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生遗爱

　　山雨倾盆，老人家带着殒奴和孟青夕，走了一段路，便指着前面的小屋给两人看：“瞧，前边便是我的小院了。”
　　小院落在这山影丛林中，有三间瓦屋，其中一间有炊烟袅袅，想来是有人正在备饭。
　　“老人家，这样打扰您，不好吧。”孟青夕只觉得这样会打扰了老人家，脸上露出了怯色。
　　“不打紧不打紧。”老人带着两个人，脚下加快了脚步，“难得有人来家里，我家老婆子保准欢迎。”
　　说着，三个人入了院口，最先迎上来的，是一只活泼好动的黄狗，这是黄狗是院子的主人，负责守卫和安全。黄狗看见主人回家，兴奋的摇尾巴，却闻到陌生人的气息，警惕的瞪着眼睛。老人将黄狗栓柱，才让孟青夕和殒奴入了院子。
　　看起来简陋的小院，细看上去，却别有洞天。院子里养的鸡鸭，有的在草窝里避雨，有的则迎着风雨，优雅踱步；接雨水的瓦缸已经满到溢了出来；角落的盆罐密封着，想来是腌了偏口味的酱菜；大大小小的物器堆了一地，充满了生活气息。不加繁饰，有一种接天连地的稚拙气息。院中除了一些果蔬，还植了不少用来观赏的花木，这些花木虽然算不得名贵，却都经过了仔细的打理修剪，能看得出，主人是个充满热情的人。

　　“老婆子，我回来了！”
　　一声高喊，只听门里有人边往外走，边高声嗔怪： “哎呦，你这个老芋头，我这饭都热了几热了，你怎么才回来……”
　　一开门，孟青夕和殒奴便看到了一个和老人家差不多年纪，身体宽胖的妇人。
　　“这…这…”
　　“这两位被滑泥困在这里了，我邀他们来家里小住。”老人家忙向妻子解释。
　　“好好好。”老妇人也不见外，她打量了孟青夕和殒奴，啧啧称赞孟青夕长得美，又一把拉住孟青夕，热情的将她扯进屋里，“快进来，外面雨大，都把这姑娘淋湿了。”

　　屋里比孟青夕想象的更加简陋些，除了生活的必需品，没有太多的摆置。但即便如此，依然是温馨的。
　　“你们是…”老妇人拉着孟青夕问道。
　　“这是我家小姐，姓孟，唤青夕。”殒奴怕老妇人误会，忙解释道，“我叫殒奴。”
　　“这样啊。”老妇人悻悻道，“看两位，还以为是一对儿呢。”
　　孟青夕不好意思的低下头：“老人家，打扰您了。”
　　“说什么打扰，孟姑娘不必客气。”老妇人忙说，“我家这位，原本姓郁，大家都叫他老芋头，也叫我芋头婶子。我们家里不常来客，招待不周，你们莫要嫌弃便好。”

　　山野小院，却别有风情，尤其是在这山雨飘摇的时刻。
　　一间普通到再也不能普通的土炕农屋里，殒奴和孟青夕有些局促的站着，有些不知所措。
　　芋头婶有些不好意思的开口道：“我俩老朽，又没有儿女，所以只有这一间空屋，着实不好意思。”
　　“芋头婶不要这样说。”孟青夕忙阻止道，“我们两个人，已经很麻烦您了。这屋子很好，我们住在这里就好。”
　　听孟青夕这样说，芋头婶放了心。她拿出两套粗布衣衫，笑道：“看二位衣衫都湿了，快些换了吧，这样是要得病的，这都是顶干净的，姑娘不要嫌弃。”
　　这样贴心热情，孟青夕竟然觉得有些感动，她接过衣衫，轻声道：“哪里会嫌弃，感谢还来不及呢。”

　　芋头婶退出了房间，狭小的屋里，只留下了孟青夕和殒奴两个人独处。
　　在孟府的时候，两个人时常独处，但主仆有别，并不觉得奇怪。而眼下，两个人处在一个陌生的环境中，竟然横生出些许尴尬来。
　　殒奴似也觉得有些奇怪，他红着脸，有些不安的动了动手指。
　　“小姐…”殒奴轻声道，“您在这里换下干净衣衫，殒奴…殒奴出去换…”
　　不等孟青夕反应，他便拿了他的那身干净衣衫，出了门。

　　孟青夕自幼长在孟府，高门贵胄，就连府中使唤丫头的衣衫，也都是上等锦棉。她脱下湿透的衣衫，换上干爽的粗布衣衫，衣衫比她身子宽大了许多，但此时此刻，能有干净的衣衫穿，孟青夕已经很满足了。
　　门外传来敲门声。
　　“小姐，您可换好了？”殒奴问道。
　　“进来吧。”孟青夕整理了领口，此刻也没有铜镜，她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一副模样。
　　殒奴应声入内，看到孟青夕的样子，忍不住扑哧笑了出来。
　　“怎么，不好看吗？”孟青夕见殒奴笑了，忙严肃的追问起来。
　　“这个……不是这样系的。”殒奴走上前，想为孟青夕解开搭错的系带，却突然停住了脚步，轻声道，“小姐，您自己是试试。”
　　孟青夕试了几次，都没有系好。她抬头望着殒奴，露出求助表情，殒奴无奈的摇摇头。他重新靠近孟青夕，仔细的解开孟青夕腰间的系带。
　　粗布衣衫下，孟青夕如玉一样的肌肤不小心露出了一截，孟青夕慌忙想要躲开，却见殒奴毫无反应，她偷偷回头看，只见殒奴早已将头扭到一旁。殒奴羞红了脸，手指不小心触碰到她冰凉的肌肤，他的心脏仿佛要跳出喉咙。
　　“这个…应该系在这里…”殒奴压低声音，将正确的系带搭在一起，这才扭头看着孟青夕，上下打量一番，心中感叹。即使这样寒酸的粗布衣，也难以掩盖她如皎月一样的容颜。
　　殒奴自己大概不知道，他的眸中流光，被殒奴这样盯着看，孟青夕含羞带笑。四目相对，默默无言，空气中涌动着别样的情愫。

　　“孟姑娘…殒奴…饭食好了。”芋头婶重重的叩门，将两个人一下拉回到现实。

　　桌上放着几个碗碟，基本都是素菜，一碗蒸肉被推到孟青夕和殒奴面前。
　　“这山野人家，没什么好招待的。”老芋头有些不好意思。
　　“已经很好了。”孟青夕轻声道。
　　“殒奴，你可愿意陪着老朽喝两杯？”老芋头说话，拿出了一个瓮子，“这可是我的宝贝啊。”
　　芋头婶忙拦着他，“你们可不知道，他啊，去城里好几个酒肆，求着人家卖酒的，将那倒不出来的酒底匀给他，这里大概混了十几种酒，哪里是什么宝贝。”
　　“你个老婆子懂什么，这些人不懂，这酒要，越是沉底的越香，这可是精华。”老芋头假意嗔怪道。
　　芋头婶无奈摇头，看着丈夫，笑道：“我不懂，就你懂，你是贺都里最有学问的，行了吧。”
　　“那你，便是那贺都里最美的老婶子了！”老芋头随声附和。
　　老夫妻二人逗趣，惹得孟青夕和殒奴笑出了声。

　　“芋头大叔想喝酒，殒奴陪大叔喝几杯吧。”
　　殒奴拿起杯子，伸头老芋头酒瓮底下。
　　“好！”老芋头给殒奴满上，“你这小伙子，话不多，有气量，我老芋头喜欢你！只是这酒太烈，你可不能多喝了。”

　　殒奴陪着老芋头，与他谈天说地，好不快活。
　　殒奴问道：“芋头大叔，这里不似村庄，你们怎么会住在这里呢？”
　　“这说来就话长啦。”芋头大叔笑道，“我年轻的时候，是个仆役，你们面前这位芋头婶，那可是有名的美人儿。后来啊，这位美人儿，硬要跟我一个仆役远走高飞，我着没办法啊，只能带着她来到这里避世。”
　　“谁非要跟你远走高飞啊。”芋头婶白了老芋头一眼，“分明是你求我跟你走的。”
　　“口是心非…”老芋头灌了自己一口酒，笑眯眯的看着芋头婶，已然有了醉意，“都五十年了，你还不肯承认，是你先看上我，女人啊，爱面子，不与她们计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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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杯一杯下肚，不多时，老芋头便醉了，拉着殒奴要与他结拜为兄弟。
　　当着小辈的面，芋头婶面子有些挂不住了，她抬手朝着老芋头头顶狠狠打了一巴掌，斥道：“你个老顽头！真是丢人喽。”
　　“芋头婶。”孟青夕在一旁煽风点火，“您也替我打一下殒奴，是他灌醉芋头大叔的。”
　　殒奴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同样喝了酒，殒奴面无颜色，依然清醒。
　　不知是酒力发作，还是被芋头婶这一下打的昏了过去，老芋头竟趴在桌上呼呼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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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雨下的意兴阑珊，似有要停下的意思了。
　　殒奴举着烛影，与孟青夕一前一后走着。借着微微的烛光，殒奴的身影映在地下，孟青夕低着头，紧紧跟着殒奴，每一步都想踩到殒奴的影子，可是影子，哪里会被踩到呢……
　　“到了…”殒奴突然一停，孟青夕猛地撞到殒奴身上，殒奴忙回身扶住她。
　　殒奴的后背撞疼了她的鼻骨，孟青夕低着头，他的后脊坚硬，身上有酒味，手温暖而有力…殒奴看着孟青夕翕鼻子的模样，像极了一只兔子，忍不住露出笑容。

　　殒奴推开门，便侧身让孟青夕入内。
　　孟青夕入了内，殒奴转身便要走。
　　“你去哪！”孟青夕忙问。
　　“我在这门廊凑合一夜便好。”
　　孟青夕一听，急促的开口道：“你同我一样，累了一天也淋了雨，再不好好休息，会生病的。”
　　“与小姐一处，让人知道了不好。我没关系，小姐不要担心。”
　　“不行！”孟青夕任性而执拗的看着殒奴，“你若不进屋来休息，那我也睡到门廊上去。”
　　“那…那我进屋，找些茅草睡在地下，陪着小姐…”
　　“地上又潮又湿，也不行。”孟青夕看着殒奴，认真地问道，“跟我睡在同一个榻上，你是怕坏了自己的名声吗？”
　　知道自己拗不过她，殒奴只能顺着孟青夕，免得惹她着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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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雨，竟在夜半时停了，月亮跳了出来，柔和的月光，从窗棂洒上了床榻。
　　殒奴和孟青夕，睡在一个榻上，两人都守着自己的一边，背对着对方，中间空出了大大的位置。
　　这样粗糙的床榻，又是和衣而卧，哪里能睡得着，孟青夕辗转反侧，久不能寐。
　　“小姐…睡不着？”
　　“嗯。”孟青夕轻声应着，“殒奴，你也睡不着吗？”
　　“嗯。”
　　“那我们来说话吧。”孟青夕转过身，面朝着殒奴。
　　“休息吧，小姐，闭着眼睛，就能睡着了。”殒奴依然背对着孟青夕。
　　孟青夕见状，低声道：“殒奴，我命你转过来。”
　　殒奴叹了口气，无奈转了身子，面对了孟青夕。
　　见殒奴转身，与自己面对面，孟青夕露出一个开怀的笑容来。
　　殒奴看着孟青夕，不由感叹道：“小姐…许久没有这样笑了。”
　　“是啊。”孟青夕用胳膊抱住自己小腿，将身子缩了起来，认真地看着殒奴。“自从娘去世，我便觉得这世上，已经没有什么事情，能让我开心了。”
　　“夫人若是知道，小姐现在走出了阴霾，一定很欣慰。”殒奴轻声道。
　　“殒奴…”孟青夕轻轻唤了殒奴一声，“谢谢你…这些日子，你一直这样无微不至的照顾我。我常常在想，一定是因为有娘保佑，当初我才能捡到你，你是娘派到我身边的。”
　　“能替夫人守着小姐，殒奴很高兴。”殒奴笑了一下。
　　“殒奴，我要跟你说，我与渊哥哥，从小一起长大，情分不浅，可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总觉得他变了，好像不再是我认识的渊哥哥了。我娘说，无论做什么决定，都要遵从自己的内心。这些日子以来，我便一直想问你，又怕太过唐突……”孟青夕伸出手指，在榻上不安的划动，低着头，有些羞怯的问道，“眼下，看了老芋头和芋头婶，让我感慨良多。所以，我想问你，你可愿意一直守着我吗？”
　　等不到回话，孟青夕抬起头，却发现对面的殒奴已经闭上了眼睛，呼吸绵密而沉稳。
　　“喂，殒奴，你睡了吗？”孟青夕轻轻唤了一声。
　　殒奴不做声，想来是睡着了。
　　孟青夕叹了口气，不过也是庆幸的。可能是被此情此景冲昏了头，她怎么能问出这么不矜持的问题。她看到，殒奴的手伸在外面，手心朝上，手指微曲。她轻轻挪了身子，凑到殒奴身边，借着月光，看着他的手。
　　孟青夕伸出手，小心的与殒奴的手作比较，他的手比自己大了许多。不比公子们修长的手，他的手粗糙用力，指节粗壮，手心和手指上有老茧，看上去让人心疼。伴着殒奴均匀的呼吸，孟青夕偷偷将自己的手放在殒奴手心里，仿佛有一股电流，传遍了孟青夕全身。那颗悬空的心，仿佛被握在了殒奴手心里，忘记了跳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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