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见真君多妩媚

　　杨戬是在一个偶然的机会下发觉沉香的存在的。

　　那日他正在神殿批阅文书，忽然觉得胸口一悸，一种奇异的感觉漫上心头。他开了天眼寻去，发觉这股力量来自于一个凡间男孩儿。

　　他不知道那是谁，但他当机立断，叫了哮天犬随他下凡去一趟。

　　他们两个站在云头，看着山野里那个男孩儿在小心翼翼地尝试着使用自己时灵时不灵的微薄法力。

　　哮天犬嘲笑道：“主人，他还什么都不会呢！”

　　但很快哮天犬就笑不出来了。一个男人从路的尽头走了出来，一把揪住男孩的耳朵，训斥道：“沉香！你又偷偷跑出来玩！还不赶紧回去写课业！”

　　沉香哎哎哟哟地叫唤着，被刘彦昌拖回了家。

　　哮天犬悄悄看了杨戬一眼，发现他脸色差得可怕。但须臾之后，他却又如释重负般地笑了起来：“原来他们还活着。”

　　他一直以为他们真的死了，甚至都没有勇气去阴间核实。

　　他若是真的杀了他们，杨婵一定永远都不会原谅他。但还好，他们还活着。

　　“我杨家有后了。”他欣慰道。

　　哮天犬嗫嚅：“可是他好像……姓刘罢？”

　　“那也是我杨家的血脉！”

　　“……”

　　沉香年少不知事，杨戬很轻易地就获得了他的信任。他问沉香将来想做什么，沉香兴高采烈地回答：“想做员外！员外有田有钱，有妻有妾，是咱们村最幸福的人了！”

　　杨戬：“……”

　　这孩子怕是就这点出息了。

　　但他还是在真君神殿的明珠之下，一刀一刀，亲自给他刻了一枚金锁，庆祝他的十六岁生辰。

　　他不喜欢刘彦昌，但他愿意对沉香好。

　　沉香又惊又喜，问他：“你到底是什么人呀，对我这么好？”

　　杨戬只是笑而不语。

　　结果没过几天，当他再次出现在沉香面前时，沉香却拉住了他，问道：“你是不是……我的舅舅？”

　　杨戬一愣。

　　“舅舅，我求您放了我娘吧！”他跪在杨戬面前，“我爹都告诉我了，您大慈大悲，放我娘一马吧！”

　　杨戬冷了脸色，然后拒绝了他。

　　沉香苦求无果，见舅舅铁石心肠，怒极之下便扯掉了脖子里的金锁，狠狠扔在了他的面前，然后跑掉了。

　　直到他的背影消失，杨戬才蹲下身把金锁捡了起来，拂去表面的尘土，然后回到了真君神殿。

　　神殿之内，天奴在等着他。

　　“真君真是公务繁忙啊。”天奴阴阳怪气道，“我在这儿等了好久，也不见真君的人影。”

　　杨戬假笑了一下：“天奴大人过来有什么事吗？”

　　“哦，也没什么大事。”天奴甩了甩袖子，“我上次跟真君提的那一百个童女，真君什么时候才给我呢？”

　　“啊，原来是这件事。”杨戬道，“毕竟是要给天奴大人的童女，如果质量太差，只怕是入不了大人的法眼。因此挑选颇费精力，加上最近确实因公事耽搁了……”

　　“公事？”天奴似笑非笑地打断他，“真君怕是忙着照顾自己外甥罢？”

　　杨戬一凛，连面上的假笑也维持不住了。

　　他唇角渐渐绷紧，眼中露出阴鸷之色。

　　“这事儿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我也不是很愿意惊动陛下。真君，不妨这样吧，你三日之内把那一百个童女送到我那儿，再杀了你那外甥和妹婿，我便可以当做无事发生，如此，真君也免了包庇之罪。”天奴微笑道。

　　杨戬只是沉沉地盯着他。

　　“我言尽于此，告辞了。”天奴粗糙地拱了一下手，转身扬长而去。

　　然而就在他踏出神殿大门的一瞬间，胸口突然一凉，他低下头，看见了洞穿自己的三尖两刃枪。

　　枪尖淌血，丝丝缕缕的黑气不断从胸膛冒出。

　　天奴惨叫一声。

　　“这一千年来，我受够了。”杨戬拔出银枪，声音宛如淬了寒冰，“要挟，是要付出代价的。”

　　天奴噗通一声跌倒在地上，望着自己越来越透明的身体，惊恐道：“你杀了我，陛下不会放过你的！”

　　他是天奴，要是死在天神神兵之下，就是真正地消散于天地，没有轮回了！

　　杨戬没有回答。

　　哮天犬跑出来，鼓掌叫好：“我早就说了，他该死！主人你竟然忍到今天，我都要憋坏了！”

　　杨戬把三尖两刃枪丢给他：“处理干净。”

　　“那、那然后怎么办呀？”哮天犬问，“天奴不在了，昊天肯定得追查啊！”

　　“查便查，天奴手下那么多跟班，没有一个干净的。他们若是敢供出我来，便也等着送死罢。天奴之死，只会是一桩悬案。”杨戬道，“我从前忍他良久，不过是因为有些事必得瞒着昊天，杀了他一个，还会有其他人填补上去。但我一忍再忍，如今却忍无可忍！”

　　他深吸一口气：“我想了整整一千年，现在才终于想通了一件事。”

　　哮天犬迷茫地眨了眨眼：“什么？”

　　“我在昊天底下阳奉阴违了那么久，就是想让他对我放下戒心，那样我就机会劝他正视天条的问题。然而这么多年过去，他只是把我当成一样工具，根本不可能听我的意见。”杨戬道，“而其他人，全都在背后骂我冷血无情，说司法天神就是昊天大帝的一条狗。可他们呢，他们除了在凌霄宝殿上反对几句，又干了些什么实事呢？他们一边在暗地里说天条不公，一边又不愿意联合起来上奏改天条。他们的切身利益从未真正受损过，那么我还能怎么办？”

　　哮天犬愣了愣。

　　杨戬也不管他到底听没听懂，兀自继续道：“事到如今，想要和平改天条是不可能的了。我必须找到一个迫切渴望改天条的人，来代替我做这一切。”

　　沉香就是那个人。

　　仇恨将会是他前进的力量，对于大多数的神仙来说，沉香只是个可怜的受害者，他们一定愿意助他一臂之力去救母。

　　只有当沉香与那些神仙的羁绊加深，他们才会真切意识到，如果天条再不做出改变，那么迟早会轮到自己遭殃。

　　反正他们本来就不喜欢杨戬，杨戬越是迫害沉香，他们就越会心疼沉香。只要沉香不傻，好好地跟他们打好关系，再联合起来反对天庭，那么重压之下，昊天必然会妥协。

　　但杨戬要的，不仅仅是沉香救母。

　　救母很简单，但改天条却不简单。不仅是思凡一例已然腐朽，还有其他许多条款也亟待更换。

　　所有的希望，都押在沉香身上。

　　-

　　“你这些事情，告诉过杨婵吗？”妲己问他。

　　杨戬缓缓摇了摇头：“她从来都不是心里藏得住事的人。只有当她真正地恨着我，沉香见到她时，才会有更深的执念要把她救出来。”

　　“沉香还是个孩子，你不觉得就这样让他背负了他本不必背负的东西，有些过分了吗？”

　　“我曾经也不想的！”杨戬攥紧了拳头，“我曾经想着，只要我多瞒天庭一阵子，只要刘彦昌和沉香寿终正寝，我就可以把三妹放出来，假装无事发生！而沉香也完全可以衣食无忧地过一辈子！可这事已经瞒不住了！新上任的天奴近日已逐渐得到了昊天的信任，他一直在等一个揭发我的合适日子，好为上一任天奴报仇！这种时候，如果沉香无法快速成长到可以自保的地步，我又如何能护得住他？”

　　妲己怔了怔，随即低下头：“抱歉……我没有想到事情这么复杂。”

　　“你不理解也是正常的。”杨戬自嘲一笑，“天庭也无人能理解杨戬，就算是哮天犬，也只是奉命行事罢了。”

　　“那你接下来要怎么办呢？天奴揭发你后，昊天一定会大怒的！若是他削了你的职，岂不是所有努力都付之东流了吗？”妲己担忧地看着他。

　　杨戬哂笑一声：“他确实很想削我的职。不过那又如何呢，沉香也会成为他的眼中钉，他一定也很想让沉香死。只可惜——”他意味深长地一顿，“哪吒最近似乎已经听说了我压妹杀甥的事，此刻一定非常乐于解救沉香，跟我作对。有了哪吒，自然就能牵出更多的人，到时候天庭拿沉香没办法，你说昊天会怎么办？”

　　自然是只能让杨戬官复原职继续抓沉香了。

　　妲己哑然。

　　他现在的心机之深沉，真是叫她难以置信。

　　“觉得我可怕吗？”杨戬仿佛瞧出了她的心思，“一千年以前的我，一定也想不到，我会变成如今这副样子。”

　　他也曾光风霁月，年少轻狂，平生最恨玩弄权术，机关算尽之人。

　　只是一切都回不去了。

　　“骂名只不过是个代价，你不要想不付出代价，就得到任何东西。”他一字一顿道。

　　明珠静静地亮着，寂静之后，妲己轻声道：“你知道我为什么从来没找过你吗？”

　　“为什么。”

　　“因为你是借杀我一事才得以成为司法天神的，我怕我一旦现于人前，你这个司法天神就当得不再名正言顺。”她说，“可若我早知你过着这样的生活，我一定会来找你。”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之情涌上心头，杨戬垂眼看着她，问：“这一千年，你都去了哪里？我亲眼看轩辕坟。”

　　“我没有魂飞魄散，杨戬。”她直直地看着他，“是女娲娘娘留住了我的魂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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