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荞

　　傅娘子说这话时，话音里不自觉地带了一种紧颤感。

　　她是亲身经历过十多年前的那场牛疫的，当时不知多少家畜染了病，且正值春耕，畜力不足，州城村镇不知又有多少无辜的百姓流离失所……

　　她如今想来依旧一阵惊怕，因她与乔冉安的头个女儿乔小知便是因为那场牛疫的爆发才不得不送了人。

　　那般无奈，是傅娘子不愿去回忆的。

　　乔冉安沿着傅娘子那道黯然的视线看过去，只见乔小遇踮了脚尖去提灶上那只已被烧得黑漆漆的茶壶……

　　瘦弱不堪的身板，小脸亦被挣得红紫交加，可乔小遇却紧咬了牙帮子，一声不吭！

　　“当心些，壶里都是滚烫的水。”傅娘子连忙出声唤道。

　　“没事。”乔小遇已将茶壶放到了地上，口中这才得喘出气来。她抬起清澈的眉眼，朝傅娘子轻笑道：“是我心实了，灌了满满一壶，想着妹妹洗鸡枞也能掺些进去，不至于手冰。”

　　乔小遇本是想要安慰她娘的，但她很快便觉察到了不对——傅娘子的目光紧凝在她的身上，而眼眶泛红，似蓄了些泪的模样。

　　“娘这是怎么了？莫不是担心牛疫过了头？”乔小遇微愣了愣，想问个究竟，却瞧见她爹直朝她打眼色……

　　“爹，我去给你加些凉水，你快来洗脚。”乔小遇迅速丢下跟前的活计，折身跑回了偏屋去。

　　乔小佩见乔小遇似奔命般地跑回来，可两手空空，不禁皱眉道：“姐，你给我烧的水呢？”

　　乔小遇躲在偏屋的木柱旁，回头对妹妹低嘘了声，视线重新落到了院中的那对爹娘身上。乔小佩见状，亦忙收回那双被木盆里的凉水给浸僵了的手，朝乔小遇的身后躲去，只偏斜出一只小脑袋来。

　　傅娘子已然泣不成声，可她偏又极力忍耐着，以至于那样的低泣声便仿佛秋日里断断续续的雨线一般，透进人心里，泛着一股酸楚滋味。

　　乔冉安轻声哄着傅娘子，一边给傅娘子拍着脊背，似乎意在安抚，可他动作既没有一定的节奏可循，力道又失之协调……

　　乔小遇觉着这情状实在突兀得很，可她也说不上来究竟是哪里不对劲。乔小佩更是懵了，“爹和娘这是怎么了？可是又吵架了？”

　　“你瞧着像是吵架的样子？”乔小遇着实被妹妹这低语声吓了一跳，她轻抚着自己胸口顺气，道：“那你也别问我，我亦什么都不知道。”

　　姐妹俩无法，却又不好得开口相问，只得回到木盆边，忍了那冷水洗鸡枞，直到外间传来乔冉安倒水的声音，乔小遇才轻呼出了口气，讪讪地跑去拿茶壶……

　　一整个下午，傅娘子沉浸于那样的情绪当中，而乔小遇姐妹俩虽担忧得紧，却也不敢相问……

　　雨断断续续地下了一日，待至傍晚时，太阳反而出来了。

　　阳光照在斑驳的墙面上，不曾有温暖的晕黄，而仅是单调至极的冷白。

　　乔小遇将盆里的水掀得远远的，想要将院里石板上的泥冲散干净，只她刚一转头，她娘便拿了粪箕放在石坎上磕灰……

　　“得了，又白弄了。”乔小遇不由得嘀咕了句，觉着自己也没了心思去将家里的物件儿都规整起来。

　　她爹娘从不在意这些，乃至于整个家里乱糟糟的。或许在这个家里，唯一有被分类“待遇”的便只有土豆和柴火，土豆分了卖与人的、自家吃的、喂猪的，而柴火则只有干湿之分……

　　至此，乔小遇也终于认识到，她的某些生活习惯暂时无法融入这个家里，当日子过得忙碌而苍白的爹娘每天所思考的问题只在于如何使一家人填饱肚子时，那些东西也就成了“瞎讲究”。

　　……

　　那厢乔冉安虽已洗过脚，可回头便砌山墙去了。

　　倒不是他闲不住，而是傅娘子终还是有意无意地将自己的怒气发泄到了乔冉安身上，而无言辩驳的乔冉安只能想到以这种方式避开。

　　沉默的父亲挥着响声铿铿的锄头，蓦自发怔的娘亲，手里的针线穿绕不停，乔小遇姐妹俩更是不敢喘一口粗气……

　　乔小遇去到土坡上，准备挖些白芨回来给妹妹换药，乔冉安问她那是做什么用的，乔小遇轻声解释了两句，乔冉安便径直拿过她手里的锄头，挖了好些白芨根给她，末了温和地问了句：“够了么？”

　　“够了够了。”乔小遇连连点头，俯身将那些白芨根都捡进篮子后，才鼓起勇气问乔冉安道：“爹，你可知道娘为什么难过？可是我们惹了娘生气？”

　　乔冉安闻言，刨土的锄头不由得停止了挥动。他偏侧过头来，定定地看了乔小遇半晌，而后才问道：“小遇，你如今几岁了？”

　　“十二岁了……”乔小遇怔怔地应了声，旋即便听得乔冉安沉叹了口气。

　　“是啊，你都十二岁了，你那长姐……”乔冉安忽然顿了话音，偏头过去说道：“你都懂事了，有些事情终究该让你知晓的，晚上我让你娘与你们姐妹俩说。”

　　尽管看不到乔冉安面上神色如何，可乔小遇到底得了回应，便也心安了许多。

　　这天，乔小遇本打算一家人早早把晚饭吃过，却没想饭桌上的气氛依旧不得平静。

　　乔小佩尚有些不懂规矩，扒饭时不知停顿，被傅娘子瞥见后拿筷子打红了手背，然而明晓傅娘子正有些情绪化的乔小佩只泪珠子直往下流，疼哭声却生忍了。

　　“娘，您这是何必呢？妹妹还小，以后我会好好教她的。”乔小遇心下忍不住直叹

　　“你若是有气便冲着我来，凭白拿了孩子发火是什么回事？”乔冉安的语气难得对傅娘子坚硬了几分。

　　他接着顿下了碗，指责道：“小佩都被你吓得不敢扒饭了，倒说说你这脾气性情，什么时候能改一改？你心里不好受，难道家里的孩子也要为你牵累？”

　　“被我牵累？”傅娘子紧抚了泛酸的胸口，似对乔冉安说出这样的话有些不可置信，她艰难地抽动了动嘴角，才道：“若你有本事，当初小知也不会被送了人。”

　　乔冉安气噎了声，随即却又紧埋了头，呼哧呼哧地扒起碗里的饭来——似乎已管不得桌上还有别的菜，也管不得顾自去了灶边坐着戳起针线来的傅娘子。

　　乔小佩口中含了一嘴的玉米饭，无措的目光依赖性地朝乔小遇看过来……

　　“妹妹也被惊着了。”乔小遇几不可闻地轻叹了声，对乔小佩轻轻摇头示意她先吃饭，心下暗道：“这都是些什么事？似没来由的一般，可发作起来又是这般伤人。”

　　乔小遇觉得她娘当算得性情过分了，便似那冬日里的炉子一般，烧热时几乎要将烟囱上扒着的泥灰烘裂开来，可一等火熄，整个屋子便与冷窖无异。

　　“还有，小知是谁？”

　　乔小遇心下存了这疑云，而从爹娘的只言片语中她却依稀得见了疑云的轮廓……

　　如此，她其实已算得有所准备——准备接受这个家庭曾经所经历过的一些事，以及曾经住过的一些人。

　　事隔多年，那道烙印于傅娘子心头的疤痕复被揭起，得知原委的乔小遇亦能理解父母处境的不易。

　　但对乔小遇姐妹俩而言，乔小知的存在却只能算得一道新划的伤口而已，且这道伤口算不得深。

　　并非凉薄，而是原就没有温情可言。

　　比起心情略显沉涩的妹妹，乔小遇的反应太过平静。她轻轻搅动着锅里的鸡枞，但听着菜油滋滋的声响与乔冉安的吸鼻声交杂，更多的却是在犹豫自己该不该出声劝慰。

　　“当初也是爹没用，害得你们娘几个饭都吃不饱，只能跟了我去朝州城里沿街行乞……”

　　“那时小遇尚在襁褓之中，却是连口奶水也没得喝。眼看便要饿死了，我和你娘无法，只能将你长姐小知送给了一户忙着回乡奔丧的何姓人家，换得半袋精米，才将你的命从阎王爷那里拉了回来。”

　　“当时你长姐小知方才四岁啊……小遇，是你长姐救了你的命，这恩情你可千万要记得！”

　　乔冉安说这话时涕泗横流，若非他面上神情尽是忏悔伤感，单就他那抱了胳膊几乎要蹲坐在地的姿势——可瞧着便是窝囊。

　　傅娘子在旁边听得乔冉安如此说，眼泪亦没忍住掉下来……

　　乔小遇渐觉得心绪复杂起来。

　　襁褓之中的婴儿并没有选择的意识，她不知自己站在傅娘子的立场上会如何选择，或许结果依旧一样。

　　可假设终究只是假设，她不是傅娘子，也不是原来的乔小遇，对乔小知所经历的种种不过有所感怀，而如乔冉安夫妻二人那般的挂念于心，她却是没有的。

　　且看那坡地上的苜蓿和肥田萝卜种了一茬又一茬……

　　当年送走乔小知的事像极了那些攀折在地埂上的黑莓果刺，一直在乔冉安夫妻俩心头生长。黑莓果刺不会停止撕扯田地里的养分，而乔冉安夫妻俩心头的负罪感只会越来越重。

　　或许，就算他们的生命如坡地里的苜蓿与肥田萝卜般枯萎干瘪，黑莓果刺的根茎也依旧会朝土壤深处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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