厂公大人太妖孽

　　大靖永安五年，立秋。

　　天际初白，青山绿水正在吞吐云雾时，皇家西苑内一队玄衣铁甲的禁军穿过回廊往南疾走，两侧奴婢纷纷退避，待看到那些人留下的好几道血印子后，都煞白了脸。

　　那队人来到靠东的一座偏殿前，打头的短胡子护卫抬手打了个手势，其他人都停下脚步，他提步走上前冲里头出来的人抱拳一礼，沉声道:“黄大人，乔掌使可在？”

　　话音刚落，里头便传来一个女声，“黄蜂，让他们进来。”

　　这声音比寻常女子要低沉一些，像是故意压着嗓子，因语气极淡，所以让人感觉有些冷漠。

　　唤作黄蜂的人闻言侧身让开门口，从鼻子里哼出一个“请”字。

　　他身量很高，脸型好像刀削剑刻过一样，有棱有角，声音跟他的上峰一样都像是蘸过寒霜雪水似的让人不由得腰背一挺。

　　偏殿不大，但精巧雅致，拱门顶上刻着“归英轩”三个大字，是圣上亲笔，专门为督造司掌使——乔珀英辟出来，整个皇朝再也找不出第二个有此殊荣的人。但也因为这个，她也被人称为“祸国妖女”，不为别的，就因为她被破格提拔至正四品，在皇帝面前太过得宠。

　　禁军护卫都打起精神随黄蜂跨入院子，远远就看到桂花树下那个身穿绯色官服的女子，她头戴梁冠，黑发梳的一丝不苟，紧紧的收拢到头顶。穿青缘赤罗裳，金秀云雁，腰束玉带。背手而立，站的笔直，将身子拉的修长挺拔。

　　人人都以为乔掌使是个魅惑妖艳的货色，其实她长得……很干净。

　　甚至，可以用清秀两个字形容，巴掌脸，下巴尖尖，细长柳眉，杏眼星眸，眯眼看人时眼睛能成弯月形。鼻子挺翘嘴唇丰满，因为她总是抿着，将唇线崩的很紧，平添几分冷硬。

　　本是一副好相貌，却因为神情冷淡，让人不好接近。

　　“何事？”

　　凉嗖嗖的声音灌倒耳朵里，打头的禁军护卫连忙低头从她身上挪开视线，回道:“此四人生辰八字与大道真人相克，圣上说神丹降世之际，不得有任何闪失，命我等将这不祥之人交给大人处置。”

　　他一说完，被押着的一个宫娥猛地挣脱开，连抓带咬的爬到珀英三步远的地方跪着磕头，嘶喊道:“乔大人，生辰的事岂是奴婢做得主啊，大人慈悲，请饶我们一命吧……”

　　珀英似乎被这话触动，朝前走了两步立在那宫娥身前，俯视着她说道:“在这宫墙之内谁又能做的了主……你既说本官慈悲，那我便给你个痛快的下场，与其进诏狱受尽折磨，还不如一死来的痛快。”她说这话时，语气平淡的好像在拉家常，随后摆了摆手，轻描淡写的说了个“杀”字。

　　“不要，大人饶命啊大人！”

　　“打晕吧，能死的安稳些。”

　　那禁军应了声，上前治住那宫娥，却听她凄厉的喊了一声“乔珀英，你不得好死！”

　　一旁黄蜂猛的皱眉，抬手便狠狠砍了一掌，那人也不知道死活，软软的耷拉下去。他低声骂了句“不知好歹”然后催促那些护卫离开了院子。

　　珀英看着他们走后地上留下的血迹不禁叹了口气，低头搓了搓手指，对旁边的人吩咐道:“今日圣上将满朝官员招来，开炉取丹，还请了真人做法求雨，咱们督造司的人只需在祭坛和那几个进出口守着便是，其他的事务自有锦衣卫和厂卫去做，别贪功往前凑。”

　　“是！”

　　她沉默了一会儿，忽然问:“厂卫可有来西苑？”

　　黄蜂回道:“谢厂公和那几个心腹不在，听说是奉命到城外云霄宫送法器了。”

　　“送法器还用厂公亲自去？奇怪……”不过皇帝近来行事越来越让人捉摸不透，像这种事还动用自己的亲卫，真不知道在盘算什么……

　　“算了，去准备吧。”几个下属应声退下，珀英瞧着太阳升起来抻了抻衣袖朝院外走去。

　　她从容的走到玉华殿，避开百官等候的那片空地，抄小径从殿侧上了石阶，一撩衣袍跪在门外。

　　这么一跪，竟是整整一天。

　　太阳东升西落，缓慢的沉入地下，带走燥热的空气，冷风渐起，卷着一些不为人知冤魂在地上打转，最后都堆积到了天际，当阴云在京城上空遮掩了月影后，殿门终于大开。

　　那些个官员总算松了口气相互搀扶着跪直了身子，强打精神行了一礼。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随着声音响彻西苑玉华宫上空，皇帝朗声笑着从殿内大步而出。

　　他散着头发，穿交领细葛道袍，赤脚站在石阶上高高抬起双手朝天上做捧月状。他身量不高，宽大的道袍在身上晃荡，露出的胳膊瘦弱而白皙。

　　“苍天庇佑，圣丹降世乃是祥兆，乔掌使！将宝物给诸臣看看……”

　　珀英站起身缓了缓，咬牙撑着不让自己发抖摇晃，抬手接过锦盒朝恭谨的下了石阶到底下那些官员跟前走了一圈，之后又递回到皇帝手里，他小心翼翼的合上盖子，颇有些得意道：“我靖朝国运昌盛，更受诸神庇佑，定会安然度过此次大旱劫难。今日诸位也不必奏报，一切自有天意。大道真人正在祈雨，咱们也过去瞧一瞧。”

　　整整八十一天，各地灾报频频，可皇帝就住在这炼丹房里，不上朝不接见外臣，不顾灾民遍地，一门心思炼丹。这些臣子枯等了一日，心中早有不满，珀英一旁留心着那些人的神情，不动神色的加快了步子，走到皇帝身侧守护。

　　只是，刚步下石阶，就有人出声斥责。

　　户部尚书房子仲已是花甲之年，两朝老臣，他颤颤巍巍的走到前头，语气难掩失望与无奈，说：“北境三十多个县都遭了重灾，百姓田内欠收，已死了上万人，还望陛下降旨，赈灾救民。”

　　皇帝闻言冷笑一声，指着祭坛方向，讽刺道：“天师已为我朝设坛求雨，大雨将至，旱情自会缓解，怎需赈灾，朕看……是有些人手痒想从赈灾银里捞些油水吧！”

　　说罢，绕开他，拢了拢身上绣着银线飞鹤的罗纱披风扬长而去。

　　此举彻底激怒房子仲，他是个耿直倔强的人，看不惯如此昏聩的主君，于是大呼：“苍天若真是庇佑怎会让黎明百姓流离失所，食不果腹！您是打定主意让咱们靖朝白骨铺地么！”

　　他这话一出，整个院子里顿时死寂，皇帝忽然顿足，仰头大笑，笑够了猛地回身，阴沉道：“诋毁国君……该死！珀英！”

　　乔珀英一直看着，此时被点名，手指紧紧攥成拳头，向前跨了一步，沉声道：“来人！户部尚书房子仲，出言不逊，以下犯上，掌嘴五十，幽闭府内，罚俸三年……”

　　其他官员噤若寒蝉互相看着不敢求情，房子仲猛地站起来，甩开一旁搀扶的人，指着她骂道：“你这个……魅惑主上的妖女！”又红着眼对皇帝大骂：“你宠信妖媚残害忠良，迟早要失尽民心，失德之君还妄想得道升仙，老天是瞎了眼才会……”

　　“砰”愤然怒骂的老臣瞪着眼倒地，竟是被乔珀英徒手拧断了脖子，她甩了甩手，回身跪地朝皇帝行礼道：“户部尚书污蔑圣上，还意图不轨，臣已手刃败类。”

　　皇帝瞥了那尸首一眼，对珀英不满道：“诏狱十八般酷刑他还没尝呢，你倒是手快……”

　　珀英垂头不敢说话，手指收紧抠在掌心里，在人看不到的地方压住发抖的腿。

　　皇帝盯了她几眼，忽然毫无预兆的掩面痛哭，随后幽幽的望向天空阴云，抚掌笑道：“逆臣伏诛，这雨就来了，妖人误国误国啊！”

　　众人抬头，果然看到有阴云朝这边聚集。珀英趁人不在意，手心在身上蹭了好几下，吩咐护卫将地上房子仲的尸身拖了下去。

　　皇帝嘴里大呼着“苍天显灵”快步跑去了道场，身后缀了一堆人，也急急慌慌的跟着。

　　另一个院子里，大道真人念念有词，独自一人脚踏八卦站在九尺高台上求雨。

　　或许此人真有些本事，阴云逐渐聚集，狂风大作，一道道闪电犹如黄龙一般朝宫城这边窜来。皇帝在电闪雷鸣中奔上祭台狂笑，大呼“苍天庇佑，神明显灵”噗通跪地叩谢神明，那些官员见状也只好跟着跪拜。

　　唯有珀英紧跟在皇帝身边面色阴沉死死盯着翻腾的阴云，警惕周围动静。

　　倒不是怕他死，而是怕这个皇帝没了，她也死期不远。

　　“轰隆”接连数道惊雷在整个皇城上空炸裂，密集而沉闷，震得大地都为之颤抖。

　　雷电在祭台上空忽明忽暗，那天师越来越疯癫，一个箭步跳上高台抽出一柄铁剑便高高跃起大力挥舞起来。就在此时，天际一道电光亮起直直窜到剑尖霎时将祭台笼罩。

　　珀英脸色大变也顾不上君臣之分，扑过去抓了皇帝手臂便将他甩下高台，自己矮身一滚躲过了雷击，却被飞溅的祭器打中肩头，血顺着手臂就流了下去。

　　雷电不息，狠狠地砸下地面，珀英艰难躲藏，差一点被劈住，这时她腰间一紧，被一只手臂揽住迅速后退，从祭台那边退出十几步远。

　　“轰”的一声祭台便被劈成了一堆废墟，供桌燃起了火，而方才那道长哀嚎一声，举着铁剑倒在地上成了一团焦黑。

　　老天之怒，将众人吓得面如土色，珀英心有余悸的喘了口气，腰间那手臂也撤回，她连忙回身行礼，“多谢救……谢厂公？”

　　她这是头一回和这位大名鼎鼎的缇事厂厂公遇上，一时间还有些愣怔，甚至有一瞬间被对方的美貌吸引而忘记说话。

　　此人不过二十出头却已历经两朝，手握缇事厂三千缇骑，权势极大，而且此人心机深沉，忽正忽邪，手段诡异。深受皇帝倚重，任谁见了都要礼让三分。

　　此时，雷电之下，珀英抬眼就撞进一双如浩瀚星辰般的眸子里，他面相生的好看，凤眼长眉，鼻梁高挺，红唇微敏，皮肤细腻如玉，黑衣黑发的映衬下显得的眉目精致如画，有种高华清贵的气质。

　　珀英比他矮了半头，微微仰头时能看到他下巴上的一点红痣。

　　“你受伤了。”
　　他的声音醇厚低沉完全不像其他太监那般尖细。

　　“嗯？是，无碍的，谢厂公。”

　　珀英仿若被蛊惑的兔子突然醒来，快速弹开低头捂肩行礼，一连串动作后已经退出去五步远。

　　而对面的谢谦抬起的手臂还晾在半空，见状忽然笑了一下，露出一颗不太明显的牙尖，他从腰间拿出瓷瓶放在一旁回廊的栏杆上，微微颔首便转身朝皇帝他们那边走去。

　　珀英犹豫的拿起那药瓶摸索着在伤口上洒了一些，又撕了单衣垫住，总算止了血。

　　她为自己简单包扎了一下便赶紧跑向另一边的人群当中，却不见谢谦去了哪儿，百官和护卫被刚才那一通电闪雷鸣吓的厉害，都惊魂未定的躲到廊下。

　　皇帝被围在中间，身上满是灰尘，鞋都不知道丢在哪里，他抹了脸上的灰，狼狈抚了抚头上的小冠，指着祭台上已经毙命的道长和满地狼藉，哑着声说:“天师，他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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