搏命司时

作者:雪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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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1 章


      嘀,嘀,嘀,嘀。
      手表的倒计时,是这个无声世界里唯一的声音,卢苓韵的脚步,是这个停滞世界中唯一的动静。

      三十秒,距离时间再启还剩三十秒,距离模糊的目的地还差半个山坡,来得及吗?自己又真的该这么做吗?用不该存在的能力改变既定的事实,然后在不知道的某处酿成更大的悲剧?每到这种时候,卢苓韵都会在心里反复地这样问自己。

      质疑,犹豫,可她却还在跑着,在深夜的山林里健步如飞,踏着地上仿若固体的水滩,穿梭在静止于半空的雨滴里。

      眼前的景象若是任何一个正常人见了,一定都会惊掉下巴的。因为那滴滴四季豆模样的雨,竟像一把把悬在空中的未开封小刀,一边阻挡着卢苓韵的去路,一边毫不留情地在她身上留下划痕,直到雨珠被包上一层血色外衣,它们才恢复了随重力坠落的液体本性。

      可对于卢苓韵来说,这景象却并不稀奇,甚至,身上的伤口也并不值得她在意。

      她不能放慢半点速度,因为在三十秒后再启的世界中,或许,她不但会对即将发生、已经发生的事再也无能为力,甚至,连她自己都变成案板上的鱼。

      十秒,九,八,七……三,二,一!

      全世界,除了卢苓韵手腕上那比别人快了一小时的手表外,所有的时钟都开始重新转动,雨滴降落,世界沉浸在了滴滴答答的声音里。卢苓韵还在奔跑着,手表的提醒告诉她,时间已经开始流淌,可她眼中的画面却并没有动静。

      她用力地眨了眨眼,眼前的一切就像卡壳了的胶卷电影,闪烁片刻后,咔的一下从密林变成了通向车路的山间小道。她找到了定位中车路拐弯处的那个小悬崖,她看见了悬崖边凌乱的拖痕与脚印,也看见了石子旁已经黑屏的手机,可她却没能找到要找的人。

      那一刻,卢苓韵的心头闪过一丝懊恼,她懊恼自己在赶来之前没能再做足些准备,至少重定回溯点,或者将事情在本子上记清楚了,也比现在要好。

      就在这时,不远处突然传来一声被塞回喉咙里的惨叫,随后,卢苓韵又听到了汽车的引擎声。大腿肌肉一紧,身体在意识跟上之前便冲向了惨叫声传来的方向,她跑上了一条被车压出来的山间小道。

      眼中的画面还在延迟着,可她却听见了引擎声的靠近,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砰!在身体与车头猛烈相撞的瞬间,静止的画面才后知后觉地发生了改变,卢苓韵看见了飘在半空中的自己,一辆在灯光下显得发黄的小轿车,以及车窗内驾驶座上,那满是嘲笑意味的小丑面具。

      啪,卢苓韵身体在落地后又顺着山坡滚落了十几米。

      好痛。

      被撞伤摔伤的腰腹与头部的剧痛,充斥着卢苓韵的每一根神经,相比之下,脱臼的肩关节与身上的刮伤,就显得微不足道了。她想爬起来,可四肢却已经与大脑切断了联系,丝毫不听使唤在泥泞的地上抽搐着。眼前的画面阵阵发黑,耳中的声音渐渐被嗡鸣代替……

      不知过了多久,隐隐约约在耳鸣与眼花间,卢苓韵好似又一次听见了引擎声,又看见了那照破黑夜的车灯。

      咔嚓,车轮好像压断了什么东西。竹竿?树枝?

      不,不对,这声音太近、太响了,而且还在反复地响着。被压断的东西应该很粗很硬才对,可在这只有鸟拉屎的山林里,有什么又粗又硬的东西,会被反复碾压?

      不知为何,当这种“冷静”的“思考”浮现在脑海时,卢苓韵的第一反应竟然是想笑。她觉得,自己整个人就像是被分成了两半,一半迷茫地“思考”着声音的来源,另一半却飘在真相面前,翘着嘲讽的嘴角。

      只可惜,无论是这一半的笑,还是那一半的思考,没能够持续多久。因为,很快,这些反应的载体,便不复存在了。

      直到意识与五感一同陷入黑暗,直到头盖骨与泥地融为一体,那一半的卢苓韵才恍然大悟:
      原来,被反复碾压了的“东西”,是自己。

      ——————

      “小董,节哀。”走进公安局大门,一个迎面走来穿着便装的警局前辈,拍了拍董硕的肩膀,面色平淡地吐出了这四个字。

      董硕低着脑袋,轻轻嗯了一声。

      “董老师,节哀啊。”走进电梯,一个在侦察科实习没几天的小姑娘,手忙脚乱地帮董硕按了楼层,用蚊子般的叫声说道。

      董硕阴沉着脸点了点头,没有回答。

      见着往日里向来是和颜悦色自带暖色滤镜的董硕,突然在电梯里释放出了暗黑画风,小姑娘被吓得缩到电梯角,垂着脑袋紧捏着身前的双手,不敢吭声了。

      “叮——四楼到了。”电梯贴心的报上了楼层。这平日里早就听惯了的声音,不知为何,伴上密闭空间中的压抑,竟地把那角落的姑娘又吓得抖了三抖。董硕用余光看见了,心觉有些好笑,可今日今时此时此刻的他,却是怎么也笑不出来的。

      自己心里不舒服,可也不能一直这样污染别人的空气吧?董硕在这方面还算得上是讲些道理,于是乎,他强行挤起了嘴角,自以为是微笑着地对姑娘点了点头,算作回应,也算作对于刚才吓到了人家的抱歉。

      怎知,这不“笑”还好,一“笑”,那挤得歪了半截的嘴角,嘴角翘起时不受控制露出的锋利尖牙与眯起的一只眼,在实习生看来,却变成了现实版的漫威“毒液”。于是乎,“平易近人好说话”的董老师、董警官,在小姑娘心中,忽的一下,就变成了“笑面虎·毒液·董”。

      当然,董硕本人是不知道人家这复杂的内心戏的,他“笑”完后,就头也没回地就走出了电梯,既没看见对方瑟瑟发抖的双腿,也没看见对方慌乱地伸向电梯关门按钮的手。

      将双手插在兜里,董硕熟门熟路地走过拐角,推开了一扇头顶上写着“特殊侦查队”几个字的大门。

      董硕的进入仿佛给屋内众人摁下了静止键,一群警服白大褂动作统一地停下手中动作,半张着嘴看向大门愣住了,就连那张嘴的弧度与大小,都像是用游标卡尺量过了似的统一。

      “老,老师……”
      “头,头儿……”
      “董,董队……”
      尽管称呼各有不同,可话一出口就像是会传染似的,将一群警察各个都变成了结巴。

      “节,节哀……”又是这个词。

      或许是有着种“我的地盘我做主”的心态吧,踏进属于特侦队的办公区后,再一次听到这句今天已经不知听了多少遍的词,董硕终于卸下伪装,毫不掩饰地黑着脸皱起了眉头。

      自责,后悔,亏欠,内疚,悲痛,眼中的种种情绪聚集在一处后,通通变成了愤怒,那种要将凶手碎尸万段的愤怒。可现实却是残忍的,别说亲手为家人报仇了,身为受害者近亲,董硕一个特侦队队长,却连碰到宗卷的资格都没有。

      “是,您尽管放心,出了事儿,我全权承担责任。”门外的走廊里,传来一个带着满口京腔咬词很重的声音。董硕不用转身就知道来者何人,可他却不知道这人为什么会来这里。

      转过身,董硕对上了来人的目光。

      “小董啊……”看见门口的董硕,宰烽似乎叹了口气。

      “你不用说,我明白,我就是来看一眼之前那翠河无名尸的案子,看完就走,回避原则我还是懂的。况且昨天那案件又不归我们特侦队管,我来这也打听不到什么。”董硕打断了宰烽的话。

      “去他奶奶的回避!”谁知,宰烽竟然愤愤地将手机往兜里一扔,大手一挥,“这都死四人嘞,刑警队拘了一堆八竿子打不到一起的疑犯,却连真凶的半根毛儿都没摸到,一群就会瞎忙乎的陀螺。”

      “疑犯只拘了一个……”而且,如果整个刑警队都是瞎忙乎的陀螺,那宰队您这刑警队队长就是陀螺头儿啊。董硕的身后,不知是谁嘟囔了一声。当然,后半句只是董硕自己脑补上的,毕竟,便是打死那小刑警,他也也不敢将这些说出口。

      “啊?”宰烽像是自带了扬声器。

      “嫌犯张某刚才已经释放了,本来照现在的证据拘留他就有些勉强,既然三起案件已经合案,而昨晚的他又有不在场证明……”小刑警的声音越来越小,最终熬不过宰烽的威压目光,彻底闭上了嘴。

      见小刑警已经识趣地住口,宰烽也就没再在意,而是继续对董硕说:“死者超过三人的重大疑难刑事案件,可根据情况交由特侦队侦查。特事特办,回避原则也会有不适用的情况。被这案子,我已经和上面说明,上面也同意了,现在已经正式归你们负责,证物、宗卷以及其他相关资料一会儿就会送来。”又拍了拍董硕的肩膀,“好好查。”

      久久地盯着宰烽的目光,半晌,“是!”董硕没有多言,而是双脚跟一磕,行了个标准的礼。

      ——————

      半个小时后,董硕面色复杂地站在了停尸台上的两具尸体前。

      “……都与前两次案件相同,”警服外套着白大褂的陈法医在董硕身后汇报着,“唯一不同的就是昨日案件的第二具尸体,卢苓韵,二十岁,一大计算机专业……”

      “奔跑途中被时速超过四十公里每小时的黄色小轿车撞下山坡后,刻意碾压而死。”董硕指着停尸台上面目全非,刚勉勉强强缝好解剖刀口,还没来得及拉上袋子拉链的女尸,打断了陈法医,“那这些遍布全身的细小伤口是怎么来的?”

      “这就是疑点之一了,”陈法医看了眼手中平板上的记录,又走到了尸体旁,“这些宽度不超过1.5毫米的刮伤,成因不明,伤口中除了因碾压与在泥地中翻滚粘上的东西外,没有任何特殊的残留,而泥水与碾压,显然不是造成伤口的原因。而且,这伤口的形状、密度与深度也太诡异了,就像是被什么很密集的东西刮到一半,那东西却突然消失了一样。”

      董硕点了点头,注意到了陈法医的用词,“疑点‘之一’?”

      “嗯,还有就是,董队你也知道,从她手机上的那条求救微信来看,她一开始应该不在车上,而是后来赶过去的,车内也的确没有发现任何与她相关的痕迹。但是,微信的收信时间是昨晚8:42,死亡时间推测却是在八点半到九点之间。我们向她的宿舍管理员查证了,她是昨晚8:34回到宿舍的,进去之后就再也没见出来过。之后也没查到任何交通工具的使用记录。”

      “就算是她会预知未来、会翻墙、躲得过监控,在收到求救前就出发了,两地相距十几公里,无论怎样也不可能在九点之前跑到山里被撞死,除非她会飞。”本来还想说些什么俏皮话来缓解缓解压抑氛围,但意识到另一个死者与董硕的关系后,陈法医明智地将到嘴边的话改了,“还有现场的脚印,也很奇怪。”

      “脚印?”

      陈法医从平板中调出照片,递给了董硕:“因为取证的时候雨还没下大,所以脚印的复原度还算得上高。她的脚印是在距离水泥车路二十四米处的泥地中突然出现的,从深浅力度分析来看,应该是属于奔跑过程的脚印……”

      “凭空出现的奔跑脚印?”董硕快速地翻看着照片,“第一个脚印与之后的深浅差异不大,不像是从高出跳落时留下的,况且,四周也没有可以跳的地方。脚印之前的泥地中没有任何人为毁坏的痕迹,更……”董硕揉了揉眉心,认命了似的抬起了头,“还有呢?疑点除了这个,一口气说完吧。”

      “还有从她的运动裤隐藏口袋里找出的那个笔记本,”陈法医又翻出了另一组照片,照片中,是一个学生间挺流行的巴掌大黑色纸页薄笔记本,本子封面上夹着一根只有豆芽粗粉笔长的铅笔,“‘7.19,九点到十二点,田径;十二点到一点,午休;一点到四点半,田径;之后到八点,田径队八人坐地铁去购物中心聚餐;八点半,坐地铁回到宿舍……’全是用铅笔写下的这种记录,整个七月,一天不差。”

      “如果光是这个还好,”陈法医卖了个关子,“我们也只是习惯性地把本子拿去血迹鉴定了一下,没指望发现什么特别的,毕竟人都被碾成那样了,本子上没血才怪。但你猜怎的?”

      “嗯?”

      “整个本子,包括那根奇怪的铅笔,全是满满的鲁米诺阳性。我们吓得连忙去做了深度检验,发现,大部分血迹至少是一个月前就有了的,而且按照本子铅笔的大小、形状,以及血残留量来推测,血液绝对不是无意溅到、沾到那么简单,而是整个本子和铅笔都在至少200cc的血液里,泡了二十四小时以上。”

      在血中泡了二十四小时以上的本子与铅笔。

      “血,咳,”董硕的嗓子有些干,头皮有些发麻,“血是谁的?”

      “是她本人……”话到一半,陈法医突然像未加载完全的视频似的,卡在中间没了声音也没了动作。

      他死死地盯着停尸台,跌落到了鼻尖的眼镜、放大的瞳孔与扯紧的眼皮,合在一起看上去,像是眼珠子随时都会掉出来一样。

      “人……鬼……”他说不出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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