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藕成精

　　对哦，为什么要偷偷看，那多没气势啊！
　　于是沈夏莲雄赳赳气昂昂抬起头，盯着道长看了好久，痴痴地道，“道长，你长得真好看。”
　　道长脸色淡然：“哦。”这个他自然是知晓的，还不是因为这张脸，他也不需要大费周章学什么易容术。

　　“我原以为我大哥是最好看的咯，没想到还有更好看的，你看你这眉毛，你眼睛，你这鼻子……反正都好看！”千言万语化为一句，都好看！
　　道长之所以是道长，就是因为他与人不一样，抓的重点也不一样。
　　他翻动火堆的手顿了顿，漫不经心地抬头看了眼沈夏莲，“你，离家出走？”

　　沈夏莲这才猛然想起自己是偷跑出来的，家里人不知道怎么担心自己呢！
　　大哥玉露姐姐沈文哥哥，保佑我不会被骂死！
　　沈夏莲红着脸说道：“我只是偷跑出来玩的。”

　　道长自然不会生气，反正这人又不是自己的家人，淡淡说了句：“你家人现在一定很担心你。”

　　我我我这不是忘记了吗！
　　沈夏莲心虚，只能瞎编：“其实他们一点也不宠我。”
　　道长瞥了她一眼，嗤笑道：“堂堂沈家三小姐，不受宠？”
　　“我知道他们会担心我，我也没有想到会这样啊，我只是想偷偷跟着你来看看，没想到到了这里，还下着雨。”沈夏莲苦恼地道，“今天是回不去了，只能明天回去负荆请罪了。”
　　沈夏莲摸了摸自己的蠢脑袋，此时的她也在思考，自己怎么就跟了过来。
　　是因为心底的那道声音吗？
　　还真是讨厌啊！

　　道长目光泛着寒意，“你还真是任性，忍心看着你的家人为你干着急。”原本就心虚的沈夏莲接触到他眸中这道光芒，不禁低下头去，不敢再看这人，嘴上支支吾吾地说，“我我我……”竟是说不出话来。
　　沈夏莲不知如何解释，本来她只是偷溜出来玩，想着晚饭之前回去就好，到时候回去冲爹娘卖乖，还有大哥护她，她也不会受到什么责罚。
　　可是现天色渐晚，伴随着倾盆大雨，且离家尚远。
　　今晚，是回不去了。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何心有异念，信了心底那声音的邪，痴傻地跟着道长来这间破庙。

　　不幸中的万幸大概就是淋了一场雨。
　　淋雨是一件特别舒服的事。
　　小莲藕最喜欢的便是水了，感觉自己整个灵魂都在雨水中洗涤，得到升华。

　　沈夏莲将自己小小的身子窝成一团，开始进行深刻反省。她其实也知道自己这种行为是不好，她更知道沈府里的人都是真心实意对待她，不仅是有着血脉关系的亲人，连同着府里的下人对她也是纵容过度。
　　她很感谢他们，可是她还是忍不住想要自己一个人偷溜出来，甚至有些时候她会有这种错觉，外面的天就是要比沈府的天蓝一些。

　　死青蛙说，井底之蛙是最可怜的，池底莲藕，也是可怜的。
　　一个的视野只停留在方寸之间，一个的根部只扎根在淤泥之中。

　　死青蛙不可怜，因为他可以蹦蹦跳跳去看繁华乱世。他不是井底之蛙，他有那个资本可以去嘲笑井底之蛙，嘲笑沈夏莲这根莲藕。

　　沈夏莲曾一度羡慕那只死青蛙，羡慕他那双圆鼓鼓甚至有些丑陋的眼睛。因为那双眼睛曾看过无数的风霜佳景，塞北江南，春花秋月。而她只是莲藕精，成精了又如何，没有腿的废物罢了。

　　她才是注定不能离开方寸之地的可怜物！
　　她冲死青蛙抱怨的时候，那只死青蛙没有理会她，十分烦躁地呱呱叫了两声，从荷叶跳到池边，两腿一蹬，躺在池塘郁郁葱葱的草丛边，望着皎洁的月色，发呆，还说了一句奇怪的话，你以后一定可以走出去的。
　　那时小莲藕只是哼笑两声，捋了捋藕须，睡了。
　　那时的小莲藕是万万没想到，自己有朝一日会化身为人。

　　沈夏莲有时候想，自己能转世成人是不是那只死青蛙搞的鬼。
　　如果是，她也不知道该怨恨他，还是该感谢他。

　　明火幽幽，身上的衣服不知是被闷干的，还是被烤干的。
　　沈夏莲倏尔抬头，望向道长，一双黑眸中倒映着火光，更倒映着火光后面的人影。

　　道长手指白嫩细腻，骨节分明，不会让人误会是女人的手，却带着一种令女人都嫉妒的纤柔之感。
　　此时他如玉的双手上捧着一本破烂不堪的书。

　　沈夏莲伸伸脖子，有点不自然地问：“你在看什么。”
　　“啊？”瞌睡的道长被吵醒了，半眯着的眼睛撑了撑，睡意降至，将书翻了过来。

　　沈夏莲看到名字，用隶书写的三个大字——道德经。
　　沈夏莲觉得无趣，身子后倾，双手支在地面撑着身子，诚实地道：“我不喜欢看书。”

　　呵，你喜不喜欢与我何干？
　　怎么今个一看书就犯困？睡眼朦胧的道长打了个哈欠，看来今天这个下雨天不是个看书的好日子，也是，下雨天本来就是适合睡觉的好天气，还不容易早点睡觉。
　　这么一想，他索性将书塞进枯草堆下，准备睡觉。
　　不过在这之前他不忘取笑这个小丫头：“那有妖怪会喜欢看书。”

　　“你真的信我是妖怪？”听到道长略带嘲讽的话，沈夏莲竟觉惊喜。
　　道长嗤笑：“信与不信，与我何干？”
　　沈夏莲瘪嘴，这不就是不相信她的意思吗？不信就不信，反正她也没指望谁信。

　　她目光一转，回到道长的手上，十指纤长，分外好看，仿佛有什么一直在吸引她的注意力。
　　“道长，你的手真好看，它是自己长的吗？”
　　“你这小丫头，说什么瞎话，这手当然是它自己长成这样子的，难不成我还能推波助澜？”道长说着，抬起手来自己打量了一番，以往他也没觉得自己手有多好看，今天被这丫头一夸，倒还隐隐有些开心。

　　“道长我跟你讲，”沈夏莲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有些妖怪就很喜欢手，他们会偷手的。”
　　“那些妖怪这么傻？还偷手？”
　　沈夏莲努力动脑子想了想，“嘿嘿忘了。”
　　“尽说些瞎话。”
　　“我没说瞎说，”沈夏莲见道长不信，心里丧气，嘟囔道，“你说你一个男娃，为什么比我这个女娃的手生得还要好看。”

　　道长挑眉，眸中隐隐闪烁笑意：“你想要？”
　　“想要啊，”沈夏莲点头，这样的手谁不想要呢，可美了。

　　“你有没有听过一个故事。”
　　“什么故事？”沈夏莲问，“玉露姐姐经常跟我讲故事。”
　　“曾经有一个侠士称赞一位姑娘的手美，另一个想要笼络他的贵族将那位姑娘的手给砍掉，赠予那位侠士。”

　　“这么可怕的吗？”沈夏莲眼睛瞪得大大的，在她的世界里从来不会有这些血腥的故事，沈家一直将她保护得很好。这么可怕的事情，不是一向只发生在妖界，怎么人类世界也会出现这等血腥之事？

　　沈夏莲转念一想，“你在暗示我什么吗？”
　　道长摇头：“我在告诉你一个道理。”
　　“什么道理？”
　　“这双手长在我手上才会好看。”
　　沈夏莲：“……”这人，好生无赖。
　　她咬唇，竟然想不出一点反驳的话语。她明明皮很厚的，也很会讲道理的，可是在他的面前就像一个哑巴……不对，也不像一个哑巴，哑巴怎么可能说这么多话。
　　总之她感觉怪怪的。

　　就算被打击了一下，沈夏莲还是注视着他的双手。
　　这么漂亮的手，应该用来弹琴。

　　“你会弹琴吗？”
　　“我是一个粗鄙之人，不会那么高雅的手艺。”

　　这么漂亮的人，应该用来握剑。
　　“那你会杀人吗？”
　　“我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不会那么危险的手艺。”

　　“那你会什么？”
　　“我会算命。”
　　沈夏莲咒骂一声：“骗子。”
　　道长笑了笑：“你看，你说是我是骗子，可我也认为你是骗子，你知为何吗？”
　　“为何？”
　　道长睡意醒了些，轻笑：“因为我们不熟。”

　　萍水相逢，你说你是妖怪，不变个小法术出来让我怎么相信。
　　萍水相逢，我说我会算命，不说点未卜先知的话你怎会相信。

　　今夜雨下个不停，夏日里的雨很少来得这么畅快，倒是令人心旷神怡。
　　一阵暖风从破窗刮进来，呼呼作响，火堆里的火好像燃烧得更快了，道长不时就冲里面扔点柴火。沈夏莲没有想到今天会下雨，毕竟今天白天的天气不像是个下雨天，没想到傍晚出人意料的暗。

　　沈夏莲看着道长的侧脸，他的眼神是那般干净，果然是个十三四岁的少年,而自己看起来是个九岁孩童，实则是个千年老妖怪。
　　她看着这个少年。
　　这个少年真的会算命？捉摸着少年刚才说的话，此刻沈夏莲都信了。

　　“我信你会算命。”沈夏莲笃定地道。
　　虽然她觉得算命这种人类的东西很玄幻，但是她想了想自己，一只老莲藕都能成精，还有什么不可能的。

　　她单手托腮，脸上带着点讨好意味的笑，“那你能不能相信我是妖怪？”
　　道长摇头：“不能。”
　　“这又是为什么？”
　　“人妖殊途。”

　　人妖殊途？死青蛙也说过这种话。
　　死青蛙好像有过一个喜欢的女子。
　　他说那女子长得极美，聪明伶俐。
　　他还说，等你以后可以出去，我级带你去看她。
　　可是现在莲藕能出来了，他却不在了。
　　想到那只死青蛙，还真是败坏心情。

　　道长也在发神。
　　他在想自己的师父。
　　师父是鼎鼎有名的大师，全国都知晓他的好名声，不乏有奇人异士向他拜师学艺，只望能讨个一两招，都被师父断然拒绝。
　　他是他唯一的徒弟。

　　师父曾说，他绝不轻易收徒，若是收徒，就要收最好的。
　　结果最后收了个他这么一个玩意，也不知道师父后悔不后悔。

　　他勾唇一笑，反正自己不亏。

　　很久以后他才抬头看了一眼缩成一团的沈夏莲，这小姑娘长得着实玲珑，倒还是入眼，想来以后也是倾城绝色。
　　都说红颜薄命，也不知道这烦人的小姑娘能活到几时。
　　命是算不清楚了，不过道长不用算都知道明天这位小姑娘将要得风寒。淋了这么一场大雨，又不肯换掉湿衣服，若是明日这小姑娘不伤风寒，他就把名字倒过来写。

　　倒过来写？
　　那着实有趣。
　　他捡一根烧了一半的树枝出来，那一头完完全全变成了碳，黑乎乎的。
　　他就着这碳写了两个字。
　　陈无。
　　无陈。
　　黑暗中，他笑了，当真是好看的名字。

　　夜里沈夏莲烧得糊涂，睁开红肿的眼睛找水喝。火堆已经燃灭，还剩着一点火星，时亮时暗，仿佛鬼魅出没般惊悚。
　　若是陈无此时睁眼瞧上一瞧，怕是要被这一幕吓到窒息。要说这是奇了，一个算命先生怕什么不好，偏要怕鬼，这不是自己给自己找麻烦吗？

　　当年他夜里由于太害怕，总觉得有鬼魂对他纠缠不休，害怕得穿着件大红肚兜就往师父房里跑，吓得他师父惨叫一声，差点没灵魂出窍。
　　得，原来这一对师徒都怕鬼。

　　沈夏莲感觉脑子晕乎乎的，比她出生的时候还要难受。
　　她出生下来就被照顾得舒舒服服、体体贴贴，那里有过这么狼狈的时候，被雨这么一淋，柔弱的身子自然受不了。这个傻姑娘还以为自己还是那池塘里泡在水里的莲藕，风吹雨打都不怕呢！

　　沈夏莲喉咙发干，像是有一个小鬼伸出双手扼制着她的脖子，难受极了，还说不出一句话。她的小手窸窸窣窣摸索着，摸到左手边有一个搪瓷碗，里面有水。如同沙漠里的迷路人看到水一般，看到了生机，她连忙偏过头，将碗往自己嘴边推了推，小口小口合着。
　　水冰凉凉的，喝下去以后还是舒服了一点。
　　她那里受苦这种苦，只觉得全身上下都难受得要爆炸，一滴泪水从她眼角落下，划过脸颊，垂落到地。

　　她也不知道靠着什么力量睁开那双眼睛，看见地上写着两个大字——无陈。
　　此时她烧得糊涂，也不知道这是个什么东西，甚至看见那个睡着的漂亮道长，也觉得是个死物，不加理睬。
　　她唯一的想法就是回家。
　　她捡起一根小臂般粗大的树枝，用它支撑着身体，一步又一步往破庙外走。

　　夏天的夜晚总是这般闷热，就算在前一个时辰它还在承受雨水的洗涤。沈夏莲感觉自己简直热得能升天，不过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走着走着，天气竟然露出几分微明，这时候刮来的几阵风才能解解凉。
　　等到她走回沈府，天色彻明。

　　一个男人站在沈府的石狮子前，原本无神的眼睛在看到她那刻亮起来。
　　这是……哥哥？
　　沈夏莲迷迷糊糊认出了这人，笑了笑，倒了下去。
　　“莲儿！”沈江凌扶住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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