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买桂花同载酒

作者:招牌猫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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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楔子:萧妃·画梁语燕惊残梦


      “熏风自南来,殿阁生微凉。”

      窗前那只绿皮鹦鹉教得久了,不知几时学会了这句诗,只翻来覆去用荒腔走板的音调念着。

      柘枝拿着鸟食有一搭没一搭地喂它,只觉得眼皮发涩,索性丢开手,靠在几上打盹。

      当差向来是睡不沉的,恍惚间听见悉悉索索的衣裙声渐渐近了,她挣扎着支起身来,轻声唤道:“胡旋儿。”

      那梳着双鬟的小宫女转过头来,双目睁得溜圆,惊道:“姐姐怎知是我…还以为姐姐睡着了…”

      柘枝招手示意她过来,悄声说道:“除了你,还有哪个不长进的小蹄子走路老拌着裙子。可轻点声罢。”说着朝内一指:“小娘娘来了。你过来作什么?”

      胡旋儿吐吐舌头,举起手里的提篮,说:“娘娘的汤药熬好了,姑姑使我送来呢。”

      柘枝摆摆手:“这会子可不能进去。不知要耽搁多久…才又出了那样的事。”

      撷英殿此时只住了一位妃子,便是柘枝和胡旋儿的主子萧德妃,宫里人私下都称她为大萧妃,称集芳殿那位萧氏为小萧妃,全因她们本就是一对姐妹。

      原来今上肃平海内,一统九州之后,顺应天意登基为帝,建立礼朝,结束了前朝末年十数年的战乱,只是新朝面临的实是个百废待兴的局面。

      今上贤明睿智,为天下计,当下决定不再建新都,以节约民生。于是改原帝京随都为大兴,新的都城就在旧都的基础上拔地而起。只是前朝宫室多数已在战乱中化为一片瓦砾,这才在都城东北角重新修建了大兴宫。又为了恩示前朝遗老,纳了前憘帝的两位公主为妃,是为大小萧妃。

      这两位公主虽然晋位为妃,但是今上恩遇甚广,内宠颇多,皇后又有椒房专宠,因此在后宫中只能泯然众人。只是前年文德皇后薨逝,不久杜贵妃也跟着去了,因为两位公主身份贵重,在宫中资历又深,皇帝就从九嫔中提拔了大萧氏为妃。

      礼朝定例,四妃为贵淑德贤,只因心伤杜妃之逝,皇帝不愿再立贵妃,便赐了她一个德字,立为萧德妃。德妃虽然在四妃中只居第三,但因中宫空虚,妃位久悬,皇帝又赐她署理后宫之权,也便成了实际上的后宫第一人。

      这位德妃娘娘向来勤谨淑慎,又待下宽仁,署理六宫以来诸事平静,内闱安宁,众人皆敬服,都言她虽然不及先皇后贤明睿智,倒也是一位贤妃。

      自文德皇后去后,皇帝对女色上十分倦怠,到后宫的足迹就疏了。两年间,后宫未进新人,连带原先得宠的几位年轻嫔妃也失了宠。皇帝得闲了便在宣徽殿中抚育先皇后遗下的幼子,就是往几位年长的妃子那里去,也多是清谈,留宿的日子极少。向来君恩不患寡而患不均,皇帝冷淡如此,后宫诸妃也就歇了争宠斗胜的心思,静下心来安闲度日。

      只是近日却有一件风波,恰如一块石头投入后宫看似平静的湖面,激起了阵阵涟漪。

      六月十三日皇帝独自驾幸三清山温泉宫避暑,因去年皇帝去行宫斋戒之后,便去了先皇后的陵寝追思,所以诸人都以为常。

      只是皇帝回銮时,却多带了一个人。

      原来皇帝在温泉宫时临幸了一名宫婢,此时将她携回,竟未知会德妃安排殿宇安置,而是直接住进了宣徽殿的后殿之中。如此已有半月有余。那女子妾身未明,一时间六宫侧目,只不知是何等妖孽。众人在皇帝积威之下,自然不敢当面议论,但却有各种纷乱流言,在宫里四散传播。

      偏生德妃向来苦夏,这些日子又犯了嗽疾,宫中之事早就烦了余昭容领着六位宫正处置,自己只在殿中闭门静养。

      只是别的外客可以拒之门外,自家这位亲妹子却不能不见。

      小萧氏乃是憘帝的第十六位公主,梁朝覆灭之时尚在始龀之龄。其后,她便与前朝宫眷一起居于太极宫掖庭之中。或许抚育她的宫女是名长舌之妇,不知何时小萧氏养成了一副包打听的市井习性。对于自家妹子的这副德性,大萧氏原先还善加劝诫,到如今已是莫可奈何,也就由得她去了。

      如今出了这样的事,这一日才过午时,小萧氏便径自来到她姐姐房中,大萧氏不愿旁人听见她言语啰嗦,于是屏退了众人,自己在阁中与妹子叙话。

      因胡旋儿入宫的日子浅,柘枝便将各宫的轶事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与她听,两个人正说得有趣,不妨听得有人咳了一声。二人回头看时,却是撷英殿的掌事宫女绿云。

      二人忙站了起来,蹲身行礼,垂首唤道:

      “姑姑。”

      绿云年约四十许,长挑身材,瘦削肩膀,生着一张柔和的圆脸,只是在宫里呆的久了,脸上那一抹笑容就如佛龛里的菩萨似的,像是面具一样浮着。她身着女官日常供奉时的褐色半袖裙襦,如往常一般庄重的拢着双袖。两个小宫女被她眸光一扫,登时噤若寒蝉,不敢则声。

      半响才听得绿云开口,声音虽然柔和,说的却是:

      “知道你们今儿错在何处么?”

      柘枝和胡旋儿相互觑了一眼,终究还是柘枝硬着头皮回道:“宫女坐当如松,行当如柳,不妄言、不妄行,今日我们妄言议论,坐无正姿,该当受罚。”

      绿云点点头,说道:“待会自己去训诫姑姑那里领十个手板子吧。”又问胡旋儿:“娘娘可已服了汤药?”

      胡旋儿已吓得浑身乱战:“回…姑姑…小娘娘…尚…尚不曾…送…送进去…”

      柘枝听她说得颠三倒四,眼见绿云已是眉头大皱,只得回道:“饷午过后小娘娘过来,娘娘吩咐侍候的人都不必在眼前了。”

      绿云想了想,心下已有了计较,掀开那提篮盖子一试,可幸天气燠热,汤药倒还不曾凉。她仍旧柔声对两个宫女说道:“你们下去吧,汤药我送进去就是。”

      两人行了礼,从侧阶下殿来。胡旋儿脸上已是两行泪珠滚了下来。柘枝看见,连忙用帕子胡乱给她拭了,劝道:“哎,多大点事,快别哭了,宫里头忌讳呢。别被训诫姑姑看见,又是一顿板子。”想了想,又劝她道:“绿姑姑虽然严厉,心里到底还是为着咱们好的,你在宫里长远了就知道,咱们娘娘这里就算好地方呢。武昭训、苏婕妤那几位娘娘身边的掌事姑姑们,可才不是好相与的。”看她还是似懂非懂的样子,心下不免叹息,只有扯着她的手走赶紧走开。

      绿云望了望天色,瓦蓝瓦蓝的连一片云都没有,午后无风,殿角的檐铃纹丝不动,只有蝉声一阵一阵的,就像庭院里那棵大槐树的影子,渐渐侵压到殿身上来。想起前几天德妃抱怨道:“入了伏越发聒噪了,吵的人脑门疼。”虽然叫小子们拿着长竿粘去,终究还是粘不尽的,就如同这无尽的长夏,不知几时才能过去。

      她轻轻推开殿门,才进殿内便觉浑身荫凉,心里的一股烦闷之气顿时消了。

      因德妃最是怕热,一到立夏便在殿内四处张起银绡帐幔,日影经银绡滤过,炎灼之气消弭,投到瑞脑销金兽香炉上只剩了一团柔和的光晕。就连聒噪的蝉声似乎也被滤过,只余清静安凉。

      殿内深处有人喁喁低语,绿云轻轻走到后殿帐幔外伫立。果然听见小萧氏说道:“…实是我为姐姐打算,趁那小贱人根基未稳,寻个空子将她料理了,免得生出祸害来…不然等她趁着圣上的新鲜劲头,位分一定,在宫里作威作福,不定圣上不把紫兰殿给她…姐姐到底想一想,圣上虽然不愿再立贵妃,您前面到底还有个'淑'字呢…”

      绿云听她说得益发不像样了,一面扬声唤道:“娘娘”,一面掀开帘子走了进来。

      只见后殿正中摆着一张螺钿镶嵌的床塌,塌后置着屈子《九歌图》画意一连四扇的金银平脱屏风。榻的两侧摆着四扇风轮转的大立扇。夏日里德妃向来是不熏香的,只在两座冰山之间又用冰水湃上瓜果,取其清爽甘洌之气。

      德妃正背靠团窠纹蜀锦大迎枕,手里拿着小银勺拨弄着几案上的冰碗。小萧氏坐在她对面,身子倾在案上,只看到满头的青丝和戴着一排金丝手镯的雪白手腕。

      绿云向德妃福了福,待德妃点了头,将提篮放到正中的高几上,这才回身向小萧氏行礼:“修媛娘娘。”

      绿云抬眼看去,只见小萧氏今日也是满身锦缎:一身紫烟纱罗曳地长裙,系着红罗软缎腰带,拢着蜀锦云头翘脚鞋,雪藕似的臂膀上只披着金银撒花的轻纱衣。真是粉胸半掩疑暗雪,闲踏裙裾扫落梅。她如今三九年华,正当韶华盛极之龄,生得肌肤丰润,浑身雪白。一张尖尖的桃心脸,一双桃花吊梢眼,一笑便有千种媚态,只是到底因为脸型生得薄了,终究显出几分刻薄来。

      绿云不由得在心里暗暗想到:都说萧氏出美人,单看憘帝这两位公主,确是一对璞玉明珠。只是德妃之美,与她妹子大不相类。德妃的母亲,本就是憘帝后宫中一等一的美人,都说德妃肖母,她那柔和的形貌,果然没有其父半分英挺硬朗的影子。虽然德妃如今已三十八岁,但保养得宜,望之仍如二十许人。比起小萧氏娇艳的容貌来,德妃艳丽遜之,文秀胜之。在绿云心里,不由暗暗觉得德妃才更有公主淑媛端庄的姿态。

      此时只听德妃轻轻咳了一声,绿云连忙将那药碗端到她面前,说道:“娘娘,该服药了。”德妃微微点头,轻声说道:“搁那吧。”绿云把碗放在几案上,忍不住抱怨道:“娘娘不该吃这样凉的碗子,前儿下午进了半碗冰酪,夜里直咳到四更才睡下。”小萧氏讪讪地说道:“姐姐原来就爱吃这一样玉露团,因我宫里的麻嬷嬷做得极好,今天才送来请姐姐一试。”德妃用帕子掩住口,责怪地觑了绿云一眼,说道:“原是十六娘的一片心思,我也没敢大狠了吃。”

      原来绿云从前本是憘帝皇后宫中侍女,德妃出生后,便被指去照顾她。因她是皇后宫人,前朝各宫都肯高看一眼。小萧氏虽然已久做新朝的嫔妃,内心深处还是不自觉把她当作从前的皇后宫人一样敬慎。

      眼看着气氛便有些尴尬,德妃不失时机地痛咳起来,绿云一边给她捶背,一边捡起德妃丢在榻边的团扇给她扇着,一面唤人进来服侍。小萧氏只能自己搭讪道:“既然姐姐身体不适,我就先去了。”临了还是说了一句:“姐姐可得仔细想想,紫兰殿可不能便宜了外人。”

      一时三四个宫人捧着茶水、沐盆、巾帕等物鱼贯而入。绿云便与德妃挽袖卸镯,服侍她喝了汤药,漱沐毕了,才又拿起扇子在耳边轻轻地扇着。

      德妃闭目仰在迎枕上,绿云见她似是乏了,便转身欲将帘钩放下来,却听她长叹一声,唤道:“阿云。”

      绿云赶紧应到:“娘娘。”

      德妃示意她在榻侧的小杌子上坐了,伸出手来,只细细抚摩她的手,仍旧闭着眼,一句话也不说。只见一滴泪珠从她眼底沁出,顺直划过脸颊。

      绿云心里酸楚难当,忍不住反握住她的手,脱口唤道:“大娘子。”

      德妃睁开泪眼看了她一眼,只把绿云看得心痛如绞,她却又闭上眼睛,抽回手抚着心口,眉头紧蹙,显是有着无限痛楚。

      绿云忙伸出手帮她揉着胸口,叹道:“大娘子心里的苦,我都知道,在这宫里这么多年,可真是熬油似的熬。如今这样的情势,小娘娘还是那般口无遮挡,说话戳人心窝子,也怨不得您生气…”

      德妃听她说话,原本只是闭着眼流泪,听到小萧妃时,却睁开眼慢慢说道:“我恼她,倒不是因为这个,说到底她不过说了句大实话。”她凄然地叹了口气:“我怨她到了这个时候,还是只想着自己,全然不顾及姐妹的情分。”

      她用手帕拭了拭眼角,缓缓说道:“我们姐妹五个,六娘死了,五娘和十一娘出了家,只剩下她和我。也不指望她与我姐妹情深,可是毕竟在这宫里,到底只有我们两个血脉相连。从前大家都依附皇后,她要与我扮演一对好姐妹,我也依着她。只是阿云,明里暗里她给我使的袢子,你也是知道的。单就说封嫔那一次,为了在封号上压我一头,她可是费尽了心思。”

      绿云说道:“到底还是让皇后看出她心术不正,没让她得逞。”

      德妃道:“皇后是上过战场的人,心胸见识,岂是我们这等久居深宫的妇人能比得上的。她在皇后面前弄鬼,皇后也不过给她一个小小教训,说到底——没把她放在眼里。只是如今,皇后不在了,后宫诸人都如同失了主心骨一般,我又何尝不是,在这个位子上,真是一日都不得安睡。”

      绿云心下暗暗叹气,想先皇后当年如何贤德,在外又有得力的兄弟,皇帝更是始终钟爱,才能将后宫治理得服服帖帖。如今德妃既无外戚扶持,又无皇帝的宠爱,宫中诸妃背后皆有势力,由不得她不战战兢兢。只怕办错一件事,便是天恩翻覆。

      只听德妃冷笑一声,说道:“可叹她到了如今,心里还是只有些微末算计。紫兰殿…岂是我说给就能给的,就算给了她,圣上的心不在那里,又与冷宫何异!”

      原来这大兴宫里,嫔妃所居一十八殿,以紫兰殿离皇帝所居的宣徽殿最近。从前皇帝宠爱的杜贵妃、李婕妤都曾住过,小萧氏向来嫌弃自己所居的集芳殿太过偏僻,杜贵妃死后,便一心想搬进紫兰殿。

      此事不可为,德妃主仆二人心中都是了然。紫兰殿向来都是宠妃所居,如今皇帝最心爱的,可是宣徽殿后殿那位尚不知名的女子。

      这女子进宫两月,皇帝竟没有去过别处,闲暇时便在阁中流连。日子久了,便连外朝也有所耳闻。

      这一日早朝,谏议大夫吴诤便有上疏,奏曰:“夫唯明君之始,远嬖阴,轻谗言,君子有以慎其终矣…有善始者实繁,能克终者盖寡,岂其取之易而守之难乎?昔取之而有余,今守之而不足,何也?夫在殷忧,必竭诚以待下,既得志则纵情以傲物。君人者,诚能见可欲则思知足以自戒,将有所作则思知止以安人…今君主纵情于内闱,将使牝咮鸣辰,祚移后家,哀哉!”

      皇帝听闻,也无一言回答,只是两日后与先皇后之兄赵国公徐持简闲聊时说道:“吴诤这厮实在可恶。这后宫女子不过一玩物,与古董书画无异。如此危言耸听,何以当得。我只愿以娱老境,断不能至如此境界。”

      徐持简向来不言君过,只是谨慎答道:“圣上素来明断,此事自然极有分寸。”

      吴诤的谏议,就像雪花一样被轻轻弹压下去,自此无人再提。

      后宫得闻此事,又在几日后了。此时八月铄金,天气已渐渐凉爽,德妃的嗽疾也逐渐痊愈。

      宫中悄悄议论,若是先皇后在时,自然对吴诤有一番“直言敢谏”的抚慰。不过,若是先皇后在时,也断断出不了皇帝宠幸嬖女这样的事。作为后宫的代理主人,德妃的处境与先皇后大不相同,诸人都将目光转向撷英殿,端看她如何行事。

      德妃终于在中秋节前的一天,亲自做了红豆桂花馅的透花糍,前往宣徽殿觐见。

      皇帝亲信的大珰梁守澄听得报知德妃来了,连忙出殿迎住:“哟,德妃娘娘,老奴好久不见您了,这可是大好了?”

      梁守澄是皇帝还在藩地时的旧人,德妃待他一向格外客气,因此微笑着说道:“多谢梁少监关心,不过偶感时疾,本无什么大碍。”

      说着,德妃指了指绿云手里的锦盒:“昨儿见太液池边的桂花开得极好,想起文德皇后在时,年年都做透花糍分送各宫,便做了些送来给圣上尝尝。”

      梁守澄听见提起先皇后,提起袖子虚沾了沾眼角,语气十分伤感:“大家从前便喜食透花糍,自从先皇后薨逝,宫里便没人做了。如今也只有您想得到这个。”

      梁守澄望了望殿内,轻轻附到德妃耳边说:“今日午膳用的晚,大家如今正在小睡,只怕还有半个时辰才醒。您要是有急事,便请进偏殿内略坐坐,廊下风大,吹得人头痛。”

      德妃心下了然,知道皇帝此时不便,但是如今来了,也不好就去,更何况还有打叠在心里的一番话。于是便笑道:“前日余昭容来同我交割事务,确有几件小事需得禀明圣上再做打算,如此我便等一等就是。”她知道若是自己执意在廊下相候,梁守澄必是要奉陪的,这倒好生过意不去,于是又说:“昨儿听妹子说这边园中的木芙蓉开得极好,我倒想去看看,若是大家醒了,少监派人寻我便是。”

      梁守澄诺诺应是。德妃便扶了绿云的手,慢慢往宣徽殿廊下的园子去了。

      大兴宫的园林都是新朝建立后才建起来的,德妃自小长在洛阳旧宫城里,比起前朝经营数百年的园林来,此处景致自然没什么看头。德妃原也是借它一提,便由绿云扶着,沿着溪流一带慢慢散步。

      德妃蹙着眉自想着事,绿云知道她心里烦乱,也便默默地捧着锦盒相随。谁知却有一缕笛音从山石后面传来。音调穿林渡水,十分清越,二人不由得听住了。

      只听奏的乃是一支南朝民歌《七日夜女歌》,德妃因为生母的缘故,对南朝歌曲十分熟悉,知道这曲子原词写的是:

      “灵匹怨离处,索居隔长河。玄云不应雷,是侬啼叹歌。”

      只是这奏曲的人想必心思明朗,曲调中并无原歌的嗟叹之意,反倒奏得活泼可爱,德妃不由听得笑了。

      她见绿云唇边亦有笑意,便笑道:“想必吹笛之人是个心无愁绪的少年郎。”

      见德妃眉间的愁绪似乎也被这一曲所解,绿云也开心起来,说道:“奴婢只是觉得这曲调动听,倒是不自觉地高兴呢。”

      说话间二人转过石障,只见古木参天,绿荫匝地,好大一棵木芙蓉树下,斗大的花朵纷纷乱乱,落了一地。一名梳着双鬟的少年正独自坐在树下的石头上吹笛,一阵凉风吹过,芙蓉花簌簌地落了下来,少年的衣襟和怀中落得都是花瓣。

      少年见有人来了,放下手中的笛子,抬起头来看向她们。

      绿云看见他相貌,不由在心里“啊”了一声。原来这少年虽然身量未足,但是面容秀美,竟与先皇后十分相似。少年男子的装束本就与少女相近,乍看之下,几令人误以为先皇后再生。

      只听德妃已和煦唤道:“九殿下。”

      绿云这才知道这少年便是先皇后幼子,连忙屈身行礼:“晋王殿下。”

      那少年——晋王站起身来,亦朝她们拱身辑首为礼:“德妃娘娘。”

      既已相遇,德妃便随口问他些起居学习一类的话。绿云听他声音清脆,音调和气,不由得就生了几分好感,又见他说话间嘴角似自含笑意,真如先皇后一般,无端令人如沐春风。心里不由得暗叹,先皇后三子,倒只有这位殿下既遗传了她的美貌,又继承了她天生令人亲近的特质。

      说话间,一名小黄门奉梁守澄之命前来通报,道是皇帝已经醒来。

      她们于是与晋王拜别。绿云转头看去,见他仍伫立在花树下,阳光透过树荫在少年单薄的身影上洒下摇曳的光斑,他恬静秀美的姿态犹如木芙蓉精灵一般,令人几疑就要羽化仙去。

      德妃进得殿内,就看见皇帝正歪在胡床上闭目打着念珠,旁边两个小宫女拿着团扇轻轻扇着,梁守澄持着拂尘立在地下。

      见到德妃进来,他轻声向皇帝禀道:“圣上,德妃娘娘来了。”

      皇帝略一霎目,便道:“賜座。”立时便有宫人端出月牙凳,德妃行罢礼便侧身坐了。

      许是刚睡醒,皇帝看着没有平时的锐利深沉,德妃缓缓说起几件要紧的宫务,他也只含糊地点头,倒有几分神思不属的样子。

      德妃见他似有不耐,便渐渐说到中秋节阂宫家宴上头。“过几日便是中秋了,去年杜姐姐仙去,诸事又多烦顿,一切宴乐都省了,我便想今年索性将各家王爷都请一请,既是骨肉团圆,也扫一扫宫里的萧索之气。”所谓各家王爷,不算皇帝的几个儿子,只剩下皇帝唯一还在世的一位叔父鄱阳王,如今远在藩地,听说昏聩年老,进来药石不灵,鄱阳王世子几月前便告假回去侍奉汤药,只留了世孙在京里。皇帝这一辈几乎都在战争中凋零殆尽,其余皇帝的几位异母弟,因为没有军功,如今都在都城里做着闲散宗室。

      德妃见皇帝点了头,便又说起在何处设宴,何处听曲,何处赏月,她说得热闹动听,梁守澄又伺机打趣,皇帝本来喜欢宴饮曲乐,渐渐脸色和缓起来。德妃心里暗暗点头,话锋一转,说道:“…一应事宜臣妾已同余家妹妹商量布置妥当了,只是却有一个小小的难处…”她觑了觑皇帝脸色,婉转说道:“如今宣徽殿里的这位妹妹尚且没有封号,如何安排她的座次,臣妾们想了许久都觉得不妥,只得来讨圣上的示下。”

      皇帝听她如此一说,倒还想了一想,似是才明白“宣徽殿中人”指的是谁,轻轻“哦”了一声。

      德妃见他似是沉吟未决,只得端起茶碗,慢慢抿着。她只觉茶汤入口极是苦涩,不由得皱起了眉头。梁守澄见了,示意宫人将糖渍梅子、腌杏子、青梅条、肉桂干四样果品奉上来。

      德妃捻了一粒梅子,慢慢嚼着,这才觉得嘴里的苦味慢慢淡了。宫人早已换了蔗浆奉上,她只喝了一口也就放下了。

      却听皇帝唤道:“萧娘。”声音竟是异常苦涩。

      德妃迷茫的抬头,见皇帝招手示意自己过去,心里不由得“咯噔”一声,只能柔顺上前,任由皇帝携了手。

      皇帝的手是干燥冰凉的。德妃受他引领,穿过层层帏帐,有宫女打起帘栊,室内昏暗无声。

      她早知道宣徽殿是极大极深的,今日却觉得异样的深幽,好像在大殿深处有一头噬人的怪兽在等着自己似的,心里不自觉升起一个念头,要是这条路永远走不完就好了。

      浑浑噩噩间,身旁早无侍候的宫人,只有皇帝和她二人。皇帝停下脚步,同她一起隐身在殿宇深暗的阴影里,面前的纱帘似是被风吹动,有明亮的光透过花窗的窗棂照到纱帘的另一侧。

      皇帝亲自揭开纱帘的一角,示意她向内看。

      皇帝素喜读书,因此在寝居的殿内设有一处书房,她一直知道,只是从未来过。纱帘后的阁子宽阔疏朗,开着一扇大窗,墙上挂着《洛神赋》图,讲的是曹植初遇洛神的故事。对窗处设着一张大案,案上垒着几部书,有一个少女背对着他们,正跪在席上临窗习字。她似是遇到什么疑难之处,突然停笔不写了,只托着腮出神。过了一会儿,她转过身来从案上抽出一本书,漫不经心地翻了起来。

      就在少女转身的一瞬间,德妃看清了她的容貌。

      心底深处的惊呼就像炸雷一样轰然响开,德妃慌忙移开眼,却来不及掩饰眼底的震惊,正看到皇帝望向她,那眼神里半是无奈,半是叹息。

      皇帝的声音就像他的手一样凉:“你看,她是不是很像乐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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