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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悲
人们惯会安慰自个儿,有些事忘了好,有些事放下好,有些事罢休好。
可归根结底,不过是不得不忘了,不得不放下,不得不罢休。
但凡还有一线生机,又有谁能甘心说出“算了”。
被世事,被旁人,被天命逼得不得不算了,这种不甘有多无力,谢清池从来都知道。
他想问问虞夏,她说的这些话,是否也是不得已。
午后日头闷在云层后面,透下来的光都是朦朦胧胧的,乌云往头顶压过来,越压越低。
空气稀薄,谢清池醉饮后在小厅睡了一觉,醒来却听见外头有女子吵嚷的声音。
他刚睡醒,脑中思虑不清,下意识以为是虞夏来找他,头发都来不及束,散着发起身便跑去了门口。
绕过厅中一手扶门,他微微喘着气,抬眼却只见到虞桃带着虞竹在与小厮理论,要进来找他。
小厮还待要回话,虞竹眼尖,瞧见谢清池便一抬手道,“狗奴才!方才还说怀翊哥哥睡着,这不是起来了么!”
虞桃闻言眼睛一亮,顺着虞竹手指瞧过来,看他鬓发散乱衣衫不整的模样,脸上烧红了,却又腼腆一笑才垂下头去。
小厮也惊讶地回过头看他,口中磕磕绊绊地唤了声以请示,“公……公子……二姑娘和三姑娘说要寻你,奴才以为……”
他站在这里只觉得头疼,之前都为了避着她们往风荷院跑……如今不能去那边,他近来下了朝便都约上友人去吃酒。
今日眼瞧着要落雨,才与同僚各自回了家,不成想他自斟自酌醉了一遭,脑子还未清醒,便自己跑出来被她们抓了现行。
他揉了揉额角,一摆手,哑着嗓子道,“请两位姑娘进来坐罢,我去换身衣服见客。”
说罢便转身回了里屋,虞竹趾高气昂地冲方才拦阻的小厮挑了挑眉,虞桃没再耽搁,直接踏进了厅里,施施然坐在了椅子上。
不多时,便有婢女前来上茶,虞桃从婢女玉一样的手中接过茶,忽地蹙着眉打量起来,小姑娘被她目光吓得瑟缩一瞬,忙匆匆告退出了厅里。
虞桃仍盯着婢女离去的背影,眉头深锁的模样看在虞竹眼里,跟着瞟了一眼便嗤笑道,“姐姐可是看着怀翊哥哥这儿的小蹄子不顺眼?”
虞桃闻言收回目光,嫌恶地放了茶盏,拿着帕子擦手,偏只道,“胡说什么,怀翊哥哥这里伺候的人,你怎么好诋损。”
虞竹却冷哼一声,不甚在意地踢了踢足尖,“有什么的?还不都是虞府的下人,我和姐姐若是看着不顺眼,打发了出去,或哪怕打死了,谁又能说什么?”
虞桃没吭声,只看了虞竹一眼,便瞧见谢清池换了身衣服,重束了发自里厅走出来。
她连忙起身见礼,口中温婉体贴道,“怀翊哥哥脸色不佳,可是上朝奔波累着了?”
他也站住与虞桃虞竹见了礼,待又坐下后,方淡淡回了句,“官家赏识,赐予我官职,上朝是我等朝臣分内事,为的是辅佐官家治理天下,万没有累的道理。劳二姑娘挂怀,许是天气太热的缘故罢。”
虞桃听他不咸不淡回了这话,方意识到自己言语不妥,一时面上青红一阵,捏了捏帕子圆场道,“是……怀翊哥哥心系社稷百姓,是国之栋梁,妹妹浅薄无知了。”
说罢又看了圈这屋里,想法子找补自己的蠢形象,“这样热的天气,下人怎么也没有给怀翊哥哥用冰?可是偷懒怠慢了?”
虞竹听得出她话中意思,忙抓住了接道,“是啊,若是这儿的奴婢不尽心,我与姐姐定不能容忍的,这便教人发卖了出去!”
谢清池扶了扶茶盏,眉蹙得愈发紧了,偏还得强忍着不耐道,“没有的事儿,我平日上朝回来时辰不定,教他们备着反而浪费。况且男子汉大丈夫,夏日里不用冰也没什么的,不必费两位姑娘好心了。”
虞桃还要说什么,却听谢清池又道,“我毕竟是外男,两位姑娘来我这儿总是不大好的,不知今日来是有何要事?”
逐客之意明白摆在那里,若无要事,请她二位往后也避讳着不要再来了,可虞桃却早有准备,一听这话,虞竹便张罗着叫丫鬟拿了幅画出来,嚷了声,“有!自然有事!我姐姐新得了幅名画,听说是……是什么名家的画呢!”
虞桃接过画,缓缓展开,含羞笑着看了谢清池一眼,接着话茬道,“是悦然居士的新画,上个月方流出来的新作,整个东京城都争相私藏,这幅也是辗转了几任买主,被我们高价买回来的。”
谢清池早听闻过悦然居士的美名,自然也在其他官僚家中瞧过他的画作。
画确实是好画,字也是好字,此人才气可以说是冠绝东京,饶是他生平所赏识者甚少,却也不免为之折服。
可就是这样一个妙人,却不知为何偏要将这些佳品贩卖,搞得许多附庸风雅的俗人高价竞买,好好的清白书画,都沾染了铜臭味。
虞桃捧着展开的画作殷殷看他,他却扫了一眼那画中山水花鸟,犹豫着并未上前。
他一介外男,虞桃手中握着画卷,若是上前与她共赏,姿态难免过于亲昵。
正待要拒绝,却听小厮恰好在廊下唤道,“公子,房大人差人来了,说是您要的东西寻着了。”
自从虞夏咳疾复犯,他便托了同僚好友房尉逸差人回老家寻三叶青,此刻一听说寻着了,他双眸一亮,什么也顾不得了,只拱手与虞桃虞竹一揖,匆忙下了逐客令道,“两位姑娘美意,寻来上好书画共赏,可我眼下确有要紧事,这便不能再相陪了,实在抱歉。”
虞桃面色苍白了几分,虞竹山前一步还待要说什么,却被虞桃给拦下,将画卷交给了丫鬟,强撑着作出大度姿态颔首道,“怀翊哥哥既有要事,我们也不便打扰,这便回了,改日再与怀翊哥哥同赏佳作。”
他再一点头,接过小厮递来的伞便匆匆出了院子,往虞府大门口去。
一路越走越急,最后便跑了起来,夏日炎炎,他在沉闷的天空下几乎喘不过气,胸膛里一颗心却跳得雀跃又甘愿。
人说少年意气最可贵,他自幼早慧,虽然年岁并不算长,可能在天子殿前都沉稳自持,这样随心所欲到略显轻狂的举动,他实在许久未曾有了。
他不知他是高兴寻到了三叶青,抑或是高兴终于有理由去风荷院瞧虞夏。
只是想到这些事,打心底里便泛起停不住的欢喜。
***
人说乐极生悲,他这一刻不知悲为何物,捧着三叶青往风荷院走的时候,却实在觉得自己乐极。
这么想着,便看见方才从他院里出来的虞桃和虞竹在前头走着,谢清池只想了一瞬,不愿再多生事端,浪费时间和她们寒暄,瞧了眼身旁的竹林,便闪身躲了进去。
亏得他今日酒醒后换了身碧色的衣裳,此刻站在茂密竹林里,竟是半分也没惊扰着前头的两姐妹,眼瞧着她们顿住了脚步,虞竹便一敲手里的画,撇嘴道,“什么嘛,花了那么多钱买的画,怀翊哥哥看都没看上一眼,就给我们打发了出来。”
虞桃垂下眼,倒没她这么生气,“来日方长,怀翊哥哥就住在咱们家,你还怕没工夫让他跟你一同赏画么。”
虞竹听了这话,自个儿想了想,道了声,“这倒也是。”
可说完仍旧不高兴,任性把画一扔,身边丫鬟吓得连忙小跑了几步接住,一脸劫后余生似的庆幸,怯怯低下头不敢看她。
虞竹看着丫鬟战战兢兢这样子发笑,终于顺了口气,只抱怨道,“什么破画,花鸟鱼虫的,不都是那些东西,怎么就传得跟神仙似的了?姐姐看着有那么好么?”
虞桃拿帕子擦了擦手,笑了一声,“我瞧着?我怎么有风荷院那位会瞧。她不是这里面的行家么,只可惜这些年倒没见她舞文弄墨过了。”
虞竹一听便哼了一声,毫不避讳道,“她那娘死了以后,她病成了个半死的人,还哪有空琢磨这些了?”
谢清池在竹林后听见这两人如此说起虞夏,不免厌恶地皱眉,正待走出来出言阻止,却又听虞竹快意笑道,“不过,都说红颜薄命,此话不假。咱们风荷院里这位,从前人人都夸是要才有才,要貌有貌的,那怎么着?几年前神算先生来咱们家不是断言了么,她呀,可活不过二十二岁!”
这话一出,虞桃也跟着笑出了声,偏还端着模样作态低喝了声,“别瞎说!先生说得就准了?”
虞竹哪能看不出来这话哄得姐姐高兴,越发变本加厉笑起来,斩钉截铁道,“准啊!怎么不准!先生神算的大名可是传遍了东京城,但凡先生预言过的,什么没应?”
说罢高高兴兴挽着虞桃的胳膊往回走,伸了手念叨,“我算算啊,今年她十七了罢?那就是还有五年活头,虽说留她活着没什么意思,不过想想这五年,她得看着咱们一个个出嫁生子,婚姻美满,却只能窝在那风荷院里头当个病死鬼,我这心里就痛快!”
虞桃和她笑着走远,两人还说了些什么,可谢清池却再也听不真切了。
乐极生悲,他的大恸大悲此刻猝不及防袭来,伴着天边一声滚滚惊雷,砸得他耳中轰鸣。
电闪一瞬而过,照亮这一方寂寂庭院的绿叶红花,瞧在眼中却都如此幽深可怖。
闪得他眼前血红一片,用尽了全身最后的力气,才能握着那包三叶青不掉落在地。
有带着七月暑气的雨落在他冰凉腕上,他怔怔抬起手,将那包药凑近心口。
他想,这是虞夏的命。
他可得小心捧住了,万不能失手,让它掉在地上。
她玲珑剔透,欺霜赛雪的命,被他珍之重之地放在心上,断不会让它沾染一丝尘污。
他受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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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