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赠我一杯酒

　　先力和两个胡姬又是掐人中又是抹香膏，雪盏桃樽也借了丝帕在旁为她扇风，尉迟频伽仍然眉头紧锁不省人事，明明还是山寒水冷的日子，屋里众人却不由得跟着生了一身细汗。

　　过了许久，尉迟频伽才悠悠醒转，睁眼看到胡将和耶那在眼前一站一跪，立刻泪如雨下哭喊道：“张檄，张檄……”

　　先力扶抱着尉迟频伽，向胡将央求道：“马将军快快告诉她吧。”

　　那马将军抱着胡刀沉默许久，才淡淡说道：“我杀了他。”

　　四个字轻轻飘飘说出来，落在地上却好似一声惊雷，炸得满室惊诧愕然，连鱼尺素羊澄观都目瞪口呆，连问为什么。

　　尉迟频伽好似一下子被人抽去魂魄，瞬间形神俱散，双唇哆嗦几次才提起一把力气，问道：“马复升，他，他与你究竟有何仇怨，竟让你痛下杀手。”

　　那马复升却冷哼一声：“四年前，你贫病交加流落在上京镇，堂堂一国公主，竟要当垆卖酒去换饭食。如果不是我们找到这里，你怕是连性命都保不住。你想找张檄，我们遵命一路找去京城，谁知道那奸徒张檄拐你私奔来了中原，自己却在花街柳巷寻欢作乐，他不死谁死？”

　　尉迟频伽正要反驳，却提不上力气只张口干喘，倒是听见刘丰豫细如蚊蝇的声音怯怯响起：“去瓦舍游玩，是放榜时偶然遇见几个富贵士子，他们盛情相邀又主动请客。我们一是天天温书二是身无余钱，连留宿的王员外家客栈都是京城里贫穷士子才去的住处，哪里有银钱消遣去？不要误……”

　　马复升回身一个眼刀冷如霜雪，刺得刘丰豫登时闭了嘴。

　　尉迟频伽抓着先力衣襟，面上仍涕泗流涟，却咯咯笑得前俯后仰，像是入了魔怔。

　　“堂堂公主，为一书生疯魔癫狂，你难道忘了死不瞑目的先王吗？”马复升一张肃杀冷脸终于气急败坏起来，他双目圆睁怒不可遏道：“你还记得家国故地吗？百所伽蓝尽毁，万千城邑化成焦土，无数臣民流离失所，族中男子只能豁出性命，在千里流沙中贩货为生，女子无奈流落瓦舍，为奴为婢歌舞娱人，你可曾为他们流泪神伤？”

　　尉迟频伽此时已是血泪满面，她精疲力竭，只虚虚靠在先力身上，似是早春盛开的桃李霎时间枯朽凋零。听见马将军的咄咄追问，她也不答话，整个人仿佛魂飞天外，眼中空无一物。

　　倒是屋里其余几人听得惊心动魄，尉迟频伽定然出身尊贵，此事不出所料。但之前没有人想到她竟然是位亡国公主，连羊澄观与阜通楼来往相交两年，也不曾觉察到分毫，只当她是西域普通的富商巨贾。

　　过了许久，只听尉迟频伽凄凄恻恻，低声说道：“自我记事以来，每天一睁眼就是四处求亲告友，逃难奔命，父王口中的故国盛景我一眼也不曾见过。人人都说复国兴业重任在我，可我连自家性命也难保周全。”

　　旁边先力眼圈红了半晌，此刻泪珠难禁终于滚落下来。

　　尉迟频伽握紧心口的玉舞人，边看边继续说道：“那一年，为躲避流寇烧杀抢掠，我只跟着几个身边侍臣逃进茫茫沙海。那里黄沙漫漫无边无垠，我们几人不知道在里面走了多少个日夜，只记得后来粮尽水绝，脚下又滚烫如火，连马匹骆驼都先后倒地暴毙。叶护罗总管将省下的几口水倒进我的水袋，朝我大吼一声，跑！我深一脚浅一脚向着烈日跑去，一下也不敢回头。走了一日又一夜，喝完最后一滴水，脚下枯树根一绊，倒在地上我就再也爬不起来了。天旋地转时，我心想频伽这副肉身终究是喂了野狼，辜负了父母遗志，白费了叶护罗性命。闭了眼睛，就见他们前来训斥责备，我又拼死睁开双眼，竟然看见天尽头一汪波光粼粼的泉水。一白面书生正提壶取水，笑盈盈冲我喊了一句，清泉甘冽，还不来尝？我竭尽全力向前爬去，爬着爬着眼前一黑便不知人事了。”

　　“后来朦朦胧胧间，我觉察脸上微微发凉，睁眼一看，就是那白面书生在为我擦拭脸庞。”她嘴角绽开浅笑，继续说道：“他就是张檄，正好出城访友把我捡了回来。他因善画佛像被重金聘请来到沙洲，专为众多龛堂画佛图。他笔下的神佛庄严慈圣灵动欲语，只因他有一颗仁善之心。我孤身落难，他百般怜惜，拿出身上所有银钱只为帮我寻亲。我无以报答，就将身上一块家传美玉赠他留念。”

　　她又轻轻摩挲玉舞人，柔声说道：“谁知，舅父姑母畏惧权势，将我扫地出门，我无处可去，只好又去投奔张檄。再见到他，我才发觉，他画下我的样貌，请人依画将美玉雕成玉舞人，来解慰相思之苦。频伽自那一刻立下誓言，愿生死相许一生追随张檄。如今，玉人还在，张檄已去，世上只剩频伽一人苟活了。”

　　她又抬起头来，恨恨言道：“马将军，你恨我为张檄癫狂落泪，却不知道若非张檄扶危济困，频伽早在荒漠里喂了野狼了。人都说，心存善念，天必佑之。张檄行善救我，却招来了杀身之祸。马将军，先力，你们都是有眼无珠之人，频伽不但不是救亡图存的济世之才，反是个造衅生事的祸端！”

　　尉迟频伽一字一句撕心挖肺椎心泣血，屋里众人无不为之动容，先力更是抽抽噎噎泣不成声。

　　马复升原来的金刚怒目也逐渐缓和下来，见尉迟频伽与先力以及一众胡姬都泪如雨下，他忽然单膝跪下，向着尉迟频伽就是一拜，继而抬头说道：“马复升不知内情，鲁莽冒失错杀好人。我愿俯首认罪，只求公主不要自责嗟叹，请时刻谨记，庇佑族人才是头等大事，一刻不能耽搁。那张檄无辜枉死，马复升这就还他一命！”

　　众人只见寒光一闪，鲜血喷溅，马复升已经横刀自刎倒在地上。

　　几名胡姬顿时吓得花容失色惊叫不止，鱼尺素赶忙扯过来雪盏桃樽手中的丝帕上前压住刀口，又摁住要紧穴位试图止住血流。然而鲜血喷涌而出，瞬间浸透了几方丝帕，连众胡姬递上来的其他巾帕披帛也抵不住血流汩汩外涌。

　　等羊澄观催着耶那取来金创药，马复升只抽搐几下，还没得及上药便气断体凉了。鱼尺素探探鼻息，摸摸心脉，最后无奈起身，冲着尉迟频伽几人摇了摇头。

　　尉迟频伽一步一顿缓缓走到马复升身旁，拽了拽他衣襟，颤颤巍巍叫了声：“马将军。”却只摸到一手嫣红鲜血。她又凄厉大叫一声：“马将军！”便呜咽一声昏倒在地。

　　帮着先力与耶那安排料理完后事，鱼尺素几人离开酒楼时已过了子时。一日间经历几番跌宕起伏，刘丰豫禁不住心神恍惚，一路上不停地喃喃自语：“若是当年我与张兄不去赴那酒宴，又怎会招惹来这般惨事？若是我不捡拾那玉人，又哪有今日之祸……”

　　羊澄观见他不停叨念，不由得出声劝道：“刘公子何须自责，孽缘种种皆因先前埋下祸根，既然你我不是始作俑者，何苦自寻烦恼？”说罢道了声珍重便告辞离去。

　　鱼尺素也劝道：“张檄尉迟着实可怜，但生离死别实是造化弄人，刘兄不该自揽罪责。况且刘兄被强行掳来，家人必定惊恐担忧。明日刘兄当早早归家，不要让父母家人平白担惊受怕。”

　　刘丰豫答道：“不错，鱼兄所言甚是，丰豫理应回家先报平安。张兄时运不济横遭劫难，丰豫无力回天，只能每年祭酒三杯以慰他在天之灵。”

　　几个人各自安歇一宿，不说刘丰豫感慨万千夜不能寐，鱼尺素几人也是辗转反侧通宵无眠。

　　第二日一早，客栈店家先呈上胡麻蒸饼、热烤包子并着煎鱼、煎鲞、煎豆腐，又端来几碗热气腾腾粉汤。美食当前，几人难得食不甘味，只草草吃了几口，便起身出门。

　　鱼尺素带着雪盏桃樽一路将刘丰豫送到镇外，刘丰豫再三感恩道谢，才就此别过。见他身影远去，不见踪迹，三人才慢慢走回镇上。

　　如同几日前第一次进这上京镇，三个人也是沿河道缓缓而行，眼见风物如同往日一般，胡姬当垆卖酒，客舟频繁穿梭，不由得边走边叹，白云苍狗世事变幻当真半点不由人。

　　几人正在感慨，却见尉迟家酒楼门前乱作一团。众多胡商人挤人都聚在门口，口呼胡语群情激愤。有汉话流利的间或喊上几声，鱼尺素与雪盏桃樽留神细听，才明白了胡商们聚众生事的缘故。

　　原来酒楼毫无征兆地贴出告示，说要暂时歇业，可先前尉迟频伽居中担保的多项交易买卖还没落地成交，酒楼里聘请通译疏通门路的各种便利也戛然而止，镇上的万国胡商无不受到波及，各家不是货物积压就是钱财受损，自然人人怒不可遏，这才冲上门来要讨个说法。

　　然而阜通楼一直大门紧闭，半天也不见有人出来应声。胡客藩商一看怒气更盛，挤在前面的直接就抬手砸门，后面有人拿来几把刀斧，竟然要吆喝着要破门而入，砸店分钱。

　　鱼尺素大喝一声：“住手，毁人房舍依律轻则杖刑，重则刺配，不分中外华夷。是有人想去公堂吃板子吗？”

　　几句狠话一出，倒是吓得手持刀斧的几个胡商手上一顿，停了动作，不过也有老练客商熟谙本地律法，直接叫嚷对峙起来：“听说贵国大行仁政，官家有诏曰：‘有亏蕃商者，重置其罪。’如今是阜通楼毁约在先，妨碍我们行商贩货，若说责罚，这阜通楼应该是头一个。”

　　桃樽立时反驳道：“那砸了人家店就能赔上你的买卖亏损？”

　　雪盏也赶忙帮腔道：“阜通楼毁约是一回事，你们不知轻重砸店是另一回事，毁约应重罚，砸店一样罪责难逃！”

　　众胡商心知他二人所言非虚，不由得面面相觑心生忌惮，倒是泄了砸店的气势。

　　鱼尺素此时又说道：“各位意气用事不如先探探实情再做决断，在下京城长庆楼鱼某，和阜通楼主人有一二分交情，愿替各位去讨个说法。如果五日内没有结果，长庆楼必给各位一个交待。”

　　长庆楼声名赫赫，不少常居海内的胡商藩客早就听说过，见鱼尺素言辞恳切又许下诺言，便信了几分。有领头的虚张声势回话道：“既然如此，我们且信你一回。倘若五日后没有回音，我们不但要砸这阜通楼，还要去砸京城长庆楼。”说完，众多胡商才三三两两各自散了。

　　这时，就听吱嘎一声，阜通楼大门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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