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不识之逆鳞

　　吞噬了精血的“提线木偶”仰天长笑，脖子上青筋暴起，如蛛网一般延伸至双手，散发着诡异的黑气，钱嗔的嘴已经张得快要脱臼了，嘴角已经活生生被撕出两道骇人的口子，却还在放声大笑，几乎笑得快要背过气去。在场的人只有白琢寒和苏锦听得出来，那血流满面的人喉咙口还含糊不清地低吼着，不断重复着两个字：“救命”。苏白二人对望一眼，不由得都叹了一口气，眼下他们两人都被间隔在结界之外，而设置结界的人就附身在钱嗔身上，他们就算有心想要救下这里头所有的人，恐怕还真是束手无策了。

　　“救……救……救”，钱嗔方才的那双血瞳已经消散，只留了一双空洞无助的白目，他维持着“笑”的表情却只能从口中发出带着血沫子的粗气声，一双手倏地卡住了他的脖子，那双手生的细皮嫩肉，油光水滑，一看便知是金银堆砌出的娇生惯养——那是钱嗔自己的手。卡在脖子上的手越收越紧，谁也不会想到这样一双肥嫩的手竟能使得出那么大力气，将他的主人勒得凸眼伸舌，只听“咔嚓”，那粗壮的脖子便脆生生地折断了。可惜这么一个能说会道的人连吱都没吱一声便被不知从何而来的业火燃成了一堆灰烬，连点骨头渣子都没剩下。

　　结界里的人见此情景，吓得都快尿了裤子，疯狂地拍打着结界，只不过都是徒劳。苏锦看出些许端倪，那东西应当是附在钱嗔身上，接他的口吞噬了精血，而后又将宿主吃干抹净，它要么是弱得不靠吸□□血就无法脱离宿主，要么就是借此故意告诉苏锦，这结界里所有的人都是它的人质，若是不撤走结界，恐怕所有的人都会像钱嗔一样悲惨地死去。但是无论如何，这第二个目的已经达到了，隔着一层结界，苏白二人根本无从感知那邪物的去向，自然不敢轻举妄动。但两人此刻都心知肚明，若是撤去结界，无异于放虎归山，想要捉到奸细难上加难，更别说还不一定能救得了这些人的性命。

　　白琢寒望着苏锦，奇怪于这个丫头将如何选择，若是她选择撤走结界，那么自己尽全力用牵神索捆住所有人，但是……苏锦没有迟疑地轻点地面，翻身跃到浮空中的朱雀身上，她目光冷彻，但是眼神却在每个被困在结界里的人的脸上都停留了片刻，在将每一个人都熟记于心，如果可以她如何不想救下所有的人？但是她也清楚，这是那东西故意给她出的题，若是有半分迟疑，无论是这结界中的人还是忘城的人，她统统都救不了，那么，她便只能选择忘城了。苏锦决然地收回目光，立在朱雀背上往忘城而去。

　　“哼，看来城主并不想救你们，你们，可别怪我啊！”那个可怖的声音再次萦绕在耳畔，令人不由得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要怪就怪这个无情的城主吧。”话音刚落，结界里便自下而上弥漫起一股子黑烟，里面的人迅速被黑烟包裹，就如同钱嗔一样，还为来得及发出最后一声遗留于世的尖叫，便像是久旱的绿植，逐渐枯萎，最终仅仅留下一地尘土。黑烟将整个结界填满，竟毫不费力将结界撑破了，黑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破碎的结界中冲出，转眼之间竟追上了朱雀，白琢寒急忙调转马头也追了过去。

　　黑烟已经缠上了朱雀的翅膀，她奋力地挣扎着，但却是越飞越低，几乎都要擦到地面，随着被黑烟缠绕的部分越来越多，朱雀逐渐招架不住，驮着苏锦重重地摔在地上。苏锦也顾不上身上火辣辣地疼，一个翻身便跃到朱雀身旁，只见黑烟已经缠上了朱雀的口鼻，朱雀在拼死挣扎，却无论如何也挣脱不开这看得见摸不着的烟气。

　　随后赶到的白琢寒也注意到了朱雀的异样，默绫剑出鞘随着苏锦一起砍向附着在朱雀身上的黑烟。然而用剑来对付根本没有实体的黑烟就像是一个笑话，加之苏锦和白琢寒又担心这样一通乱砍或许会伤到朱雀，便更不敢下重手了。眼见朱雀挣扎的幅度越来越小，呼吸越来越快，便知道她已经成不了多少时间。

　　怎么办？我该怎么办？苏锦头一回觉得慌神了，她催促着自己快想办救朱雀，救忘城，可偏偏大脑就是一片空白。结界里绝望的人，燃烧着的忘城，还有对自己最重要的朱雀，一张张的脸浮现在苏锦面前，全都悲切地看着自己，每个人都重复着同一句话：“到头来你一个人都救不了……救不了。”她的眼前也沾染上了漆黑的雾气，仿佛那雾气中隐藏着无数的魑魅魍魉，阴冷的感觉浸透到了骨子里。

　　“不要！”苏锦捂住耳朵，却堵不上那些声音，从来不知道原来自己也会害怕，害怕失去那些熟悉的人，熟悉的事，害怕又成为孤孤单单的一个人，这种孤单的感觉好像似曾相识……恍惚间，苏锦感觉到自己的肩被一双有力的臂膀紧紧环住，脸贴上了熟悉的胸膛，那双臂膀带着她冲破了眼前层层的人脸，一缕晨曦打在脸上，将方才的恐惧感一冲而散。

　　耳边熟悉的声音在低语，语调坚定，不容人质疑，那个声音说：“别总想着一个人逞能，好歹也依赖下我这个哥哥。”

　　“明明是个冒牌货。”苏锦心里偷偷说道，转眼间，白琢寒已经带着她挣脱那团黑烟，跃上了旁边的岩石：“这个家伙不好对付，你有什么主意吗？”

　　苏锦迫使自己冷静下来，朱雀还在黑烟中挣扎，她整个身躯都缠绕在黑烟里，除了……右边的翅膀！苏锦记得散魂铃就戴在朱雀的右手上。

　　“喂！我有办法了！我的散魂铃可以将这黑烟驱散，他放开朱雀的一瞬间，需要你用这张符咒逼他现出原形，再用牵神索捆上，两者必须同时进行，你能……”

　　“能。放心交给我！”白琢寒一改往日的吊儿郎当，眼神清澈而冷静，苏锦看着他的侧颜，方才那颗慌不择路的心终于找到个角落安定下来，她深吸一口气，从落脚的岩石上一跃而下。

　　苏锦飞快地往朱雀跑去，用怀里的匕首在腕上划开了一道口子，一挥手腕，血滴四散下空中，却在她周围自动聚集，形成了一个血环。“来！”随着苏锦的呼唤，一道银光从朱雀的右翅飞向苏锦，在她面前倏地停下，叮铃的轻响令那团黑影退散了一步，却又迅速聚拢过来，将朱雀整个包裹起来。

　　“破！”苏锦在离朱雀几步之外的距离猛得停下脚步，跟着她的散魂铃循着血环的轨迹环绕苏锦一周，将漂浮在空中的血一并吸尽，幽幽地散发着血红色的光芒，迅速膨胀变大，小小的一枚手钏转瞬之间竟变得约莫能直接穿过三个人的大圆环。散魂铃听令浮在半空中，不断震颤，叮铃的声响竟是方才的百倍之多。

　　白琢寒捏紧了符咒，再看那黑烟在散魂铃的铃声里如同是被风吹散一般，歪向一边，朱雀的身躯已经露出大半了，她的胸口一起一伏，看来暂时性命无虞。苏锦将两指点在眉心，集中注意力地控制着散魂铃的摆幅，黑烟只剩一点还不肯轻易放弃地缠绕着朱雀的羽毛，只是这最后的一点倔强瞬间被散魂铃破灭。

　　“小言！快！”黑烟刚刚离开朱雀，在空中滚成一团，苏锦便回头往白琢寒的方向望去，下意识地叫出了冷言的名字。几乎是在同时，白琢寒手里的符咒便如箭般飞向黑烟，竟是召来数道天雷，循着那枚符咒的轨迹便一路往黑影劈去。原是散成烟雾的黑影为了集中精力躲开天雷阵的包围，不得已凝成了人形，此事正中白琢寒的下怀，两指一弹，袖中的牵神索便以迅雷之势窜向那个惊慌失措的人影，还未等天雷的余声散去，那影子便被结结实实地捆住砸到地上，黑袍轻掀，露出一张似哭非哭的惨白鬼面。

　　苏锦眼见那贼人已被擒住，也顾不得蛮荒之中切勿御剑的常识，踏着祭灵剑便直冲火光冲天的忘城。半柱香都不到的路程，苏锦感觉像是走了一整年，离着还有几步路，她便奋力跃上了还未完全起火的城墙，然而……一切都已经为时已晚。

　　熊熊的火光中已经看不到任何建筑物的轮廓，只剩一些支柱还在火焰中慢慢碎成粉末。“锦小姐……”身后传来朱雀的声音，疲累的语调中带着一些哽咽，想必她也已经清楚了，这座城，这儿的人，都已经没救了，在这样的一片火海中，就连一点点残渣都不会剩下。

　　“姐姐，这是赤焱业火……”苏锦的眼睛漠然地注视着眼前的一切喃喃地说道。不同于普通的火需要依赖于容易燃烧的物件，赤焱业火只会根据施术者的咒术或明或熄，换句话说，若是施术者不将这咒术撤去，那这忘城的火便会生生世世地燃烧下去。

　　“赤焱业火？！”朱雀也惊呆了：“锦小姐，这赤焱业火不是龙族特有的么？”

　　苏锦也是毫无头绪，龙族的火为何会烧了一座无辜的城，她想不出来这么做的理由，更想不出会这么做的人，不过眼下被火烧得快要分崩离析的城墙也容不得她多做考虑，晃着神便任由朱雀拉着跃下了高墙，那城墙也在他们腾空的一瞬间，“轰隆”一声倒塌在火焰中，就像忘城里的一切一般，慢慢地化成了灰烬。

　　脚尖刚刚着地，前方便滚过来一个黑乎乎的东西，就好像一个被捆得规规整整的被褥，定睛一看才认得原是方才被牵神索捉住的黑袍鬼面。苏锦抬眼便瞧见不远处的白琢寒，他长身玉立在一侧，少见的严肃面孔，一言不发地冲她点点头，意思是这个家伙归你了，想问什么问吧。

　　白琢寒这少见的靠谱态度竟让苏锦怀疑是不是在梦境之中，差点动了需不需要掐自己一把的心思，思绪一乱竟一时不知道该从何问起，这忘城的火应当不是鬼面放的，不然凭借牵神索封印咒术的能力，在他被捆上的那一刻，忘城的火就应该熄灭，缘何还能燃烧到现在？恐怕他方才所作所为的目标并不是朱雀，而是拖住她们两个回城的步伐。

　　苏锦正有些走神，不想那人却将脸抬了起来，直勾勾地盯着苏锦。他散发披肩，似哭非哭的白脸上布满大大小小的裂口，他咳了一声，那张哭脸竟应声而碎。

　　无妄傀儡！

　　苏锦年幼时曾听她师傅说过，无妄傀儡和迁魂术一样都是上古邪术，多是取一面具灌上怨气，化成人形，给“仇家”惹点麻烦，算得上是诅咒的一类。但是不同于迁魂术这般造杀孽的邪术，造无妄傀儡只需要仰仗施术者聚集怨气亡灵的修为，术法本身并不与生死相关，竟没被上古典籍的编撰者当做禁术加以封存，而是被世代流传了下来，于是如今修为高一些的术士基本上都知道制作和破解的方法，也只有没什么本事的术士才会想到用这种邪术去对付别人。

　　只是眼前的这个，有点不对劲……是太不对劲了！

　　面具下一双三角眼不怀好意地打量着眼前的人，苏锦从不知道，无妄傀儡竟然可以幻化成这样精细的人形。怨气这种东西捉摸不定，让它能凝成一具能看的躯体已是不易，竟然还能做出如此细致的五官。苏锦左看右看，眼前的这个人身上的怨念极深，确实是一具无妄傀儡，若是如此，那它背后的施术者修为必是极高，恐怕可以与苏承英不相上下。面具下的面孔突然表情扭曲，口水横流，无比丑陋，与其说他长得像如同患了癔症的疯子，倒不如说像是长年住在山中的野兽，伺机想要咬破敌人的喉咙，充满对杀戮的渴望。它布满血丝的眼睛逐一打量着眼前的这一圈人，最后停留在了苏锦的脸上，咧嘴露出一口黄牙：“主人要我给忘城的女主人带一句话，该是他的东西，他一定会亲自将她拿回。”话音刚落，但见那人的额头开始出现一道裂痕，慢慢布满了整张脸，逐渐蔓延到了脖颈，手，再是腿，但凡是衣不蔽体的地方都能见到这如蛛网一般的裂痕，它仰天嚎叫，嘴角流出一股子黑色的血液，便轰然化作齑粉，随着风便散了。于此同时，忘城的火也在那人挫骨扬灰的瞬间消无声息地熄灭了。

　　一时间，天地间安静地出奇，安静地让苏锦感觉到自己的心跳也在这一刻静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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