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喜缘

　　日暮时，季家马车停在含香楼门前。车上走下两位公子，锦衣玉冠的是倪启真，杜崤山依旧一身布衣，透出傲人风骨。

　　含香楼的小厮问过来人身份，引着他们避开了夜场喧嚣，从厅旁过道去往后院。后院的白石甬道尽头，是一栋红漆鸳鸯瓦的飞檐小楼，四周围绕着湖石和绿树。

　　越近时，从里面传出的丝竹声和人声，都慢慢清晰起来。

　　杜崤山和倪启真跟着小厮绕过一带红阑后，迎面就是通透的三间卷棚，里面已坐了一群人。倪启真眼尖，认出上首的一位雪衣佳人就是如锦。

　　见他们跟着小厮过来，坐在如锦右侧的少年公子，立刻起身迎到廊下，对杜崤山和倪启真一礼道：“在下赵克印，恭候多时。”

　　杜崤山和倪启真回了礼，道出各自名号。话语落时，如锦也在赵克印身侧，笑着对他们礼了礼。厅里的余下几人也都围了过来。

　　赵克印一一为杜崤山他们介绍：其中一位俊秀的年轻人是张楚业，擅长博弈和丝竹，已捐了九品官职在身。还有几位男女，分别是赵客印的同窗好友和如锦的姐妹们。

　　这位赵公子和杜崤山年纪相仿，是个有趣爽快的人。一面请杜崤山和倪启真上座了，一边道：“我们几个和如锦姑娘都是极要好的朋友，听她夸赞杜公子有逸群之才，就有了结交之心。冒昧相邀，承蒙赏光。”

　　杜崤山谦逊两句，和倪启真在左侧主席和次席上坐下后，厅里很快又恢复了之前的热闹景象。

　　原来自从如锦成了受人追捧的才女，含香楼里的姑娘们都学起了吟诗作对。杜崤山他们来之前，几位姑娘正和公子们在行酒令对诗，这时就接着玩了。

　　倪启真旁观一二，见他们文采都是平平，只是无拘无束闹得欢喜，就踊跃加入了进去。如锦在一旁执笔，将每个人所吟的句子记下来，合成联句。

　　到了杜崤山时，是一‘雪’字，他便道：“轻水作花空濛里，人间转成无暇璧。”对面的如锦跟着朗吟了几遍，才笑着落笔。

　　“哎呀呀，真是了不得！”张楚业兴奋地摇着扇子道：“难道姓杜的人都有一颗才子心么？依我看，杜兄的风雅超脱可比京中那位‘杜玉郎’。”

　　赵克印也端着酒盏对众人道：“这种虚字用起来太难！咱们都敬杜公子一杯，以表敬仰。”一时人人应和。

　　如锦忙站起来为杜崤山解围道：“好了！你们还是先议一议这回的名次吧。胜出的人，我赠他一副玛瑙棋子。”

　　如锦的话对他们十分有用，赵克印连连道好，立刻接过记着诗句的绢纸，和他们聚在一起正经品赏起来。

　　杜崤山松了口气。而倪启真被众星捧月地围在当中，在‘不慎’透露自己已中榜封官的事情后，马上被他们力邀成了评判官，一时意气风发。

　　如锦绕过众人来到杜崤山面前，礼道：“小女想请公子移步到茶室一叙。”

　　杜崤山已猜到：这晚宴应是如锦不便以她的身份相邀，才假托了赵克印之口，就没有拒绝，和她一起出了敞厅往楼上去了。

　　茶室里，如锦亲手泡了蒙顶甘露，替杜崤山斟在玉杯里。杜崤山闻着熟悉的茶香道：“如锦姑娘似乎很了解我？”

　　如锦道：“朴阳是山野之地，赵公子他们至多听说过京里有位‘杜玉郎’，我因喜爱公子的诗作，就有心留意了这些琐事。”

　　杜崤山道：“杜玉郎已经成为过往，名茶或名琴都不再是我执着的东西。”

　　如锦道：“公子的事我也略有了解，深觉遗憾。因为试卷上的墨渍被取消头名的资格，我不相信公子会犯这样的错误。”

　　杜崤山道：“谢谢你的好意，这件事我并不觉得遗憾。如果取第的标准是一个污染的墨迹，而不是所写的内容，多想又有何益？”

　　如锦道：“公子身负才学，确实不用遗憾。他日再战时，必会金榜题名。”

　　杜崤山没有回答。他并不愿意成为坐在朱阁中的秉笔之人，他希望能够叱咤疆场，用手中剑，男儿血去保国卫民。可是不管他怎么请求，祖父与父亲都不同意他这样做。

　　墨迹事件一出，杜学士认定儿子是在故意和自己作对，盛怒下扬言要将杜崤山逐出家门。杜崤山听后就真的走了，一走就是两年。

　　这两年中，他带着兵书和简单的行囊，一步一步地丈量着大祟漫长的边境线。在转道去漠北的路上巧遇倪启真后，才与他同行来到了朴阳。

　　杜崤山不说话，如锦担心自己与他交情尚浅，却已经说的太多，换了话题道：“杜公子既然暂时在朴阳落脚，如果有我可以帮忙的地方，请尽管告诉我。”

　　杜崤山道：“多谢如锦姑娘的好意。”

　　“还有……”如锦不好意思道：“上次你和倪公子来访时，我不该怠慢的。”

　　杜崤山道：“没有关系，如锦姑娘既为此中人，难免会身不由己。”他喝下玉杯中的茶汤，起身道：“谢谢款待，就此告辞了。”

　　如锦来不及挽留，跟着他一起回到敞厅里。正好倪启真也在反复推敲后，排好了诗作的名次，见杜崤山就要走，有些不舍道：“子容，时辰还早呢，再玩一会吧！”

　　众人都劝：曲未听，酒未喝……杜崤山仍辞了回去，倪启真留在了含香楼。

　　马车将杜崤山送回季家后，又折回去等倪启真。杜崤山一进内院，目光就转到了东院的方向，一颗浮躁的心跟着就安生了。

　　他沿着树影斑驳的小路一直走到了东院门前，在门外侧耳聆听，透出微黄色烛光的院子里没有任何声音。

　　杜崤山不想回书房，慢慢地沿着东院的围墙走了一圈，又走了一圈。樱树蓬茂的树枝从青砖墙上垂下，像召唤的手臂。他突然一阵冲动，攀着墙头，撑手就爬了上去。

　　杜崤山站在高墙上，从樱树的枝桠间看见游廊的左侧有扇敞开的阑窗。窗内银烛高照，季沅正坐在木榻上低头看着书本，侧影姣好。

　　伊人就在眼前。杜崤山毫不犹豫地跳上了樱树，走到离她最近的地方，背靠着树干坐下来，一瞬不瞬地看着她。

　　三月春，樱未稀，西窗下，人如花……他高高地悬着腿，微微笑，因为能在待在她身边，觉得世界变得无限美好。

　　昨夜杜崤山通宵未眠，反复想过季沅对他说的每一句话。

　　他想知道她的心意。只要一点希望，只要她的一点愿意，他就能承担起所有的责难，穷尽一生也要给她幸福。

　　就在杜崤山满怀柔情时，一双冒着幽光的眼睛，慢慢从前面的树枝上‘飘’过来，伴随着轻微的呜噜声。在他面前停下后，脆脆地叫了一声‘喵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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