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喜缘

　　坐在椅子上揉了半天脑袋后，倪启真终于接受了现实，跟着也就放松下来。安慰自己道：也不是太糟糕啦，车到山前必有路，祸事过后就是福！

　　直到此时他才想起：这件事对杜崤山也有影响。婚约一日还在，他也不能求娶阿沅。

　　杜崤山淡淡看着窗外的一面围墙，没有任何慌乱。他已经决定要娶阿沅，一帆风顺和途遇坎坷对他来说都是一样，只要勇往直前，群山都会为你让路，何况是柔软的人心？

　　折腾了一早上，倪启真却是饿了，起身拖着杜崤山去外面用午膳。

　　两人在桌边坐下，倪启真先吞了一碗饭，才问杜崤山道：“子容，我和季家结亲好歹是长辈们愿意的事。你没经过杜伯父的同意，就敢向季家求娶阿沅？”

　　杜崤山稍停后才黯然道：“当初如果不是我先走，父亲已经将我逐出家门了，他还会在意我的婚事吗……”

　　倪启真道：“话虽如此，你只要回去和伯父好好认个错，应该就会没事了。爹都是那样的，我一看见我爹，躲都来不及。”

　　杜崤山不置可否，拾起筷子重新用饭。

　　倪启真却又道：“子容，你看我要不要把庚帖的事告诉阿贞呢？”

　　杜崤山道：“等有合适的机会再告诉她吧，如果让老夫人知道你往南院跑得很勤，就更麻烦了。”

　　倪启真深以为然，解决麻烦的第一步：要先哄好姑祖母再说。

　　就在倪启真渐渐安然下来的时候，从西院正房里传出一声响亮的破裂声。花瓶的碎片在阿彩身边铺洒了一地，她因此紧张得无法动弹。

　　坐在木榻上的费氏怒火冲天，正因为得知了早上发生的事。从倪启真进入北院开始，费氏就叫人悄悄在近处探听动静，没想到最后被算计的人，竟然是她的阿贞！

　　枝香拿错了庚帖？费氏心里一清二楚，这是倪喜姑下的套。一个黄土埋到脖颈的人，也敢让她吃闷亏！

　　费氏站起身，气冲冲地踩着瓷片走出去。阿彩紧紧跟上，对门外的丫头使了个眼色，叫她进去打扫干净。

　　阿彩跟着费氏来到南院，见夫人进了二小姐的屋子，就站住脚，守在了门口。

　　季贞正坐在内室里的妆台前面，看见费氏后就站了起来，眉头跟着一皱，似乎身下有些痛楚。

　　费氏道：“启真昨晚在这里睡了？”

　　季贞红着脸点点头，费氏道：“不早不晚地刚刚好，亏得你这回听了我的话，要不然娘真要被活活气死。”

　　季贞问是怎么了？费氏把庚帖的事告诉她。听说变成了是她和倪启真八字相克，季贞慌张道：“娘，你肯定有办法对不对？”

　　费氏道：“急什么！你已经是他的人了，倪启真身为命官，还敢始乱终弃不成？”

　　季贞听她说得咬牙切齿，怒火中烧，害怕道：“娘，你要注意分寸，不能让启真知道我们在算计他。还有倪家，要是闹得太僵，就算我嫁过去，也难有好日子过。”

　　费氏道：“启真少不更事，又是个软柿子，有什么好怕的？你啊，就是缺了娘这股子霸气。当初娘到季家来做妾，你舅舅们也道我不会有好日子过！狗屁，日子是自己挣出来的，不是别人送给你的。”

　　季贞从来不想要娘的这种‘霸气’，她就想靠着阿宣过过小日子。可是庚帖这个烂摊子一出，她也只能指望娘替她做主了。

　　费氏就像听见鸣鼓的兵士，心里窝着一口气不散，对季贞道：“落红呢？”

　　季贞一声不吭，乖乖地去柜子里拿了张白绫单子出来，昨天她也算是早有准备，先铺在了床上。

　　费氏抖开单子，看见上面有几块红，就卷起来带走了。

　　安详宁静的北院里，倪氏正在用饭。她习惯每日只吃两餐，午膳就晚了些。

　　费氏带着阿彩大步走进去，站在倪氏跟前道：“娘的胃口可真不错！”

　　费氏轻轻笑道：“人呐，年纪大了，能多吃一口就多吃一口。我身子硬朗，也是你的福气。”

　　费氏道：“呦，您的福气我可不敢当！在娘心里，好媳妇就只有瑶桐一个，人都不在了，您还成天地夸她。不过，您不待见我也就算了，阿贞有什么过错？您抬着阿沅贬着她，就是戳我的心眼子。”

　　倪氏搁下筷子道：“你从哪儿听到的闲话？我待阿贞不好吗？她哪回上我这儿来是空手回去的？我首饰盒里那些小玩意，多半都是给她了。”

　　费氏道：“娘要是一碗水端的平，就不该只顾着撮合阿沅和启真。阿贞和阿沅是同岁，难道结不得这门亲吗？”

　　倪氏道：“我当你在恼什么？原来为这个。她们虽同岁，阿沅总是大姐，正当是该她先嫁。”

　　费氏道：“按道理虽然是阿沅该嫁，启真喜欢的人却是阿贞。您的侄孙啊，对阿贞百般示好，又是送礼又是许诺非她不娶，阿贞也答应了。今儿个我们就打开天窗说亮话，请老夫人不偏不倚地说一说，这件事该怎么办才好？”

　　倪氏道：“你说启真纠缠阿贞，我却是不能信。他初来就和杜公子去游山，这又去丰庄待了好些天才回来。南院女儿家住的地方，重门闭户，他如何能见得到阿贞？”

　　费氏道：“娘，小儿女的情^事，你叫我如何说得出口？您要真想查个清楚明白，那得问启真，他做的事他最清楚。”

　　倪氏道：“谁都是打年轻时候过来的，糊涂事总有几桩。眼下启真和阿沅的婚事已说定了，也不好再怎样，你要是不痛快，我叫启真给你和阿贞赔礼去。”

　　费氏道：“娘说得真轻巧，启真是个官爷，一言九鼎，亲口说过的话难道不作数么？我们阿贞好歹也是个正经小姐，不能任由他轻薄！”

　　倪氏道：“你急着跑来说这许多，到底想干什么？”

　　费氏道：“娘既问了，我就直说了，启真必须得娶阿贞！”

　　倪氏道：“启真娶不了阿贞。别的不说，城里吴道长勘合的八字，阿贞和启真金木相克，大凶。就算我答应了你，启真的爹娘也绝不会同意。”

　　费氏在对仗中慢慢失去了耐心，眼见绝无转圜的可能，厉声对枝香等人道：“都给我出去！”

　　连着阿彩的三个人都立刻走了，剩下枝香仍犹豫着不动，怕费氏会对倪氏做出过分之事。倪氏对她道：“去吧，没事。”

　　屋中空空只剩两人，费氏将绕在手中的白绫单子打开，伸到倪氏眼前抖了抖道：“瞧瞧你侄孙做的好事！”

　　倪氏看着染红的白绫，不禁瞠目结舌！当时一阵气血翻涌，险些晕厥。不肯信时，还当是费氏耍的把戏。

　　费氏道：“娘可不要当这是我耍的把戏，去叫启真来一问便知。娘要是不为阿贞做主，等老爷回来了，我倒要看看他这当爹的会怎么说！”

　　说完，费氏像得胜将军般，暗笑着走了。

　　费氏走后，枝香急忙进去看倪氏。倪氏脸色铁灰，单手扶在桌上‘吭吭’地喘气。枝香一见，吓得不轻，忙喊人来扶着她去床上躺下。

　　倪氏只躺了片刻，就自己爬了起来。守在旁边的枝香忙道：“老夫人，我已经叫人去请大夫了，您可要保重自己的身子。”

　　倪氏靠在软枕上，又气又哀，饶她千防万防，倪启真还是像季丰山当年一样，踩进了下作的坑里。

　　要是真让费氏得了逞，不说阿沅和季家的将来没了保障，也等于让费氏这股祸水流进了倪家！这个时候她怎么能躺下？

　　倪氏喝了几口热茶，羸弱地对枝香道：“去叫阿宣过来。”

　　枝香应下，叫来个丫头守着倪氏，自己就去。她虽然不知道其中详情，只看倪氏的气和费氏的得意，也能猜到出了大麻烦。

　　枝香去书房时，倪启真正躺在葡萄架下面，琢磨着怎么哄姑祖母开心？

　　因为常听爹娘提起，他对姑祖母还是有些了解的。见过世面的倪氏大方和善，因为自己没有生育，从小就很疼他。

　　姑祖母虽然中意阿沅，阿贞也是她的孙女，换一个娶又有多大区别？何况他和阿贞情真意切，姑祖母未必会狠心拆散他们。

　　再不成，就像子容说的勇往直前！倪启真还做好了在北院门外长跪不起的准备，想到那种悲壮的情形，一时被自己感动得心绪飞扬，泪湿眼眶。

　　就在这时，言童跑过草地来道：“公子，老夫人身边的枝香姐姐来了，请你跟她去一趟北院。”

　　姑祖母又叫他去？倪启真听了一惊。

　　他想了想，觉得姑祖母并不知道自己耍诈的事，至多是想借机敲打他一番。于是就从躺椅上起来，心道：择时不如撞时，合适的话就趁机都说出来算了。

　　倪启真进屋换衣裳时，杜崤山过去道：“阿真，我和你一起去吧？”

　　倪启真道：“没事，我先去看看再说。”他的想法容易简单而美好，杜崤山道：“那带上言童，有事让他回来找我。”

　　倪启真点点头，叫上言童一起走了。

　　到了北院，进了倪氏住的厢房，倪启真见姑祖母居然在卧床，连忙过去道：“姑祖母，您哪儿不舒服吗？”

　　倪氏见他大祸临头还无知无觉，阖了阖眼道：“阿宣，你老实告诉我，你和阿贞到底是怎么回事？”

　　倪启真哑了哑，对自己道：这兴许就是上天安排的机缘。于是躬下身体，老实回禀：“姑祖母，我心悦阿贞，想娶她为妻。”

　　倪氏忍着气道：“那阿沅呢！你把她当成什么了！”

　　倪启真慢慢跪下道：“姑祖母，阿沅自有她的好姻缘。我和阿贞两情相悦，情比金坚，姑祖母就成全了我们吧。”

　　倪氏冷哼道：“情比金坚？你中了她母女二人的连环套，皎皎清誉即将毁于一旦，还傻傻跟我求什么姻缘？”

　　见倪启真有些糊涂，倪氏道：“我问你，你和季贞是如何相识的？”

　　倪启真道：“来的那日堂上相见。”

　　倪氏道：“后来呢？”

　　倪启真道：“她来书房给我送点心……”

　　倪氏道：“你不说姑祖母也知道，她一而再地上门来向你示好，你就以为她情根深种，在她自荐枕席时更是不能自己！”

　　倪启真惊慌道：“姑祖母，阿贞对我是一片真心！我们情到深处，两身相许，绝不是浮浪苟……”他情急时差点脱口而出‘苟合’二字，实难容忍旁人对这份情意的玷污。

　　倪氏已经向仆婢问清了他昨晚去南院的事，听他一心维护季贞，盛怒道：“她若对你一片真心，怎会昨夜与你缠绵，今日就叫她的娘拿着落红来向我逼婚？”

　　倪启真被倪氏这番话震得心神恍惚，本该只有他和季贞知道的秘密，就这样被大刺刺地甩了出来。

　　倪启真陷入惶恐，季贞把这件事告诉了费夫人，费夫人又拿着落红来逼婚？这都不是真的。他仿佛置身于漩涡中，感觉一切都跟着颠覆了。”

　　倪氏泪目道：“阿宣呐，你为了一时欢愉，将自己置于何地啊？先不说伤了阿沅的心，等你爹娘来了，又要如何交代？”

　　倪启真愣愣道：“她们为什么算计我？”

　　倪氏道：“当然是为了荣华富贵。季贞要是嫁了你，就是堂堂的官家夫人，将来有的是好日子，比嫁给小商贾要强百倍。”

　　倪启真弱弱道：“姑祖母，这里面也许有些误会，阿贞她不会害我。”

　　倪氏道：“阿宣，你知道费四凤是怎么当上季家夫人的？她当年亦是主动向你季伯父示好，自荐枕席后入府。入府后便处处争权争宠，闹得不得安宁。自从做上夫人后，她又暗中将季家的银子都拿去贴补娘家兄弟，现在又指使女儿来祸害你。阿宣，你要是娶了季贞，倪家必遭拖累！”

　　事实无法回避，倪启真终于被彻底敲醒，平日里小儿郎轻松嬉戏的心情荡然无存。再想到季贞时，温柔甜蜜和愚弄欺骗混杂交织，一时令他有些作呕。

　　言童竖着耳朵谨守在外面，不知不觉将整件事也听了个一清二楚，在心里将费氏母女啐了无数遍。

　　他早就有点烦这个跑来跑去的二小姐，人说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果然没错。言童又不免提心吊胆，出了这大事，等老爷来了他也没得好。

　　言童正想着，倪启真就走出来了。深受打击的脸上如冰封，如霜降，眼里透出从未有过的冷。他迎上去叫了声：公子。

　　倪启真没有回答，慢慢朝外面走去。

　　倪启真走后不久，枝香又去东院请季沅。听说祖母不舒服，还叫了大夫，季沅就一路疾跑过去。

　　倪氏房里，一位面熟的大夫坐在厅里开药单，季沅朝他礼了礼就进去看祖母。倪氏一见孙女，不觉老泪纵横，也只有在季沅面前，她才会泄露些真情。

　　季沅慌道：“祖母，你怎么了？”在床边坐下为她拭泪。

　　倪氏拉住她的手道：“阿沅，阿宣他做了错事，季家要不太平了。”

　　这时枝香带着大夫进来告辞，季沅便向他问了祖母的病情，又送他出去。

　　等她再回来时，倪氏道：“阿沅，阿宣他好糊涂，他和阿贞已经做了夫妻之事。”

　　过了一会，季沅才弄清祖母的意思，觉得不可思议。倪启真刚从丰庄回来，怎么会闹出这样的事情？

　　倪氏道：“这都是费四凤的把戏，跟她当年一模一样。她想用这个来逼我同意阿宣娶阿贞，我不会让她如愿。”

　　季沅道：“那阿贞怎么办？”

　　倪氏道：“她自己做的事，好赖都怨不得别人。要是世上人都像她们母女一样，还有天道王法吗？”

　　季沅发现她和倪启真的婚事似乎毫无改变，轻声道：“祖母，我不想嫁给阿宣。”

　　倪氏宽慰道：“阿沅，看在祖母面上，再容他这一次。有了这个教训，往后他就会大不同了。”

　　季沅道：“祖母，我和阿宣不合适。”

　　倪氏道：“你是该气他，可是气过了，日子还要往下过。咱们让阿宣好好认个错，你想怎么罚他都行。等成了亲，也不许他再纳妾，这一辈子都守着你一个人。”

　　季沅道：“我真的不想嫁给阿宣。”

　　倪氏道：“那你想嫁给谁？”

　　季沅眨着眼睛抿抿唇，开不了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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