牌坊

　　她活的时候，人们称赞她贤良淑德。
　　她死了之后，人们为她建了座牌坊。
　　她游荡在牌坊林，白天黑夜里，听着女子的哭嚎。
　　她大叫：“别哭了！”
　　“我痛苦，为什么不能哭？”
　　“你痛苦什么？”
　　“我被压在了这牌坊下。”
　　“这是你的荣耀！”
　　“可我死了。”
　　“但你的丈夫活着。”
　　“是啊，他活着。”
　　“你看着他平步青云，事业有成，家庭幸福。”
　　“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你是他的妻子。”
　　“可他已经另娶。”
　　“那你也是他的亡妻！”
　　“亡妻有什么用呢？”
　　“他的继室要对你行妾礼。”
　　“可我不觉得快乐。”
　　“你的孩子们还开心地活着。”
　　“不，没有我的孩子。”
　　“那是因为你不能生育！”
　　“是啊，所以我给他纳妾。”
　　“你应该视庶子为己出。”
　　“可他们不是我生的。”
　　“他是你丈夫的，就是你的。”
　　“他的，并不是我的！”
　　“没错，你丈夫的，并不是你的，但你的，是你丈夫的。”
　　“不，我的还是我的。”
　　“你不要儿子，没有财产，抛弃嫡妻之位，你还有什么？”
　　“我……什么都没有吗？”
　　“不，你有丈夫，你有丈夫的儿子，你有丈夫的美满生活和光明前程！”
　　“那不是我的！我有！我有我的家庭！”
　　“你有你的舅姑，你有你的妯娌，你有你的姬妾成群和庶子庶女。”
　　“不！我有我的父母，我的身体！”
　　“不，你没有。你出嫁了，你的父母将你的身体交给了你的丈夫！”
　　“不——”
　　“你是女人。”
　　“女人，女人又如何？”
　　“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
　　“原来我只是水吗？那他们呢？”
　　“他们？他们是男人。”
　　沉默。
　　继而嚎啕大哭。
　　她大叫：“别哭了！”
　　有人应声：“是的，别哭了。”
　　她看向这位女子：“你赞同我。”
　　女子点头：“我赞同你。”
　　“你认为我幸福？”
　　“你的确幸福。”
　　她忽然想哭。
　　女子又道：“你和丈夫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是的，我们夫妻恩爱。”
　　“你为他纳妾。”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你有女儿。”
　　“我没有儿子。”
　　“你抚养庶子。”
　　“这是嫡母风范。”
　　“看他欺辱亲女。”
　　“我视他为亲子。”
　　“他视你如仇雠。”
　　“他孝顺恭敬。”
　　“他接替了你丈夫的家业。”
　　“子承父业。”
　　“他嫁出了你的长女。”
　　“长兄如父。”
　　“你的长女被折磨致死。”
　　“既嫁……从夫，与人无尤！”
　　“他嫁出了你的次女。”
　　“夫死从子，我支持！”
　　“次女被休。”
　　“她……不守妇道！”
　　“她投缳自尽以证清白。”
　　“……好一个贞洁烈女！”
　　“你娘家上下，三代十四座牌坊。”
　　“我以此为荣！”
　　“你幼年无母，少年亡姐，青年失妹，中年丧女。”
　　“她们……死、得、其、所！”
　　“你没有母亲，没有姐妹，没有子女。”
　　“我有丈夫的一切。”
　　“你的丈夫的一切都不属于你。”
　　“我还有牌坊！”
　　“是的，你有牌坊。你就是牌坊。”
　　“不！我是人！”
　　“你不是人，你是女人——你是被泼出去的水，是被抛弃的旧衣，是丈夫偶然思念时想起的针线活。”
　　“不！我是人！你又是什么人！”
　　“我？你说的没错——”

　　“——我是人！”
　　电闪雷鸣。
　　牌坊被劈得粉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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