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喜缘

　　隔日季沅去北院时，倪氏指着屋子中央的两只樟木箱子道：“阿沅你看，这是我叫枝香带着她们去找出来的，都是些好东西。”

　　箱子里有花色斑斓的袍料，也有亮晶晶的闪缎和素色的绫。季沅知道祖母在为自己操心嫁妆，有意撒娇道：“祖母，是给我的么？”

　　倪氏道：“不给你给谁？虽然都是旧物，却是专供给宫里的上等货，有钱也难买到。我原来有些更好的，架不住家里有贼，今日一件明日一件，都给我掏空了去。”

　　季沅走过去，依在倪氏身边道：“没了便没了，祖母想要什么？以后阿沅给你买。”

　　倪氏笑道：“祖母已经老了，不图吃穿，有你的孝心就够了。”

　　看着祖母乐乐呵呵的，季沅很难开口把昨天发现的事情告诉她。祖孙两个喝了茶，吃了点心，倪氏问季沅在忙什么？季沅道这两日在绣红锦。

　　倪氏摸了摸她的手道：“好在咱们和启真是一家人，那些就算是个意思吧，别太累着自己。”

　　祖母的手厚而软，轻轻地拂过时，温暖而慰籍。季沅踌躇道：“祖母，我有件事要和你商量。”

　　一旁的枝香听见这句话，立刻带着丫头们闭门退了出去。屋子里变得空静静的，倪氏叹了口气道：“大约不是什么好事吧？你刚才进门时，我就瞧你有些心不在焉的。”

　　季沅听祖母这么说，心里就放下了。倪氏是见过世面，经过风浪的人，虽年纪大了，也是毫不含糊。

　　“倪公子和阿贞私下有往来……”季沅终于说了出来，含蓄而不安，有些紧张地看着祖母。

　　倪氏起初没有吭声，俄而痛心疾首道：“启真糊涂啊！我分明和他说过，不要和费四凤的女儿纠缠。”

　　季沅道：“祖母先别生气。不知道为什么，倪公子误以为阿贞是我。”

　　倪氏没想到竟会有这种事，恨恨道：“这肯定都是费四凤耍的把戏，叫她女儿替作你。否则启真质地纯良，平白无故地，怎么会去招惹阿贞？”

　　季沅道：“祖母说的对。可是，倪公子好像已经对阿贞动了心……”

　　倪氏道：“动心？他是上当受骗，等他明白过来了，必定后悔莫及。”老人言罢又深深叹息，“真是家门不幸，要是启真的爹娘知道了这件事，我这张老脸往哪儿搁？”

　　季沅道：“祖母放宽心些，倪公子也不会希望这件事泄露出去。”

　　倪氏刚才实在生气，到此时才想起来：最应该顾惜孙女的心情，柔声道：“阿沅，启真是被人设计的，他自幼身边连个丫鬟都不许有，绝不会是浮浪的孩子。”

　　季沅说不好倪启真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回想起昨晚收到的信笺，为了少生事端，决定暂不和祖母提起这个。

　　倪氏见她没有立刻应答，认为孙女必是心里不痛快，语重心长道：“阿沅，倪家为官，季家为商贾，门第本不般配。启真的爹是我的小弟，我自小与他感情笃厚，又曾为他谋得好前程，故而，我提出结亲，他即应允。这是祖母的一片苦心啊！”

　　季沅道：“祖母的好，阿沅都知道。”

　　倪氏道：“不，有些你还不知道。季家一年不如一年，你爹虽厚道却不善经营，为了养活咱们一家子人，四处奔劳也所得有限。如果季家和倪家结了亲，就可以借光官办的渠道，另谋出处。否则，最多三五年，季家必将举步维艰。”

　　季沅到此时才明白，祖母为了季家还有更长远的打算，因此感觉到了无形的压力。

　　见孙女面色沉着，倪氏又道：“阿沅，瑶桐从小将你教得很好，心善识大体，嫁给启真也是他的福气。要是换成了费四凤的女儿，那是天晓得。有这样的丈母娘，怕是连倪家都要搅得不得安宁。”

　　季沅于是懂得了，这婚事她无从选择。心中曾盘桓过的一句：就让阿贞嫁吧，像落到水面的叶子，慢慢地沉没下去。

　　她美丽的眼睛里透出哀伤。倪氏见她委屈，心疼道：“阿沅，你要是觉得不痛快，都说给祖母听。”

　　季沅道：“祖母，母亲从小就教我：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放弃是最容易的事，难的是愿意补救。祖母放心，我知道该怎么做。”

　　倪氏闻言欣慰道：“阿沅，祖母没有白疼你。”

　　那日没有光，天沉阴郁。季沅独自慢慢走回东院，打心眼里厌恶自己接下来要做的事。

　　她不想面对倪启真，和他讨论他写给别人的情信。她不想面对这亲事，怀疑自己是否能做到与他恩爱和睦？或是像母亲和父亲共度的那些年一样，‘和睦’得只剩下客气。

　　忧愁如天地间的阴云，掩盖了她对美好生活的愿景。像是跚跚学步的孩子，初初迈出时就踏入了泥坑。而母亲教导的‘识大体，勿任性’又让季沅很难拥有挣扎的勇气。

　　进了院门，小丫头忙对她行礼，秀竹也闻声从绣坊里走出来。自昨日起，季沅就再没碰过针，而秀竹却是照旧。

　　季沅看起来没有精神，秀竹也不问去北院的事，轻声道：“我去找过有田，他不在，所以叫阿好回头转告他。”

　　季沅道好，对秀竹道：“去看看倪公子在不在，请他过来，就说我有事要和他面谈。”

　　秀竹道：“请他来这里吗？”

　　季沅道：“对。”说完就进了厢房。

　　秀竹去到书房时，倪启真正在桌案前泼墨挥毫，言童在旁伺候笔砚。书案对面的粉墙上，已经挂了七八张写好的‘季家生药老铺’。

　　秀竹站在门外叫道：“倪公子！”

　　言童听见了走出去，见她面生，礼了礼道：“请问你是哪院的姐姐？”

　　秀竹道：“我是东院的丫鬟，我们大小姐请倪公子过去说话。”

　　她的声音脆亮，内室的倪启真也听得清清楚楚，立刻放下毫笔，快步走出去道：“阿沅……大小姐她找我有事？”

　　阿沅？你管谁叫阿沅！听倪启真叫得亲昵，秀竹心中的小油锅又滚沸起来！硬邦邦地抛下一个‘是’后，转身就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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