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容归(重生)

作者:烟云一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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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2章、夜雨·下



      泾阳府城安仁坊西南隅,得一观。

      人定时分,夜雨已渐渐止住了,云散月出,泠泠的银辉在清净的道观小院中铺洒开,像是一匹华丽的缭绫。

      透骨的夜风夹着未散的水气,从穿堂的一侧吹向另一侧,重重的经幢和帷幕被劲风吹动,发出扑扑的声响,香炉中的烟气则更是不堪,早已没了个囫囵形状,只剩一片氤氲。

      踢踢踏踏的脚步声渐近,那是好皮子做的靴底踩在积水上发出的声音。夤夜之中,脚步声传得很远,将其中的心不在焉也遥遥地递了出去。

      “吱呀——”来人推开了得一观没有上闩的大门,脚步声停顿了一瞬,又是“笃”的一声,木门背后的门闩被来人放好,脚步声才接着在这间空寂的小院中响起。

      脚步声沿着院中路径,意欲绕过道观正中的穿堂,向后方的院落走去,但正在他经过明堂侧面之时,只有几点香火明灭的穿堂中一道轻柔的声音突然叫住了他。

      “阿鸦回来了?今日也这么晚。”

      索冰云在原地犹豫了一瞬,还是转身走回了明堂的正面,拾阶而上,在廊下脱去沾上泥水的靴子,靴下是一双素袜,索冰云在供奉着三清的殿中走过。

      殿中铺着绒毯地衣,神位前更垫着牙席茵褥,月光将殿中的一切染做一色银白。索冰云直直走到神位之前,在一个跪坐的身影后停下脚步。

      “阿娘不也未曾安寝?”索冰云随意地耸了耸肩,又解下腰间的佩剑在地上一放。杂饰金玉的剑鞘在柔软的绒毯上轻巧地没入,没有发出任何声响,索冰云席地坐下,身子既不对着跪坐的身影,也不对着洞开的殿门,只是随意侧对着殿中一角,像是在对着角落中那座未点燃的博山炉静静出神。

      今日事情不多,却都很重要。鱼中尉的车架终于要来了,如果沿途不再耽搁,到达府城便也是这几天之内的事;日暮时分,梁颀一也终于将新一营营官的选择糊弄了过去,也不知道凭他往日一天说不过五句话的习惯是怎么把这事敲定的,但新的亲卫营总算军官将士、大致齐备,想必鱼公公会欣然笑纳的;晚间,闵郁容临走之前还和自己有过一番对话,对话的主题是关于她姊弟两人和鱼、陈之间的仇。

      ——“对我而言,比报仇更重要的是实现索帅心中所想。但我懂得恨在心里藏久了的滋味,我不能强令阿石也忍。”

      ——“这件事我必须问过他本人的意愿,索帅,实在对不住。是我疏忽,可能要打乱索帅的计划了。”

      ——“索帅放心,阿石的决定我会再和索帅商量,不会影响了大计。他若是实在莽撞,我总不能让他去送死。”

      这次对话之中,令他惊讶的不是那位闵小郎和闵郁容之间并非亲姐弟的关系,也并不是闵郁容向他坦诚她不过是借用了麟州闵家的身份——上辈子的事情他们并没有事无巨细地交流过,他也确实连她的身份来历都不清楚,但这些都不能令他惊讶。令他吃惊的,是闵郁容口中,说起鱼元振之时的轻描淡写,和“恨在心里藏久了”这几个字其中蕴含的苦痛。

      但她却依然建议自己和鱼元振结盟,明明她恨过他如此之久……

      “好些日子没见着你,今日我特意等着罢了。”轻柔的声音打断了索冰云的思绪,在他侧后方,跪坐的身影转过身来,从剪影上看,是一名道髻高挽、宽袍广袖的女子。

      “嗯。”不再去想日间那些事,索冰云忙应了一声,“近来有些忙,”本想接着说“等朝廷天使走了就好了”,但很快又意识到这不可能,于是他只是再说了一遍,“近来有些忙罢了。”

      灵微真人静默了片刻,也不知经过一番怎样的思量,她话锋一转,“看来你接任之事再无变故了?”也不等索冰云回答,她自顾自点了点头,又道:“今后,你还是搬回那府里去住吧。”

      索冰云转过了身子,眉心微蹙。阿娘能猜到这一点并不奇怪,即便他什么都没说过,但城中种种变动越来越明显,申婆婆会告诉她的。他只是没料到她在知道之后,特意等了自己大半夜,便是为了和自己说这个,“阿娘在想什么?”他问。

      灵微真人的眼波在索冰云身周绕了一圈,她轻笑一声,淡淡地说:“你既没有死在这一场,我便也无需每日都要知道你还活着。那么泾阳节度使住在节度使府,不是理所应当的么?”

      索冰云心绪有些低沉,住在观中有多么不便他是知道的,他几乎日日都只能在坊门关闭之后回来,又要赶着坊门开启的时候离去,守门的坊正也就是看在是他的份上不敢不给他开门,但这半年以来,有一半的日子都不能早眠,再悬殊的身份也管不住别人心存怨念了。

      可他宁愿绕远住在这冷清清的小院子里,又或者是彻底搬到亲卫营中,也不愿回到名正言顺的节度使府后院。

      但他终究只是沉默着点了点头。

      灵微不喜欢索冰云事事放在心里的性子,但她也知道自己对此无能为力,于是她只是叹了口气,又道:“大事我是不问的,你也不必告诉我。究竟泾阳如何,总是与我无关,若非你早在局中无法脱身,我是连听都不想听见这些事的。”

      索冰云点了点头,这是他早知道的。阿娘不关心泾阳,不是因为她出家修道后不想为凡尘俗事萦怀,只是因为她想离所有和索家有关的事都越远越好。

      如果不是知道自己接不过节度的位置就会死,这一次,她也不会有什么分别。

      “但你就要就任了,”灵微的声音突然缥缈起来,这让索冰云警觉地抬起了头。他目光炯炯地注视着灵微真人的一举一动,只见她合掌在身前一拍,“啪”的一声脆响,她的语气越发捉摸不定,“很快你就是泾阳节度使了……我们索家,第三位泾阳节度使。”视线与索冰云的双眼交接,但灵微的双眸却似没有聚焦在他身上。

      果然,索冰云心中一紧,阿娘又犯病了,这一次格外严重,竟都说出“我们索家”这几个字来。听见那四个字,索冰云心中不知是什么滋味。灵微真人也是索家人,这不是因为她是索定岚的女人,而是因为她本就姓索,从辈分上算,正是索定岚的远房堂姑。

      索冰云也可以喊她姑祖母。

      索冰云关心的眼光之中,灵微的双唇还在一翕一张,但似是清醒的神志终于耗尽,敏锐和条理都不见了,她的每句话和下一句之间听上去都没太多关联。“阿鸦,阿鸦,你知道吗?你刚出生的时候,申婆婆不让我看你,我便看着产垫上留下的血,那一滩真的像一只乌鸦。”

      即便不是第一次听到自己小名的来历,索冰云还是顺着他阿娘的意思乖巧地点着头。

      “后院里那些可怜人,你一定要让她们都好好的。”

      这是在说节度使后院中的那些来历各异的美人们,对于这些人,他心中早有章程,之前没有着手,不过是怕她们被自己牵连。

      索冰云又点了点头。

      可灵微已经不再看他,她转头向香烟之中的神位看去,暴露在月色之中的侧脸神情淡漠,她冷冷地问:“那傅进用呢?他却还活着?”

      不等索冰云回答,她已接着道:“但他也活不长了。”语气中有几分怅然。

      索冰云只好再次点头,这次他的动作中却多出了一些艰涩。闵郁容当天便把她的方案和如何被傅进用拒绝的过程告诉了自己,阿娘说得没错,傅阿公确实活不长了。

      “阿鸦,你不高兴了。”并不回头,灵微轻叹一口气,“可阿娘没有办法,你必须住回府里去。”

      灵微似是恢复了清明,她抚了抚鬓边一缕散落的发丝,将它们抿向耳后。她转回了头,索冰云看见她黑白分明的眼睛在月光下由左向右转过一轮,他这才意识到,阿娘从始至终一直在说的只有这一件事,无论是自己的出生、还是府中后院女子的安排、甚至就在帅府之侧住着的傅阿公……

      “你必须回去,阿鸦,那是你自己选的路。阿娘这里,你不要常来。”灵微真人双手在身前的地面上一摁,一柄海兽葡萄纹的铜镜便被她拿在了手中,她迎着朦胧的月光揽镜自照,将发丝抿得更紧了一些。

      “我这里是等死的地方,”灵微真人放下镜子,冲索冰云一笑,笑中的嫣然之态似是比她少女时笑中含着的都要多些。“你何必要来?若是你要娶妇了,再带新妇来见我吧。你一个人再想上门,我是不会见你的。”

      索冰云还想说什么,灵微真人却抬手止住了他,“你想让阿宁来看我?不必了,你总是为难他。这得一观里,就让我和申婆婆两个人清清静静地过吧。”

      索冰云低下了头,他想分辨几句,又觉得无从说起。虽然在这泾阳府城之中,他现在哪里都可去得,但阿娘既说不让他进门,他便绝不可能当真硬闯。新妇云云,他只当是笑话,他知道阿娘想说的是什么。阿娘想让他认清的是,这不仅仅是个住处的问题,也不仅仅是正名位、不客居的问题,这是他内心深处,有没有真的将泾阳节度使当做自己不容辩驳的另一重身份、有没有将帅府当做自己可全权处置又该背负所有责任的地盘的问题。

      “阿娘教训的是。”他闷闷地说了一句,难得有些孩子气。

      “但,阿鸦你要记住,”灵微真人又担心他走向另一个极端,她想起了索家,更想起了自己的伤痛,“我们索家,从来只出想要什么便去抢的男人。阿鸦,你不要这样,你不要像你……阿爷。”

      一阵强烈的酸涩冲上索冰云的鼻梁,他想起申婆婆对他说过的过去。那些他娘是如何跟随寡母来到泾阳投奔索定岚,又如何被索定岚逼迫、抛弃,最后外祖母自尽也不过换来索定岚的一句“这是谁”的讶异。自己的来临是个意外,索定岚一院子的姬妾,或是被他掳来或是被人进献,他最不想听到孕信的,恐怕就是阿娘的院子。

      可他偏偏就只有自己这一个后嗣。

      索冰云当然不会像他……阿爷。

      索冰云正过身子跪好,向她娘恭敬地叩拜三次,起身站直,将佩剑重新挂回腰间。灵微真人仰起脸看着自己挺拔俊秀的儿子,而他沉吟再三,终究只是说:“阿鸦这便走了,阿娘保重。”

      说完,索冰云却没有当即转身离去,他的双脚像是被地面上的绒毯陷住了,怎么都拔不出来,灵微真人宽容地笑了笑,嘴里吐出的话语却毫不留情。“申婆,送阿鸦出去。”她冲殿外扬声喊道。

      “唯唯。”申婆婆苍老的声音当即传来,她想必在殿外等待了好一会了。

      哒哒哒哒,申婆婆穿着的木屐击打在廊下的地板上,这声音催促着索冰云动作。他只好最后看了他阿娘一眼,灵微真人笑着对他点了点头,索冰云眨了眨眼睛,将眼眶中温热的错觉忍了回去,再不停留,他抬脚向殿外走去。

      ……

      站在得一观简单的大门跟前,申婆婆伸手为索冰云理了理蓑衣的带子,夜雨忽又下起来了,这次的雨丝绵绵密密,像是一张无处可逃的大网,要将这天地万物都一齐拢在怀中。

      索冰云由着申婆婆动作,犹豫了须臾,还是说道:“婆婆,母亲不许人伺候她,却没有不许人伺候您。您年纪也大了,我还是拨两个人到您跟前使唤吧。”

      申婆婆手中动作不停,她最后在索冰云胸前轻拍了几下,这才满意。闻言,她苍老的眼睛一眯,只这一个动作,便令索冰云想起幼时被申婆婆凶恶的神情吓得不敢动弹的往事。“你不要胡闹,”申婆婆的语气果然老大不客气,“我和你阿娘一样,也不想再看见从索家出来的人了。”手上加劲,申婆婆又拍了索冰云一下,“还不快走!”她催促道。

      索冰云终于束手无策,转身走进了后半夜的雨幕之中。

      希望坊正被自己叫醒的时候,不要太生气,索冰云想,这恐怕是最后一次了。

      得一观的明堂之中,香火一夜未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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