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做狐狸精那些年

　　他是说的顺常随性，就好似在说“今日我要吃油焖茄子。”，然于我而言却无异于一记直劈脑门的惊天响雷。

　　值夜？值夜！

　　这不向来都是知鱼的活儿吗？且我一介娇柔弱女子给他值夜，我能挡住个甚？若真有不怀好意的夜贼翻墙而入，我怕是要送上第一颗狐狸头。

　　且，且，且那九重天空可是有女仙给男仙值夜的习俗？不是说男女有别要避嫌？难不成这成了仙后自然而然就形成了一种天人合一不分性别的风气？

　　就这般忧心着忧心着，天色渐黑。

　　入夜，我十分不情愿地行去正殿，此时子契仙君已经在内室卧下，只吩咐我要燃好安神香。

　　我见他口吻依旧是那般惯常，便认定了是自己胡思乱想了，这稍一动脑子就能明白的事儿，我同子契仙君必然不是论男女分的，就譬如我尚在九天之时青湘仙君称我为灵宠。

　　灵宠灵宠，莫不过一个宠字，他们当神仙的自然没拿我平等对待。

　　想明白了这点儿我便身手麻利地取香点香，待我要送香之时却是扣门许久，都未传来声响，我竖耳细听，内室传来的呼吸声平稳绵长，想来这子契仙君已然安睡。

　　我轻手轻脚地推门踱入，将香置于香案，吹熄烛火，悄声退出。

　　今夜月亮分外圆满，似水月华由支起的窗棂打入落到榻上，白白的一片，凉幽幽的一片。

　　安神香安神效果斐然，只从门缝间漏过来的丝丝缕缕便使我脑袋一片昏沉，不多时便沉眠而去。

　　不知睡了多久，迷迷糊糊半梦半醒间就听得有声灌入狐耳。

　　眼皮子动了动，却像被糊了层浆糊般难以张开。

　　“今日回宫。”是子契仙君的声音。

　　继而便听见哒哒脚步声，房门大敞，凉风倒灌。

　　知鱼满心欢喜地与沉睡中的我道:“阿浮，你可完了，月神宫可比竹鹤楼大上许多倍，你要清扫的恭房就更多喽。不过不打紧，左右你也喜欢嘛！”

　　子契仙君步声一顿，冷声道:“没有阿浮。”

　　知鱼疑惑:“啊？”

　　“一只小妖，怎配入我月神宫。”沉声丢了这么一句，他已阔步离去。

　　一只小妖，怎配入我月神宫。

　　怎配入我月神宫。

　　我从容地阖着双目，做出一副沉睡得不醒世事的样貌。可总有些水泽润着我的眼眶，可它不能流出来，我不能叫任何人见它流出来。

　　知鱼轻唤我:“阿浮？”

　　我极力稳着气息，闭不搭言。

　　知鱼舒了舒气，坐到榻缘:“好在你贪睡，并未听见。”说着长长一声叹息。

　　我仍闭着目，只是胸中一腔酸水翻涌，我晓得我是再也憋住不了，便装作很烦闷地翻了个身，面向里侧。

　　知鱼许是觉得我睡得不舒坦，于是特贴心地为我掖了掖被子，喋喋道: “这几日相处下来我却是甚喜欢你这只小狐，虽然你生得不尽人意了些，但容貌都是爹娘给的，旁人自然嫌弃的没有理由。”他顿了顿，又道：“你啊你，既有小聪明还又天真，既亲切可爱还又勤劳，我其实还真舍不得你。”又是一叹，“唉，可总奈何这月神宫不是我当家做主呢，仙上不留你，我亦没半点法子带你回去。阿浮，你要好好保重啊，一定要努力修仙。”

　　知鱼说罢立起身来，我心下一松，他却是没走紧接着又道:“阿浮啊阿浮，你晓得我也没什么能帮助你的，这几粒丹丸虽不能叫你一跃成仙，可也能叫你涨一涨修为，少了说你那耳朵是肯定能藏住了。”我只觉得耳边一沉，他便步履沉重地踱出门去，甚是体贴地替我关上了房门。

　　我缓缓张开双目，此时天色正在欲明欲暗间纠结着，连带着我一颗敏感狐狸心同样纠结。

　　看来白桃是有话说错了。

　　纵然这子契仙君三番两次救我，那不过是因的他生性慈悲怜弱，同我本身并无半文钱的关系。

　　他确确实实是讨厌我，这不，都到了厌恶至极的程度。

　　我认命地由着眼泪夺出眼眶，我觉着，我这是自卑了。

　　其实也是，我是妖么，竟还妄图去抱九天上仙大腿，可不就是自取其辱么？

　　——

　　这日日头很是不错，我起个大早，又扛起锄头欲下山收拾收拾我那萝卜地，这将将出得门来，就见一窝子河鲜扭扭捏捏地分列在两棵榕树下。

　　“你们来干嘛？”我见他们笑得不怀好意，难免起了点防备心理，双手护着锄头，若他们动起手，也好让自己不吃亏。

　　臭虾精谄媚笑着，腆一张虾脸上前接过我手中的锄头，嘿嘿道:“阿浮，可是要去翻土？这等小事又怎能劳您亲自动手，我来我来。”

　　我瞬间觉得自己的狐生开始魔幻了，这，这，这臭虾居然也晓得我的名字了？居然不叫我大耳狗了？还要帮我做农活？难不成仙丹太补了，给他把脑袋补坏了？

　　那日我下得竹鹤楼，重归仰月峰，臭虾精他们前来迎我。我当他们是朋友，自然不忍见他们残缺不全，于是怀着忍痛割爱的心情，将知鱼留给我的丹丸散给了他们。本想着不会有甚作用，最多涨涨修为，却不想他们服了丹丸，居然慢慢生出了钳子、虾眼、舌头，而且比他们之前的更有力、更明亮、更灵活。

　　我见了他们这般全须全尾的心中自然欢喜，同时又觉自己十分伟大，居然这般无私奉献！害得自己成了他们中实力最弱的！

　　“你要干嘛直说，我忙着呢。”这边正说着话就见蟾蜍精直愣愣地往我狐仙洞走，我伸手一挡就将他拦下，道:“你干嘛？那可是女孩子的闺房，你一只雄□□未得允许私自进入合适吗？”

　　蟾蜍精眨巴眨巴眼，臭虾精谄媚接道:“这不天气闷热么，蚊蝇横行，让蟾蜍进去给您老人家抓抓，到了夜间也不吵您休息。”

　　我了悟地“唔”了声，确实近来蚊子多了许多，这不昨夜还被烦了一夜，叮了好几口，只是他们这般伏低做小着实叫我惊悚得很。

　　我叮嘱道:“抓完就出来啊，不准多逗留。”

　　臭虾精将锄头夹在腋窝里，十分细致地来给我捏肩膀，呵呵道:“不会不会，阿浮你不晓得，他那舌头现在可厉害了，一抓一大把，你看他都胖了。”

　　我一时语塞，又从他腋下抢回锄头，一摇一晃地下山去。

　　臭虾精螃蟹精亦步亦趋的跟着我，活像我的第二条尾巴。

　　甫一下得山来，就见天空祥光普照，那些个隐居仙洲的大小神仙们皆穿得喜气洋洋地踩着彩云陆续赶去九重天。

　　“诶，他们这是作甚？”我顿下步子，望着天甚不解问。

　　臭虾精却倏然恍悟地一拍虾头，道:“阿浮，你瞧我这脑袋，废话说了一箩筐，重要的事却忘个干净！”

　　你可不是向来如此？

　　我接道:“你忘了什么？”

　　他道:“过两日就是天上的太阳星府的卯日星君的闺女大婚之日。前些日子有仙使给柳树爷爷送来两张喜帖，柳树爷爷说要带一只好妖去九天涨涨见识，我们就都举荐你了。方才找你说得就是这事。”

　　“啊？”我一激动猛然扭过脖子，只听“咔嚓”一声，这狐狸脖颈扭着了。

　　 柳树爷爷是只修行了近万年的老树精。

　　花草树木修道最为不易，因的修道之前须得先修出心。柳树爷爷正是只有心的妖，但他未能成仙皆是因的他对这片土地爱的深沉，他无法抛弃极东仙洲的众妖们。当时他在讲台上慷慨陈词、唾沫横飞，我今时想来依旧感动不已。

　　“诶，阿浮你不晓得，之前啊有位九天的神仙欲伐柳树爷爷来做张八仙桌，说是闺女大婚要用喜桌。柳树爷爷当场就激动哭了，因的他们那类妖若想遭道雷劈，修成个仙，那根必须得离地，但是柳树爷爷道行忒深，寻常人根本都撅不起他。结果柳树爷爷哭得太动情了，他反应过来时，那神仙已经走了。还为了表示歉意特特给他老人家送了两张喜柬，你说逗不逗？”

　　臭虾精挤着眼哈哈笑着，我歪着脖子面无好色地将他一瞥，我就不喜欢他这怂贱怂贱的样儿。

　　这一转眼正见柳树爷爷幻了一身碧绿碧绿的袍子，对着槐泽碧绿碧绿的湖水整理形容，那满脸的树皮褶子容光焕发，显然心情十分欢快明亮。

　　然却如我之所见，这柳树爷爷心情委实不错，他一见了我，一张老脸顿时笑颜如花，“阿浮，小虾可是同你说了我要带你去天宫的事？”

　　我颔了颔首。脖颈微痛。

　　柳树爷爷又将我一望，那笑颜如花的老脸登时耷拉下来，道:“阿浮，你可知我要带你去什么场合？你觉得穿的这身衣裳合适吗？”

　　我闻言垂首将自己探了几探，素色罗裙打了几口补丁，但到底也算是干净，我自认为很满意。

　　又一抬眼将柳树爷爷觑了一觑，衣袍崭新，额角利落，就连平日里很扎眼的老年斑也被遮了住。

　　被他那衣冠楚楚的形容这么一映衬，不免显得我略有几分寒酸。

　　我干干一笑，挠了挠头，低声腼腆道:“市场的花裙子十几年修为一件，委实高价了些。”

　　柳树爷爷摆了摆手，“阿浮啊阿浮，你可真是朽木不可雕也，十几年修为又能如何？你可晓得那喜宴之上，你随便饮口瑶池之水都不止百年修为？”

　　我惊愕将他一瞪，颤颤道:“真，真的？”

　　他树杈子似得一根指头戳了戳我额头，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真真假假你就要穿这身行头给我们极东妖族丢脸去么？今日我精神头甚好，也不欲同你计较这些，给你一日，明日卯时前来寻我，我们一同启程。”

　　臭虾精对此事甚积极，眉飞色舞地就扯着我往市集行去，一路言语间满是暗示，说是可以换件衣兜子大的裙子，也可装些天上的稀罕物件，兜来给他们尝尝鲜，当然了，有益于修为的更好。

　　然我这一路可是心绪缠乱，我忆起那日子契仙君桌上那张红彤彤的请柬，我以为这九天之上，却是不会有哪路神仙会撞了婚期，遂这子契仙君必然也是会参加喜宴的。

　　我尚且是头自卑且没出息的大耳狐，这自卑没出息的我必然不愿再见子契仙君。

　　是以，在臭虾精情绪最高昂澎湃时，我匆匆道了声再见，现了原形，一路奔回仰月峰野桃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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