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尊之离花记

　　寒冬腊月，鹅毛大雪，平安坊里热气通天，彩灯高照，三百六十五天，夜里每一天不热闹。

　　冬季日短，天倏忽暗沉，当铺里钻出个身影，抱着厚重之物，径直往外去了。眼尖的瞧着了，免不了扯一句打趣：“周大姐，来了就走，忒是无情，不来怡红院喝杯水酒暖暖身子？”

　　出来那人脚步一顿，笑道：“小莲儿，我大钱也无一个，是算你还是算我的。”

　　她也不等回答，抱着赎回来的被子径自走了。雪花落下，小莲儿站定脚跟，冲着雪里吐了口，叉腰骂道：“千刀万剐的破落户，也说得这话！拿哥哥开玩笑哩！”他一扭了身，款款扭回了怡红院，里面正是华灯高照，怡红院隔壁就是赌坊，又有酒坊，一连的首尾，不凑手了，还有当铺等着。

　　却说那周大姐，抱了床被子，路上行人都要侧目，她一出了平安坊，又走了一刻，方到了平康坊的门口。待她回了家，推开了门，手就是一松，凑在嘴边呵气，实在是冻得僵了。

　　夜里下了雪，倒也不十分的黑，等她缓了缓，火折子点了灯，才把被子弄回了去，沾了些雪花，也是湿冷。这倒不妨事，过几日天气缓了，晒一晒也能用了。她一坐下来，里屋就有了动静，怯怯传来一声：“大姐，你可回来了。”
　　周娅应了一声，沉沉道：“爹又去了老二家。”
　　“爹爹说没柴没米，去二姐家借一把，明日回来哩。”周思安掀了帘子，小心的说，周娅却没恼怒，起身倒了杯酒，道：“家里还有什么吃的，今日你吃过了么？”
　　周思安摇摇头，越发怕了，道：“我去隔壁借一些。”
　　周娅这才抬眼看他，袖子里摸出一把铜钱，数一数往桌上摊开一排：“二十个铜钱，还了旧账，再借半斤米，两个鸡蛋。”周思安眼睛一亮，咽了口口水，拿了钱出门去了。

　　为着带了铜钱，这一回周思安回来的快了，拿了小袋子的米，鸡蛋，还有一把野葱。他自去下厨，没一会儿，鸡蛋的香味出来，周娅吸吸鼻子，心动神摇，她垂下眼，凑着冻僵的手指，搓得发热，免得起了冻疮。

　　她上辈子混得再不如，也没这么馋过鸡蛋，如今糊里糊涂醒来就成了古代人，却是个女尊男卑的世道；穿的好了，衣食无忧，倒也罢了，然而原身是个游手游食的浪荡主，年纪轻轻沾了嫖赌，只在平安坊里厮混日子，没了银钱与无赖儿到处寻机讹诈几个，浑浑噩噩度日。

　　周思安端了炖的鸡蛋出来，又转身回了厨房，周娅轻轻吸了口气，拿了调羹搅着鸡蛋。又见便宜弟弟端了粥和咸菜上来，她口气一缓，道：“只得我们两人，坐下一同吃吧，再拿个空碗来。”

　　周思安看大姐面色，不敢违抗，回去又拿了碗。周娅端起蛋羹倒给他小半碗，周思安口中生津，喉咙微动，讷讷道：“大姐，如何使得。”
　　“吃你的。”周娅倒给了他，自己也没客气，过了片刻道：“明日爹回来，稳住了他，我夜里回来合计。”
　　周思安哪敢不应，一口气喝完了，又去厨房忙活。周娅又摸出三十个铜钱，嘱咐他明日买些粗粮与吃食，若是周父追问，一概推脱她身上不提。

　　周思安暗暗称奇，嘴上答应下来，握着一把铜钱，数了又数。三十个钱，买些粗米，将就些小菜，也能过个三四天，若是爹爹不回来，还能多几天。从来只有从家里那东西，这一回偏偏赎回了当掉的被子，还拿了钱，只怕要与二姐不过节。

　　他这么一想，心里也是蠢动，便能多几个钱也好。只是落不到他口袋里。年过十五，小门小户里还能算年小，一家里谁也没提那事，他也不好拨开面子说了。嫁妆也攒不到几个，若是大姐争回了几亩水田，许是还能指间松一松，容他攒一些体己钱。

　　他抱了被子去厨房烘，也是为了取暖，周娅只在外面喝酒。二人俱是无话，只愁着银钱。

　　第二日雪停了，周娅醒得早，也是冻醒的，推门一看是个好天色，还不待她出去，就有个匆匆来的，见她笑了笑：“娅姐姐，这倒是妹妹得了巧，恰好遇着你在。”
　　周娅一看她要走进来，犹豫了一下，让了开来，她怕露馅，只说了一句：“难为你想着我。”
　　“正有个好差事，落了谁也不能落了姐姐。”
　　周娅起身倒茶，倒是惊得那人起来，连声说使不得使不得。地痞无赖，也有个领头的，有个帮闲的，周娅天生有一把力气，平时也有几个心眼，因着也被人哄了不少好话。这回那人来了，见周家的居然起身倒茶，不复往日那穷酸傲气的模样，心里也是暗笑一声，把话说了。

　　这般的活计是周大姐熟稔的，县里的牢头，主簿，但凡要设个套，为难一二，自不好亲自出面，拿了钱找了懂事的破皮无赖，前后说通了，花得几个钱就把事情圆过去了。这一回是县丞的女儿，瞧上了个俊俏公子，想把人迎进府里做个小郎，人家里不愿，就此僵住了。
　　周娅听得有趣：“小郎？”
　　“是呀！”朱二说的兴起，一拍大腿，唾沫横飞：“姐姐不知道，那家人落了难，寄住光源寺里，我听了一耳朵，怕是京城的大官落了难，流放来的，怪道县丞家也看得上，瞧着就是好人家，走路吃饭也与旁人不同的！”
　　她又从袖子里摸出个银锭子，周娅呼吸一顿，接过来掂了掂：“这活脏手，给的这些……”
　　“姐姐放心，少了谁也不能少你呀！”朱二心里暗骂了一句，耐了性子哄她：“妹妹却跟姐姐透一句，钱财倒是小事，姐姐家里那腌臜事体，大家都为你不值哩，世上就没有这么分的道理，有李县丞一句话，什么解不了，待我找齐了人，却把那铺子闹一通，她们哪敢不来求的！”

　　周娅一听，笑了一声：“你别哄我，真闹上了衙门，哪里还有我的份。”朱二心下纳闷，口中连连道歉，又道：“姐姐却待如何？”

　　周娅道：“还请县丞大人托句话，里正原是帮忙分了家的。别的还可说，只要那二十亩水田罢了。”

　　朱二连连应下，又听她道：“那户人家是什么背景，你问个清楚，莫要惹了祸端。冬日寺院用油甚多，你装个卖油的妇人，探一探实情。”这个法子甚是稳妥，说到了朱二心里，又议了盏茶功夫，才匆匆走了。

　　朱二一走，周娅掂了掂银锭，一笑，她也分不出三两还是五两，困顿了个把月，把人也熬得小气了。心下一定，出门就去办了正经事。

　　周姓上上下下，约有百来人，大半住在周家村，是当地的大姓。里长周茹住在村东口，为这过了年，一大早去县城买了年货回来，屁股还没坐热，几个衙役就来门口呼呼喝喝。等她出去一瞧，来人膀阔腰圆，凶神恶煞，乃是素日来催收的一位姓林的捕头。

　　“周里长，天寒地冻，在下来讨杯水酒。”林捕头笑了一声，带人进来，周茹挤出笑脸，忙吩咐家人捡些吃食出来待客，又暗自封了个封包，小心陪了半天功夫，方才套出话来。

　　周茹叫屈：“这是冤枉老身了，那周春家的事儿，分家时一应是叫齐了中人，没有偏薄哪个。”稍一思寻，遣了相公去问，周茹的夫君却是常常村子里走动，心知肚明，此时也只得假装出去了一圈，回来时瑟瑟索索，只跟妻主说了。
　　周茹出来，做个懊悔神色：“林捕头明鉴，待老身慢慢说来。”

　　林捕头笑道：“哪有这样功夫，你快说清了，县令大人还等我回禀。”
　　“那周春家临去之前，未曾分得家，按理说来，家业传长，只是那长女终日游荡无业，老父恐她赡养不得，又说妻主在时，常要女儿皆有家产，因此闹了一通，分作两份。次女周烟分得县城的杂货铺子一间，并银钱若干，家什三五，周娅得了县里的老宅，又兼二十亩水田，银钱器物，因着周娅尚未成亲，地契就由周宋氏收起。”

　　周茹顿了顿，偷看林捕头神色，又道：“这般分法，两下未有不服气，签字画押了。也是周娅浪荡惯了，恐给了她，不出三五月花销干净。周宋氏原是说定，住在老大家里，过了三月，又去了老二家里，水田出息，想是落在了老二家了。”

　　林捕头笑道：“老货唬我！我把道理与你明讲了，好叫你得知——天下的男子，持家侍亲，原是本分，万没有闹到宗祠传承的，怕是谁收了好处，眼热酬谢银子，礼仪伦常也忘得干净，脸面本分也是不要了。”

　　“其二，家主过身，岂有平分家产之说，原是靠着为长的奉养，族谱上写得清清楚楚。欺负做女儿的，孝字压身，开不得口，却把大头都给了小的，为夫不贤，只将旁人做了睁眼瞎子，看不出么！”

　　这话吓得周茹一身冷汗，连忙起身作揖，连连道：“老身省得，老身省得，万万不敢的。”林捕头又做和颜悦色，道：“那周家的大娘，与县衙里诸位也是相熟的，瞧着是个爽快人。不妨再坐下说和说和，一家子人，莫做了两家的仇人。”
　　周茹哪敢不应，又是杀鸡宰羊，煮酒待客，按下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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