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戏精指南

作者:阮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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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假凤泣虚凰


      第十六回 美优伶因色陷狼口 勇菂官挟威逃生天

      风蒲猎猎小池塘,过雨荷花满院香。

      还是此情此景,偌大一片荷塘,却只有一只小舟,摇摇晃晃。
      原主藕官坐在船舷上,看起来约莫十来岁。她头顶一片大荷叶,赤脚伸进水里,不住晃荡。船的另一头,坐着一个绿衣少女。

      细细看去,那少女颜色如玉,荷花瓣一样清新美丽。眉目缱绻,口角含笑。身上簇新的绿衣,荷叶、罗裙仿佛一色裁出。比起旁的女伶,又是另一种殊丽。想必就是那菂官了。

      菂官低着头,纤手破开莲蓬,取出莲子,剔去莲心,然后放进莲叶叠的小篮子中。

      藕官随手拿,随手就吃,却没有注意到菂官眼底的笑意,以及微微发颤的肩。

      等吃到一个奇大无比的莲子时,藕官脸色变了。她眉毛一皱,“呸呸呸”吐着渣子,“啊呀,这个莲子没有剥干净,莲心苦也……”

      菂官扑哧笑出了声。

      藕官低头一看,那莲子只剩一个空壳,里面塞得满满当当,全是嫩莲心,一看就苦煞人。

      藕官:……我很怀念我们刚认识那会儿,大家都有些拘谨和真诚。

      她叫道:“想是娘子不安好心,分明是,要苦死为夫!”
      最后还拖了个戏腔儿。

      菂官把手中莲子掷一个过去,又拿袖子掩着脸假泣:“莲心不苦妾心苦。郎君,好狠的心也……”

      采好了莲蓬,就交给小丫头,送到小厨房整治。再多采的两篮子,一篮子给掌厨的柳嫂子,一篮子分送给姑娘们,插花赏瓶,书斋清供,别有意趣。
      柳嫂子接了,给她们送了一道时令点心。

      两个师姐妹坐在房中,头挨着头,吃桂花糯米藕。油纸糊的窗户里,映着两个身影。打小吃住在一起,饿了分花糕,渴了同饮一杯茶。姑苏学艺,再到宫里娘娘省亲,金陵国公府采买女戏,她们不得不远离故土,相互偎依。

      梨香院十二女伶,虽然性子才情俱不相同,有的绵软,有的泼辣,遇事也免不得拌两句嘴。可她们同属于下九流的戏子,身份都是一样卑微,生存环境恶劣,时下风气烂糟污,总是被人瞧不起,欺负、打骂……
      若不抱团取暖,这日子,可怎么过呢?

      抛开这些辛酸泪,戏子日常,可不止这么简单。

      早起练功,天还昏沉沉的,女孩子朦胧着睡眼,可是谁也不敢叫苦。胡琴咿咿呀呀奏着,调弦索的调弦索,吊小嗓的吊小嗓。喜则含笑,怒则瞋视,作出种种动人的姿态来。小脸儿上常糊着脂粉与汗,也顾不得擦一擦。

      藕官个子高,常给菂官画眉。菂官仰着脸,扮好了,繁复的装饰下,越发显出丽色。凤眼微吊藏琥珀,朱唇一颗点樱桃。回眸一笑百媚生,芙蓉不及美人貌。再配上沉甸甸的珠翠头面,描花刺蝶的戏衣,菂官走两步,真个是千娇百媚,袅袅婷婷。

      藕官本来容貌平平。
      一扮上小生,竟是如此俊逸风流。就连见惯美人的班主都看呆了去。
      她微微一笑,“小生这厢,有礼了。”

      可是……
      擅风情,秉月貌,若没有朱楼绣户妥善安放,那便是怀璧其罪。
      天生丽质,也要看老天慈悲。
      整个人都不属于自己,何况区区一脸哉?

      菂官总是与藕官搭戏,有时藕官不唱,她也不上台。
      《游园》、《惊梦》是常唱的几出,藕官扮柳梦梅,菂官便扮杜丽娘。有时也唱《桃花扇》、《玉簪记》。
      古来帝王将相,佳人才子,早已不知孰真孰假,是耶非耶。只看那戏幕恍惚,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无端地凄美,香艳而悲凉。
      戏台上,她们是英雄美人,一颦一笑颠倒众生。在台下,是女伶倡优,甚至比妓.女还要卑微的存在。

      “有贵人喜欢,看上了你,怎容得你拒绝?不识抬举的东西。”
      班主总是这样说。

      没有人关心,没有人可信,贪婪的班主,叹息的教习,视优伶如玩物的贵人们……
      婊.子无情戏子无义,生活在深渊里的人,怎能容许你仰望星空?只有一步一步陷入泥潭,从此再翻不得身。

      初到贾府,一次登台唱戏,某纨绔一见藕官,竟大为倾倒。又见其笑叹皆美,忽而潇洒放逸,忽而朗然湛湛,大有魏晋遗风,不禁兴起那慕艳心,风流意。他喃喃道“此伶绝色”,若是此伶能雌伏在自己身下……

      那纨绔见猎心喜,又素好龙阳,哪还有轻轻放过的道理?他追问旁边左右,却无人知晓这伶官究竟系谁。

      看来这尤物并没有什么来历……

      他咽下一口酒,忽然见席边蹲着的两个小厮,计上心来。

      戏已落幕,藕官在台后卸妆。她一点点擦拭着脂粉,露出一张白生生的脸。台下的藕官看上去出奇地平淡,并无戏台上的翩翩风流、俊逸出尘。看着镜子,藕官却微笑起来。她还是喜欢自己的本来面目——

      一条带着点点药渍的汗巾子突兀地出现在面前。

      半个时辰后,从宁府后门驶出一辆轻便马车,小小的,也不招人眼。

      门子醉醺醺地抬头,问是谁,做什么。

      车夫急急道:“礼部堂官何家!如夫人要生了,咱们爷不回去守着,留在这儿吃干饭呐?”

      门子啐了一口,挥挥手,放行了。

      又是半个时辰,两个小厮从马车里拖出一条毯子,二人合力,扛进了何家少爷的房门。

      纨绔在房中等着。

      他一见藕官,不以为喜,反而大怒:“狗奴才,你们绑错人了!”

      两个小厮忙伏在地下,不敢作声。

      “这分明是个女人,还他娘的不好看!”

      他迁怒似的踢了藕官两脚,还不解气,左看右看,绝色优伶居然生得这么平庸,暗恨走眼。又想狠狠打她耳刮子,最好把这女伶打成猪头,这样才能把自己眼瞎的事实抹去。

      纨绔还没动手,倒被闻讯而来的亲爹打了个半死。那纨绔家是书香门第,管教甚严,生了个独苗苗,被太君溺爱,竟养成个混账性子。

      宁荣二府是簪缨华族,公侯门楣,赫赫扬扬已有百年,新近又出了个贵妃娘娘,怎好轻易得罪了去!小畜生不知事,为一优伶,竟敢假托叔职,拐带家人。若这伶官是贵妃娘娘心爱之人……
      自家虽是书香门第,可自己又不是礼部尚书,平白得罪宁府,岂不是给弟弟平添祸事?
      思及此,何老爷十分愤然,又下死手打了纨绔一顿,也不顾什么独苗苗了。

      何老爷打过儿子,亲自上宁国府致歉。

      宁府主事人贾珍倒是乐呵呵的,连说没事,还笑赞小少爷风流不羁,有乃叔当年风范。又叫上一席酒,说要把这晦气洗掉,为个伶人伤了两家和气,实在不值当。小少爷喜欢,送了他又何妨?
      又悄声拉扯何老爷,说来年大比,其弟又是春闱主考官,自己门下有人应考,还望“何贤兄在令弟面前多美言几句”,这事就这样揭过去了。

      何老爷这才放下心来,与贾珍推杯换盏,喝了个痛快。

      且说菂官这边。藕官被带走后,她一直心神不宁,却不知道为甚。等到筵席散了,几个姐妹四处寻找,也没见藕官人影,她们这才急了。

      又听前面的小厮回说,藕官可能是被某少爷看中、带回府上时——菂官素来柔弱,乍听此言,竟险些晕过去。
      姐妹们也只能暗自着急。有的物伤其类,哀哀哭泣起来。

      藕官从此怕是……

      菂官定定神,只听芳官说道:“怎么会有这样不要脸的人!不禀告主人家,就把藕官带走,这叫私拐人口!”

      那报信的小厮小声嘀咕:“这一去,可就脱了贱籍了,万一那被拐的愿意呢……人家就是两情相悦,珍大爷也不好拦的,还不是捏着鼻子把人送过去?”

      哭声顿时响起来。

      芳官一向与藕官最好,又性情刚烈,闻言大怒。

      她一口啐小厮脸上,大声道:“胡咧咧什么!哭什么!自己人不信自己人,干脆戏也别唱了,就地解散得了!”

      说是这样说,自己心里也没底,芳官好像热锅上的蚂蚁,急得团团转。

      菂官说:“我去。”

      “我去把藕官带回来。”

      她跑去求见班主,把利弊一样样摆出来。又因自己身份低微,见不到主子,恳请他在主子那里劝说劝说。

      班主只是摇头,面露难色,硬是把嘴闭得紧,不愿开口。芳官在一旁急得满头汗。
      这一刻,真的绝望了。

      菂官无法,只得破釜沉舟。

      她擦干泪,起身整整衣裳,插烛似的拜下去,连磕了三个响头。额头上登时紫肿了一大片。那一刻脑子里无比清晰,好像命中注定,合该有这一劫。藕官的命、自己的命……

      她说:“名字都报上去了,娘娘省亲迫在眉睫,临时换人,究竟谁吃挂落?谁当得起?”

      “再说省亲此事,本是圣上天恩。府上采买十二女伶、十二道姑、十二尼姑,一是供娘娘片刻欢愉,二则为圣上娘娘祈福。样样凑齐十二个,难道很容易么?还不是为讨个好口彩,叫出去响亮,也显得我们贾府敬重圣上娘娘,又有体面,又有本事。若是缺一,别的且不论,省亲的可不止我们一家!这不是教人家看娘娘笑话吗?说咱们贾家连十二个人都凑不齐,怕不是败落了……娘娘若是不高兴,省亲此事,不也成了笑话吗?天威何存?”

      菂官的声音如吐珠子一般,似有金石相撞,琤然作响。

      “娘娘省亲,多好的事,鲜花着锦烈火烹油,谁敢做毁了意头的事,便是撕了那锦、泼了那油!”

      班主面色大变。
      他苦笑道:“不是我不仁义,不救藕官。实在是无能为力……你们身份低微,难道我就不低微?实话告诉你们罢,看中藕官那人的爹,现下正在珍大爷房里喝酒呢!你们这不是叫我拿命往上撞嘛!”

      芳官愤愤道:“藕官是荣府的人,娘娘是荣府的姑娘,与他们宁府什么相干!”

      菂官吓得忙捂她嘴,又跪下磕头不迭。

      班主冷笑:“宁荣二府同根同源同出一脉,宁府又是长房,怎肯为个伶人伤了骨肉情!你倒会装乖,话里话外挑拨离间、扯着虎皮做大旗,得罪了主子,死都不知怎么死的!你们死也罢了,可别拉着我。”

      正吵闹时,龄官喊道:“蔷二爷来了,蔷二爷来了!”

      当年去姑苏采买小戏的,正是贾蔷。
      因平日里操办演练,女伶对他都不陌生,贾蔷为人又素来和气。菂官见他,如得救星,于是就乍着胆子,跪下一条条给他讲明了。

      贾蔷沉吟半晌,才点头答允:“好吧,事关娘娘省亲,这是大事,我去和珍大爷说一说,成与不成,我就不知了。”

      菂官骤然松一口气,身子一软,险些跌倒在地。

      贾珍房中。
      何老爷已醉得人事不省,趴在桌上鼾声如雷。贾珍稍好些,却也是醉眼朦胧,浑身酒气。

      贾蔷忙上前推醒贾珍,又在旁附耳说了半天,言辞中隐隐透出“娘娘”、“省亲”、“意头不好”等字眼。

      贾珍皱紧了眉头。

      宁府虽为长房,可是衰败已久,自己是长房长子,却只袭了个三等将军,老本都要吃尽了。不比荣府,老太太还在,而且是正经国公夫人,每逢朝觐,两宫太后跟前都是有体面的。赦老袭了一等将军,政老是工部员外郎,官小体面大。
      况且又出了个金凤凰!

      对外自然同是一府,对内……

      主子下定了决心,绝不拖沓。
      很快,奄奄一息的藕官就被送了回来,还附带伤药一包。

      那纨绔也没好日子过。旧伤未愈,亲爹回去打一顿,叔父回去打一顿,这美色滋味,可还行?

      细思可笑。

      那少爷从不爱近女色,一心向南风。这一出大乌龙,不比任何戏文都有趣儿?

      “闹了一天,很累了……”菂官凝视着藕官的睡颜,轻声对姐妹们说。
      她们也是累极了,点点头,就起身往外走。绷了一天的弦,担惊受怕不比谁少。

      关门吱呀的声响中,藕官突然开口了。

      半边脸隐在黑暗里,她幽幽地说:“我生得这样,是错么?我身份低微,碍着谁呢?你推我让的,轻飘飘被送了出去,又被送了回来,真是好一出《将相和》……可我——我是个人呐,不是物件!”

      她摇摇头,止住菂官带泪的安慰,“算了,我们这些微尘般的人,谁都能踩上一脚,再往台矶上蹭一蹭,生怕脏了鞋。”

      又笑道:“怨谁去?当年吃这碗饭时,就该想清楚了。”

      菂官一时无言,只得说:“快睡罢。”

      撕毁了鲜亮的面具,打破了虚伪的泡沫。班主觉得面子上过不去,又暗自恼怒,经菂官这一闹,自己威严何在?却不好明面上做什么,只得找个由头,罚菂官跪在太阳底下,不许吃饭。

      藕官这才知道自己被放出来的内幕。她先一瘸一拐地,挨个给姐妹们道谢。再一瘸一拐地,在菂官身边跪下来,“对不住,都是我带累了你。”

      菂官摇摇头,轻扯她的衣袖,细声道:“不要这样讲。”低头含羞一笑,又说,“菂藕本是同根生。”

      菂藕本是同根生,离了一个,另一个也不能活。

      一颗痴心,两个痴人,懵懵懂懂间,从此愈来愈近。饮食起坐,与常人夫妻无异。只是她们年纪小,并不懂得什么,只道是姊妹情深,契若金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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