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生遗爱

　　火光冲天，刺得人睁不开眼睛；痛苦的哀嚎声此起彼伏，划破天际，在空荡的山谷中回响着；浓烈的焦烟，弥漫在空中，厚的让人看不清眼前，呛得人肺腑灼热发疼；身体处在极度高热之中，血液在皮肤下沸腾，皮肤着火一般的疼……

　　“火…火…”

　　榻上的孟青夕，双目紧闭，不安的扭动着身体，口中梦呓着什么。不知道这是第几次，在梦中重温那场可怖的场面了……

　　“娘…娘…青儿来救你了…”

　　孟青夕昏沉的睡着，伸手在虚空里抓着什么，她脖颈一侧，有个两寸左右的细长伤口，虽然已经结痂，但在孟青夕白皙纤细的脖颈上，依然触目惊心。

　　一旁的殒奴见状，担心这样乱抓会碰到伤口，他忙拉住孟青夕的手，轻声在她耳边说了什么，安抚住她的情绪。说来奇怪，孟青夕被殒奴这样拉着，又安慰几句，她竟然恢复了平静，重新沉沉的睡了过去。这三个月来，殒奴就是这样守在孟青夕身边，几乎寸步不离。

　　此刻，嗔儿端了药盏进来，看到孟青夕依然昏睡着，叹了口气：“殒奴，小姐睡下了？”

　　“嗯。”殒奴点点头。

　　“终于能睡一下了，小姐每日瞪着眼睛望着天，好几日都不合眼，真让人担心。”嗔儿看了一眼榻上的孟青夕，叹息道，“还是你有办法，这些日子，小姐不吃不喝也不睡，多亏你劝慰。”

　　殒奴不做声，他目光注视着榻上的人儿，苍白虚弱，就连呼吸，都若有似无的样子。

　　“你来给小姐上药吧，大夫说，等到这层痂好了，便应该没有大碍了。”嗔儿轻声道。“小心些，不要把小姐弄醒了。”

　　殒奴拿了药盏，膏汁发绿，味道有些呛人，这些都是清热消肿的良药，对孟青夕脖颈上的灼伤是极好的。小心的，生怕弄疼她，殒奴动作轻柔，为孟青夕上药。

　　嗔儿凑近，看看孟青夕的伤口，无不惋惜的说道：“小姐这凝脂一样的皮肤，现下怕是不能回到从前了。”

　　殒奴看了一眼双目紧闭的孟青夕，平静的说道：“伤好了，才是最重要的。”

　　“你哪里知道。”嗔儿压低声音，“小姐将来是要随七殿下入宫的，这若是留下了疤痕，会被人笑话的。不过好在，这药是极好的，用了这么久，也算见效了。”

　　殒奴不做声，他担忧的看着孟青夕，身上的伤好了，可是心里的伤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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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个月前，孟青夕及笄礼那日。

　　入夜，那场无名火，在凄寂的黑夜中灼烧起来。

　　火是从观林苑外堂烧起来的，起先只是屋中不知什么燃出火苗，不多时，火势已经无法控制了。

　　此刻，孟青夕正在莲台休息，睡梦中，似乎闻到什么味道。突然听到有人闯进门，嗔儿也被吵醒，不悦的抱怨着，只见殒奴浑身脏污，拉着孟青夕就往外跑，一出门，孟青夕被冲天的火光吓到，而莲台的燕檐出，也有了零星火苗。

　　“怎么…怎么会这样…”孟青夕怔在原地。

　　“快走，这里不安全了！”殒奴不等孟青夕反应，拉着她跑出了莲台。

　　赶到观林苑时，场面一面混乱。只见老周和若鸿在指挥人运水救火，荷姑扶着瘫软的孟韫，孟韫近乎绝望的望着观林苑呼号：“执素！执素还在里面！”

　　“夫人还在里面？”殒奴忙问。

　　“是…是啊。”一旁的荷姑也被吓坏了。“少爷…少爷在里面救夫人…”

　　“我娘在里面…”孟青夕来不及反应，径直的就要往那一片火海里冲。

　　“你别去！”殒奴一把拉住孟青夕，将她交给嗔儿和荷姑，他死死看着孟青夕，眼中露出坚定的光，“嗔儿，看好小姐，我一定将夫人带出来！”

　　话音刚落，殒奴拿起一桶水，把身上浇湿，头也不回的冲进火海中……

　　漫天火光，几乎将整个夜空点亮。

　　焦急的等待着，不多时，一个身影独自从火海中出来，是孟青和。

　　“青和…你娘呢…你娘呢…”孟韫忙的迎了上去。

　　孟青和浑身焦黑，叹了口气：“爹，里面太黑了，青和未找到娘。”

　　“执素啊…”孟韫瘫倒在地，捶胸顿足，哀唤道，“这可如何是好啊…”

　　孟青夕踉跄的坐倒在地上，一时间失去了所有观感一般，只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

　　“夫人！是夫人！”

　　不知谁喊了一句。

　　只见火海中，殒奴他怀中抱着一个人，他艰难奋力，躲过倒塌和流火，冲出了观林苑。

　　到了安全处，殒奴虚脱一样，跪倒在地，将孟夫人放在了地上。

　　“娘…娘…”孟青夕眼泪夺眶而出，她朝着母亲的方向爬去，来到母亲身边。

　　孟夫人睁着眼睛，却只能看到模糊的影子，她张张嘴，吸进肺腑的焦气灼伤了她的嗓子，让她说不出话来。

　　一直以来，孟夫人都以为，自己会死于病重，她甚至想好了，自己弥留之际，要留下什么话。可怎知，自己竟会死在一场大火中，死在一个熟悉的人手中…

　　“执素啊…执素…”孟韫一把将妻子抱在怀中，他也感受到了，妻子即将离去。孟韫原本想，人在离世时，一定很害怕，自己一定要宽慰妻子，不能让妻子感到恐惧，一定要让她安心而去，不让她留有遗憾。而眼下，怀中的妻子，身体逐渐僵硬冰冷，即将踏上那条再也回不来的路，面临着生死离别，孟韫理智尽失，泣涕不止，他顾不得许多，只想用尽一切办法，留下怀中的人。

　　孟夫人用尽力气，抬起手，温柔的擦去孟韫脸上的泪，安抚他的惊惧。

　　“娘…求求您……不要离开青儿…”孟青夕泪水决堤一般，她拉着母亲的衣袖，像个小小孩童那样，央求母亲。

　　若鸿、荷姑还有老周以及在场的孟府奴仆，无不动容，留下泪水。

　　孟夫人拉起孟青夕的手，努力看准殒奴所在的方向…

　　孟青和突然伸手，拉住孟青夕的手，悲戚道：“娘…您放心…青和一定会好好照顾妹妹…”

　　孟夫人就在此刻，停止了呼吸，闭上了双眼…

　　“夫人！”

　　“娘！”

　　孟青夕哭喊着要去抱抱母亲，却被父亲一把拦下。

　　“让开！”孟韫似一把孟青夕推开。

　　“爹…”孟青夕不可思议的看着孟韫。

　　“当年，执素为了你，愿意一命换一命让你降生，如今你长成了，真的要了她的命！”孟韫抱着孟夫人，看着孟青夕，双目腥红，似着了魔一般。“你是来索命的…你索去了你母亲的命！”

　　听了父亲的话，孟青夕陷入震惊，想不到这些年，父亲心中，竟然是这样想的。

　　“老爷…夫人刚走，您莫要这样说…”若鸿忙阻止。

　　“都让开！”孟韫抱着妻子，悲伤的不能自已，他将尚有温热的妻子紧紧抱在怀中，轻吻妻子。“执素…执素…我们说好了，要一起白头到老…你怎么能就这么走了呢…执素……”

　　“爹…”孟青夕此刻，已经哭不出来了，她绝望的看着父亲，“您当真，这样想…”

　　孟韫不做声，也不看孟青夕。

　　“好…”孟青夕深吸一口气，露出一个哀恸至极的苦笑。

　　谁也不知道她要做什么，孟青夕手快，一把抽出孟青和的佩剑。

　　“小姐！”

　　“青儿！”

　　众人忙阻止，可是已经晚了，剑已经横在了孟青夕的脖颈上了。

　　孟青夕含泪看着父亲，一字一句说道：“既然如此，我去将娘换回来…”

　　闭上眼睛，用尽全身力气…寒铁锋利，细嫩的肌肤，被豁开一条口子，有血滴下来。

　　孟青夕再用力，却发现自己动弹不得，睁开眼睛，只见殒奴站在自己面前，徒手抓住锋利的剑刃，剑刃已经割破了他的手掌和手指，血汩汩的流出，滴在她身上。

　　“你…”孟青夕失神，一下松了手里的剑。

　　“不要做伤害自己的事。”殒奴看着孟青夕，他眸光中，有着从未见过的霸道和执拗，“我不允许。”

　　青岚小筑依山而建，大火因风而旺，整个青岚小筑燃烧了一夜，化为了乌有，似从未有过一般，消失在这世上。

　　那夜之后，孟韫整月抱病，孟夫人去世，惊动了哀帝皇甫卓，皇甫卓赐了孟夫人尊荣，还为孟府大办丧事。老天见怜，孟夫人出殡那日，下着倾盆大雨，下葬后，立刻出了彩虹，众人都说，孟夫人是天上贵人，如今做完了人间的事，去天上归位去了……

　　悲伤笼罩着孟府，贺都也在不知不觉中，进入了盛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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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榻上的人，动了动长睫，睁开了眼睛。

　　“小姐…”殒奴见状，停止上药，担忧的皱了皱眉头，“是不是弄疼你了。”

　　殒奴庆幸，孟青夕并没有什么力气，脖颈的伤口，只豁开了皮肉，若是伤到了血脉，恐怕……

　　孟青夕看着殒奴，摇摇头。她的眼神，不似先前那样天真烂漫，而是像一个深不见底的幽潭，漆黑而冰冷。

　　那夜之后，孟青夕性情大变，很少说话很少笑，只有殒奴才能让她勉强进食一些米汤。脖颈的上一直发红发肿，孟青和请了几个郎中开药，都没有用。这些日子以来，她似乎是在狠狠折磨自己，每日去兰苑，在母亲榻边跪着，直到筋疲力尽，晕倒在地为止。三个月，她消瘦虚弱，一阵风都能将她吹倒一般，让人怜惜。

　　“再睡一下吧…”殒奴露出一个宽慰的微笑，“好好休息一下…”

　　孟青夕摇摇头，也不做声。

　　“是怕梦魇吗？”

　　孟青夕点点头。

　　“不怕。”殒奴抬手，轻轻抚了抚她的脸，“我在这陪你，睡吧…”

　　孟青夕感受到，殒奴手上结了痂的疤痕，她拉住殒奴的手，看着他手上的深浅的伤口，不知在想什么。

　　“已经好了。”殒奴冲着孟青夕笑了一下，收回自己的手，指了指孟青夕脖颈的伤痕，“我的伤都好了，你的却还不好。”

　　“殒奴…”孟青夕轻轻开口，豆大的眼泪在开口时便已落了下来，“我害了我娘，也害了你…”

　　“好了…”殒奴叹了口气，“你没有害任何人，不要这样说。”

　　“可是…”孟青夕还想说什么。

　　殒奴无奈，他抬手，在孟青夕骨瘦如柴的后胛骨处找到和汇穴，轻轻一点。孟青夕双眼张合两下，便沉沉的睡了去……

　　“你需要休息，这样下去，你会撑不住的。”明知榻上的人已经听不见了，殒奴却还温柔的解释着。

　　看着孟青夕逐渐陷入沉睡，殒奴细心的为她整理好寝被。她睡得不安稳，秀眉蹙着，让人心疼。

　　过了一会儿，青梧苑外传来喧哗声，殒奴皱了皱眉头，起身走到门前。

　　“七殿下…”嗔儿战战兢兢，阻拦着他，“我们小姐真的谁也不见…”

　　“大胆！”不等皇甫渊开口，苏满先开口训斥，“殿下的来去，是你一个小丫头能阻拦的吗！”

　　嗔儿实在无法，她噗通跪在地上，一边哭一边说：“殿下，自从夫人去世后，小姐状况很不好，就连老爷和少爷，小姐都不见的，求求您，让小姐静养吧。”

　　皇甫渊难掩心中焦急。三个月前，青岚小筑出事后，他第一时间赶到孟府，便听说孟青夕伤着了，那时想探望，便被她拒绝了。这三个月来，他经常来，却每次吃闭门羹。听下人们描述，起火那日，孟青夕伤了心，整个人都变了，她整日的不吃不喝，拒绝见任何人。他心焦，想看看她伤了什么样，想知道她好不好，但无奈始终见不到她。

　　“嗔儿…”门打开，只见殒奴站在门内。他将药盏交给嗔儿，不悦的开口道，“小姐睡下了，莫要吵了她。”

　　皇甫渊看着殒奴从孟青夕闺房门内走出来，满脸惊异。

　　“你怎么在这……”皇甫渊看着殒奴，眸中结了冰。

　　“殿下…”嗔儿轻声解释，“殿下莫要怪殒奴，如今…如今小姐只听殒奴的…多亏了殒奴，小姐才愿意多少吃些东西…”

　　“是吗？”皇甫渊看着殒奴，一股怒气在胸中酝酿，“青儿只听你的……”

　　殒奴不做声，看向皇甫渊，眼底竟然露出一丝丝的不屑一顾。

　　这个表情彻底激怒了皇甫渊，他本来，不想这样的，可是……他使了个眼色，随从几个人一起扑向殒奴，将他牢牢控制住。

　　“殿下…”嗔儿刚要高呼，却被苏满狠狠甩了一个巴掌，不敢再做声。

　　“小姐吩咐不见外人，殿下硬闯，这样恐怕不是君子之道！”殒奴备钳制着，动弹不得，只能发出低声的警告。

　　皇甫渊冷笑的看着殒奴，挑衅一般的开口道，“无论内外，都不需要你一个低贱的劳奴来分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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