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遗·归途

　　周妍趴在自己的办公桌前，几次看资料的空档透过那个磨砂玻璃偷瞄对面儿的张扬。
　　张扬同志已经写了一上午检查了，事关他老爸的雄厚资产，当初入职申请都没这么用心过。

　　原生家庭真能给人带来不可忽略的影响，就像张扬，周妍从来没从他的吃穿用度上挖掘出富二代的影子，甚至两人还经常在一起抱怨市局的这点儿破工资。但她仍旧能从他身上感受到不同于旁人的感觉，那种感觉渗透在他面对突如其来的奖金时的淡定、面对不同领导时的不卑不亢，还有举止的圆滑稳重。

　　但以上这些东西，周妍从没有那么明确的认识到过，直到现在知道对面儿一块跟自己拿死工资的加班狗是本市赫赫有名的东扬集团太子爷。

　　真是人比人气死人，周妍长叹一口气，这以后还怎么跟他一块哭穷？她可是真穷！

　　终于，周妍伸手敲了敲玻璃窗：“写怎么样了？”

　　张扬疲惫的抬了抬眼皮：“真关心我就给我倒杯水，我看你那上扬的嘴角就没安什么好心。”

　　周妍索性直接笑了出来，说：“我说张大少爷，不好写咱就别干了，你一好好的太子爷不做来我们人民群众的奋斗队伍里瞎混什么呢。”

　　张扬把笔放下，伸了个大大的懒腰，靠在椅子上冲她挑了一下眉毛：“知道你为什么只能当普通大众吗？有点儿思想觉悟好不好？哥哥我不愿意和资本主义同流合污，就愿意舍己为人，为人民服务。”

　　“切！”周妍翻了个白眼儿：“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你要真能任劳任怨当一辈子警察，我就把你供在我家客厅里，以后我要有了后都让他们以你为精神榜样。”

　　“啧，这礼也太大了吧。”

　　“说实话，你是被你爸下放到这儿来锻炼的，还是自己想体验生活啊？”

　　“我刚才都说了，你又不信。没有信任怎么沟通？”

　　周妍缩回脖子，彻底不打算搭理这个装逼无底线的万恶资本主义了。还为人民服务？她想起昨天东扬做的那些事儿就觉得这话愈发可笑。

　　路家湾是靠近淞河的一个城市边缘区，经济发展不好，工厂废地、废弃农田很多。地广人稀，当地的管理制度很乱。任务下发出去到现在还没有实质性进展。

　　晚上八点，苏瑶处理完手头的最后一件事，换了衣服去朝渡。

　　刚刚入夜，朝渡还没有迎来一天中最鼎盛的时刻，只有些零散的人坐在偏僻的角落里喝酒。中间的大舞池和表演场地还没热络起来，音乐也没有那么燥。

　　苏瑶在吧台处坐下来，要了一瓶啤酒，一坐就是一个小时。

　　一个小时里，朝渡已经掀开了它含蓄的面纱，露出鬼魅诱人的面孔。

　　躁动的音乐重重砸在耳膜上，五彩绚烂的灯光闪的人如同身处异境，轻易便忘了现实世界。灯红酒绿之间，暧昧迷乱的气息疯狂增长，钻入每一个寂寞的空隙。

　　只有苏瑶的眼神依旧清淡，她看着这里的一切，将手中的啤酒喝见了低。
　　一个年轻的酒保朝她走过来，递给她一杯鸡尾酒：“美女，一个人？”

　　苏瑶看了他一眼，没吭声。

　　他又把酒往前推了推：“我们朝渡从不让客人伤心，有什么事儿都可以抛之脑后，喝杯酒，什么都能忘掉。”

　　苏瑶轻笑了，拿吸管在酒里搅拌一下，分层的颜色混在一起，有种抽象的美感。

　　那酒保又要说什么，苏瑶突然打断他：“把你们这儿最好的调酒师叫来。”

　　酒保愣了一下，然后冲她一笑：“稍等。”

　　几分钟后，酒保带来一个扎小辫的男人，那人看到苏瑶后咧嘴一笑，但还没开口苏瑶就摇了摇头：“不是他，还有更好的。”

　　被直接拒绝，调酒师脸上挂不住，也不做面子，轻嗤一声转身就走，酒保有些尴尬，说：“美女，第一次来吧？saili就是我们朝渡最受欢迎的调酒师啊，你试试他的酒，绝对让你来第二次。”

　　苏瑶拿出自己的钱包，从最里面的夹层里拿出一片纸，是从一个宣传单上剪下来的。
　　“这个。”

　　酒保接过去，愣了一下。

　　纸上的人是林振东，这宣传单至少是两年前的了。

　　以前是有大批大批的姑娘专门跑过来看他，但那时候林振东还是个打工仔，没得选，只能应付一批又一批。但现在不一样了，要是人人想见就能见，还轮得着这个素面朝天的姑娘？

　　酒保把纸推回去：“对不起，朝渡没有这个调酒师。”

　　“让他下来见我。”
　　苏瑶语气坚定。

　　酒保也是见过世面的，眼看苏瑶不像是普通客人，单刀直入直接找东哥，怕不是什么善茬儿。

　　“姑娘，他为什么要下来见你？”

　　苏瑶又伸手一摸，从兜里摸出自己的警官证：“让他下来。”

　　酒保脸色一变。

　　苏瑶没有任何合法文件用公权力强迫一个人，所以这张警官证和身份证的用处没什么区别。但妙就妙在人们总对一些身份的人产生天然的恐惧，尤其是酒保这种见了警察就像耗子见了猫一样的人，压根儿没脑子细想，愣了一会儿，转身走了。

　　十几分钟后，苏瑶已经在下面又喝了一瓶啤酒，酒保领着林振东过来了。

　　他身穿一个黑皮衣，显得整个人挺拔又冷酷，在吧台内侧苏瑶面前站定，低头看着她。

　　苏瑶冲他虚情假意的一笑：“我想买你一杯酒。”

　　林振东冷声道：“买酒找酒保。”

　　苏瑶：“不知道林老板记不记得你还欠我一杯酒，因为我满十八岁那天刚好不在。”

　　那是他答应她的，等她满十八岁，他就亲自给她调一杯酒。

　　她直直看着他，场面有一丝诡异。

　　酒保嗤笑一声，说：“东哥调酒也不是不行，不过就是不知道你买不买的起。”他上下扫视了苏瑶一番，一个T恤一个黑裤子，没带首饰没带手表，乌黑的马尾绑在身后，第一面只觉得靓丽，现在细看，应该不是个能混得起酒吧的人。

　　苏瑶拿出自己的钱包，把所有的现金掏出来数了一遍，递给酒保，说：“就这么多了，麻烦你们东哥看在旧情的面子上优惠点儿吧。”

　　酒保：“什么旧情？”

　　他目光在两人之间徘徊一下，一脸好奇，来了朝渡三年，压根儿没听说过林振东和哪个女人有旧情。

　　林振东打断了这个越走越偏的话题：“你先下去吧。”

　　酒保只好把好奇心压在肚子里，多看了苏瑶两眼才离去。

　　林振东沉默了一会儿，抬手拿起一个杯子，问：“想喝什么？”

　　苏瑶：“随便。”

　　林振东动手调酒，他没有像旁边几个调酒师一样把瓶子甩的天花乱坠，而是很规矩的用英式调酒法，调了一杯从颜色到度数都很普通的酒。

　　他把杯子推到苏瑶面前，苏瑶拿起来一口灌下去。灌到一半儿手腕被他用力握住，强迫她把剩下的半杯放了下来，他的手很凉，带着粗糙的茧子，苏瑶一下子热了起来。

　　酒的度数不高，但味道很冲。辛烈的感觉在喉咙里燃烧，苏瑶辣红了眼睛。耳畔翁鸣爆裂，舞池的声音越来越嗨。

　　她开口，却听不到自己的声音，她看到林振东开口，也听不到他的声音。这种地方，如果不用力喊叫，两个近在咫尺的人也互为聋子。

　　“送我回家。”

　　林振东靠近一些，示意她大点声。她猛地搂住他的脖子，在他耳边大喊：“你送我回家！”

　　苏瑶以为他不会答应，但他只是愣了一下，示意她跟他出去。

　　苏瑶不知道，林振东是个胆小鬼。
　　他既害怕自己的每一个回应给她希望，又忍不住探知她所有的一切。至少送她回家，他不会拒绝。

　　离开舞池的那一刻世界都安静了。苏瑶有几秒钟的不适应，耳朵像塞了一团棉花，而林振东早就适应了这里的一切，毫无影响的走在前面。

　　路上，谁也没有先说话。

　　苏瑶脑子里疯狂的闪着路家湾三个字和他零钱里的小票。

　　昨晚她使劲儿回想，是不是自己看错了，日期不对或者地点不对。但最后她选择相信自己的能力，不会错的。

　　林振东走的寂静无声，他比七年前看起来更深沉了。原本他就总黑着一张脸，在他旁边觉得世界都暗淡无光。

　　苏瑶的心里疯狂的撕扯着，她到底该怎么做，但最后情感战胜理智，她说服自己这仅仅是一个微小的怀疑，她还没有背叛她自己。

　　拐角处，苏瑶突然定住脚步：“林振东，我现在是警察，你以后会变成罪犯吗？”

　　林振东转头看向她，惊讶片刻，突然轻笑一声。

　　“我说不会，你信吗？”

　　“我为什么不信？”

　　“苏瑶。”他沉下声音：“我现在的位置你比任何人都清楚，有时候身不由己，做什么都由不得我自己。”

　　苏瑶的心狠狠沉了一下，有些话就在嘴边呼之欲出，可最后还是被她压了下来。
　　她是个警察，他现在是她唯一能锁定的嫌疑人，哪怕线索只有那么一点点。

　　她别过头去，什么也没说。

　　就要走，林振东突然问：“如果有一天我真的该被绳之以法，你会怎么做？”

　　这话被他血淋淋的抛在台面上，苏瑶整个人怔在了原地。

　　小巷昏黑，路灯朦胧。她的背影比任何时候都更萧瑟，林振东就这么看着她，见她缓缓转过身。

　　苏瑶看着他，一字一句：“如果有一天你是个该被绳之以法的罪犯，那我就是个背信弃义、失去道德的帮凶。”

　　林振东的所有猜测被这句话打碎，他甚至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苏瑶敛回目光，转身走了。

　　林振东抬脚跟上去，一步还没迈出，突然一顿，立马转身。

　　身后几个路灯无辜又笔直的立在原地，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但他不会怀疑自己的直觉，更不会像苏瑶那样掉以轻心。

　　苏瑶见他没跟上来，又看到他的神色，立马领会，想起她前几天被跟踪的事情，警惕的朝后面看过去。而后两人对视一眼，确认了想法，林振东朝她走过去，苏瑶意有所指的问：“你记得我离开了几年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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