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献俘
七年前，战乱初休。
看着又陷进泥地里，半天挪不动一步的囚车，早已满脸不耐烦的士卒猛一挥鞭子，将这几日积蓄的怨气，全都撒到了他们押送的那个女囚身上。
夹杂着怨气的鞭子来势汹汹，让那女囚身上又添了几道深深的血痕。紧接着，便是这一路上重复出现过的场景，不管鞭子擦过皮肉的声音有多大，挨打的女囚硬是连吭都不吭上一声。
“连叫都不会叫，你打她有什么意思？”同行的士卒注意到女囚紧咬的牙关，拦住同伴手中的鞭子道，“再说了，她现在全凭一口气吊着，要是我们真把她打死了，这一趟岂不是白跑了？”
“她该不会真是个哑巴吧？”挥完鞭子的士卒心里痛快了些，略带几分疑惑地说道，“你说，咱们将军这回为何费尽心力地跟先太子讨个哑巴过来？”
同行的士卒听了这话，先是重新打量了车上的女囚一番，只见她身上穿着破破烂烂的粗布衣服，浑身上下除了泥垢就是血渍，但偏偏生得清丽可人，狼狈掩盖之下，竟还能让人看出半分姿色来，便不由笑道：“说不准，她还真是个美人胚子。”
就在两个狱卒对着那个女囚品评间，一队人马浩浩荡荡而来。
远远望去，那支行走的军队就如一条盘亘在山间的蛟龙。为首的将领银盔亮甲，器宇轩昂，一看就是不凡之辈。
通过穿着认出那两名士卒是他们军中之人，跟在少年将领身后的副将忙厉喝一声：“大胆！见了陛下还不下跪？”
“陛下？”正惊诧于少年威势的两个士卒听了这话，先是露出景仰的神色，等他们回过神来，便匆忙跪地，欲行三跪九叩的大礼。
章冶策避开二人的跪拜，骑马踱到囚车之前，扫了一眼车中的女囚，问道：“她是怎么回事？”
两军对垒，胜方向败方讨要献俘，再平常不过，但陛下治军严明也是人尽皆知之事……
想到这一层，那两名士卒有些忐忑地回道：“禀陛下，这是先太子送给徐将军的献俘。”
章冶策牵着手中的马缰绳，追问道：“章期磊送的献俘，朕怎么不知道？”
一名士卒忙开脱道：“徐将军近日正准备攻城，许是还没来得及禀明陛下。”
听了这个解释，章冶策没再问话，只是把目光停到了囚车中的那个女子身上。
木然的眼睛，干裂的唇角，苍白的脸色，成功汇成了一个于章冶策来说还算熟悉的容貌。
谢涵予……
那个曾经站在城头调兵遣将、谈笑风生的傲气女子，混着这个名字一并浮现在章冶策脑子里。
章冶策默默感慨了一番造化弄人，继而指着那辆一直跟在自己身后，自己却从来不愿意乘坐的车辇道：“把她带进朕的车辇。”
章冶策这句话说完，囚车中的谢涵予眉头轻皱，神情中有了些许轻微的变化。
等意识到心底的想法可能已经暴露在脸上时，谢涵予忙收敛起神色，依着阶下囚该有的样子，“分外慌张”地朝章冶策看去。
这一看，直接跟章冶策仍在打量她的目光撞在了一起。
两个人的目光交汇，章冶策脸上突然带上了一种意味不明的笑。接着，他先谢涵予一步走进了马车。
想不明白章冶策到底什么心思，又开始被人往马车上推搡，谢涵予终于咬了咬牙，自己走进了马车。
“穿好。”
谢涵予刚进马车，一件披风就直接从她头顶上方盖过来。
这件披风还带着些温度，正是章冶策刚刚披在身上的那件。
至于披风的主人，把披风丢给他后，就把头转向了另一侧，没有再搭理她的意思。
谢涵予裹好披风，等听到车外驱马上路的声音，这才深吸一口气，朝章冶策说道：“我不跑，你把我身上的锁链解开吧。”
听到那虚弱中带着几分嘶哑的声音，章冶策先是一惊，随即掀开车帘，一面将手伸到车帘外，一面朝外边的随从吩咐了几句。等章冶策的手再从外边伸回来的时候，手中已经多了串钥匙。
马车缓缓挪动，章冶策让那串钥匙在指间转了个圈，最后又朝空中一抛，丢到了谢涵予跟前。
谢涵予冻僵的双手并不灵活，却仍旧倔强地捡起钥匙，努力地摆弄着钥匙和锁链。
看到这似曾相识的一幕，章冶策唇角微微扬起，开始不由自主地回忆起往事来。
谢姓的女子不多，眼前这位就是老镇国公最钟爱的孙女。说起来，他们两个结下的梁子，还真得从一场退婚说起。
那时的章冶策，习武论策之余，日日去街头跑马，坝上射猎，正是少年不识愁滋味之时。
行完冠礼，章冶策本想向父皇求个去边关建功立业的机会，谁知军衔没讨到，反是接来了一道赐婚圣旨。
可想而知，对于当时的章冶策而言，那道圣旨就如同将要束缚住野马的马笼头，直让他恨不得撕个粉碎。
几次哀求父皇无果，章冶策便攥着那道圣旨，怒气冲冲地找到了谢府。
那是章冶策第一次见谢涵予。
大概只有十五六岁的谢涵予一头青丝高高束起，身上穿了件湛蓝色的直裾，漂亮的眸子里透露出不尽的机敏烂漫，嘴上似乎还叼着一根不知从何处采来的苇草。
这是章冶策头一次见不用浓妆艳抹，同样能艳色绝世的女子，心中竟不由得生出一丝莫名的欣赏来。
但，欣赏归欣赏，章冶策到底不甘心对于婚事的抗争就此偃旗息鼓。故而，他将圣旨往人家手中一扔，接着就不可一世地说道：“你休要肖想本皇子！”
说完如此有辱人格的言论，本就是一时冲动的章冶策脸一红，顿时没了下文。
反是应该被激怒的小姑娘挺直了脊背，接着便比他还傲气地说道：“五皇子无需杞人忧天，毕竟你身上也没什么值得我肖想的地方。”
于是，那场婚事便高高举起，轻轻放下。退婚之后，他仍旧是长安城中恣意潇洒的五皇子，谢涵予却跟着他那大皇兄章期磊去了漠北……
想到这里，章冶策从往事中回过神来，慢慢朝车角处看去。
只见这时的谢涵予已将束缚她的镣铐连并钥匙一起扔到了一旁，又用披风将自己整个人裹得紧紧的，正一脸警惕的看着他。
“陛下，我们到行宫了。”
章冶策听罢，抬脚走下马车，见马车中的人仍无动静，便将车帘高高掀起，道：“你还不下来？”
谢涵予咬了咬唇角，最后慢慢站起身，依照以往跃马的习惯，格外潇洒地跳下马车。
双脚一着地，膝盖也跟着软了，在整个身子朝地面栽去的那一刻，谢涵予终于知道，她这回当真是高估了自己的体力。
本来已经走出几步的章冶策转过身，双手不由自主地朝谢涵予拉去。
等谢涵予站稳后，章冶策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反常，忙将手一收，朝副将吩咐道：“送她去浣衣坊。”
“真是天大的稀罕事，没想到在臣有生之年，还能看到陛下坐一回马车。”章冶策话音刚落，一个华服少年就将手中的折扇飒地打开，幸灾乐祸地朝他们这边走来。
“大冷天气里摇扇子，确为一件稀罕事。”
章冶策此话一出，景裕脸上的得意之色消失了。
他如此风度翩翩的举动，怎么到了章冶策那里就变了个味道？真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
章冶策仿佛没察觉到景裕表情一般，把手伸向谢涵予，“把朕的披风还回来。”
谢涵予感受了一下刮在耳边的凛凛寒风，最后还是很有骨气地把带子一解，将披风还到了章冶策手上。
章冶策接过披风，又面无表情地将披风往随从手中一递，淡淡道：“拿去烧掉。”
“哈哈~”
见到章冶策这般举动，本在默默收起折扇的景裕哈哈哈地笑出声来，“这么多年了，陛下还是一点都不懂怜香惜玉。”
本已经朝行宫里走的章冶策脚步一顿，再回头，脸上已经多了几分隐隐的笑意，“你可还记得当初的登城之围？”
景裕脸上多了几分不自在，道：“旧事重提，陛下，你这可不是君子所为啊。”
“输给一个女子，还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章冶策接着笑道，“但景小侯爷可知自己输给了怎样一个女子？”
景小侯爷？
本就走出没几步的谢涵予身子一颤，脑子里也非常应景地浮现出“冤家路窄”四个大字。
唯有景裕毫不知情，傻乎乎地说道：“由老镇国公一手栽培出来的女子，自然不是俗人可比，能输给谢家姑娘，说起来也算景某的荣幸。”
“既然是你自己钦佩谢家姑娘，又何必拿朕的披风来做人情？”
景裕听得脸色又难看了几分，他的目光一会儿扫过章冶策，一会儿扫向正默默走远谢涵予，吃瘪地问道：“她是谢涵予？”
“你当是谁？”章冶策反问一句，大步朝行宫里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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