不到头颅，后背离颈处也是很好的位置。

　　司马烬一只手还没放下帷裳，抬眼看见她直愣愣走到他的面前，她的心神完全没放在他身上，马车下有什么东西吸引住了她的眼神，他眼神略略放下，就瞧见她蹲下身去，费力搬起了一块石头。
　　她的脸上有一种你死我活的决绝。

　　司马烬忽然想起了一些往事，曾经鹿鸣为了他也露出过这样的表情。
　　就是这样的表情，让他产生了许许多多的误解，以为自己是天上地下，她心中的第一人，岂料不过都是他的一厢情愿自作多情。忠仆二字对她而言真的合适？

　　这表情刺痛了他的眼睛，也刺痛了他的心。

　　他沉声叫护卫：“去，把外面抢东西的几个人都杀了。吵吵闹闹辱人清静。”

　　小鹿听见了一把清清冷冷的声音，他话中的内容惊醒了她，急道：“你别乱杀人啊！我爹可没抢人东西，他那是被人欺负的！”

　　司马烬被她连句称呼都没有的话给气住了，道：“是吗？那其他人还要不要杀？”
　　他想起，当年她叫他大君时，一把软糯柔和的声音。
　　但凡有话要说，必然先喊：大君。

　　小鹿被他的话给噎住了。
　　抬眼看他：只见他眉目如画，鬓似刀裁，与她对视的眼神中清凌凌如同冰霜扑面，眼瞳有些琥珀色，看着她的样子不带一丝的温度。

　　她有些被吓住了，即便如此，还是喃喃地道：“坏人自当斩尽杀绝！”

　　司马烬挑起眉头，随后放下帷裳，不再看她。
　　马车外传来拳脚和惨叫的声音。
　　他的护卫从小跟着他一起长大，有最好的训导，功夫自然不在话下，两名护卫对区区几个难民，简直就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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