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荞

　　“她的日子应当过得十分艰难，只其中艰难成了惯常，即便过程中她是咬了牙经受的，却也不觉得有什么稀奇。”陆桓微沉的目光落在乔小遇身上，并未出声打断她手中专注的的动作。

　　直到见乔小遇已经处理完毕，蹲在浅水石上的陆桓才站起身来。

　　“嗯？”

　　乔小遇先见着陆桓倒映在水中的那道身影，蓦然抬眼，却见陆桓已走至她身前，俯身拿起小罐来。

　　陆桓轻笑着应道：“我盛点水。”

　　“喔。”

　　乔小遇怔怔点头，只这一个“喔”字也是陆桓已接满了半罐水时吐出……

　　“这还是之前那张满是泥污与血迹的脸？”乔小遇轻轻咂舌，但见水滴从陆桓的额头上滑落，渐在麦色皮肤留下一道弯折的水痕，她的呼吸不由得微屏，腹谤了句“人模狗样”。

　　陆桓将小罐端在身前，见乔小遇神色微怔，轻声问道：“你可好了？”

　　乔小遇脸上浮起一丝尴尬，好在她很快便掩饰了过去，转而道：“你不必盛得这么满，上山的路上会洒掉些的。”

　　陆桓垂目一看，果真依言将水倒了些。

　　“呵呵……”乔小遇埋下一阵发热的脸，忙将石蚌尽数拾进篓子里，而余光瞥过陆桓，见他依旧站定了身等自己，乔小遇只觉着耳中亦跟着有股热气朝外冒出。

　　她紧忙加快了手上的动作，拾好便径直折身，往身后的小山林里钻进去。

　　“这样才教人觉着心安些，也不会冷不防地人回头来问你句什么，尽将你面上的窘迫一看而尽。”乔小遇朝前走在高高低低的山路上，心下暗道。

　　至于后头的陆桓——但见乔小遇一边脚程加快，似有什么赶着她一般，一边又喘着粗气，只不解地皱了皱眉，而怀中那只小罐，却是看护得愈加小心了。

　　……

　　瞧着山洞口就在眼前，乔小遇的脚步方才缓了缓。她回头一看，见陆桓只距自己两三步，面上那抹舒淡的微笑复又僵滞了几分，暗道：“不过多看了两眼，我怎会凭空多出了分负|罪感？”

　　乔小遇轻咳了声，将心湖里的那抹悸动强抑下去后，方问陆桓道：“你可还提得起力气？”

　　“怎么？”陆桓将小罐轻放在地上，唇角含笑道。

　　乔小遇眯眼道：“我是想让你去捡一些干树枝来，后半夜还要烧许多哩。”

　　“没力气了……”

　　显而易见的是，陆桓的脸色倏然转为凝滞，稍稍拖长的话音竟带了一种“理所当然”的意味。

　　“我当是什么事？没想还当真支使我做事呢。”陆桓心下暗道。

　　他斜瞥了眼乔小遇，而后极其自然地放松了肩膀，勾头负手，步伐微沉地朝山洞内走去——却是去休息了。

　　乔小遇的面色有些无奈，只念及人今日在坑洞底下遭了不少的罪，便也随陆桓去了，自己则忙活起来，烧火煮鱼。

　　随着酸汤鱼的味道渐渐弥散，陆桓也跟着清醒过来。

　　“可煮好了？”紧步跑到火边的陆桓，见乔小遇用勺子慢悠悠地打着沫，又问道：“你煮了几条？”

　　“罐子就这么大，能煮几条？”乔小遇摊了摊手，见陆桓皱眉凝色，笑着补充道：“你且放心，我煮的是最大的一条。若你觉着不够吃，我还宰了好几只石蚌的。”

　　陆桓闻言神色稍缓，接着在火堆边坐下来，轻声道：“可算不那么抠门了。”

　　“这些东西，我是打算带到镇上去换些钱的，所以每顿都细细算着。也是看在你帮我猎野猪的份上，我才煮了最大的那条鱼，你可别不知足了。”乔小遇往小罐里放了稍许盐后，偏头与陆桓说道。

　　陆桓听得乔小遇的打算，话音轻凝道：“鱼跟石蚌的市价应还算好，可是野猪这些……近来牛疫爆发，朝州府中的一些山林中，亦有鹿豹虎猪等兽染上此疫，许多人甚至已不敢吃这些东西了。便是你所卖的兽肉不曾有问题，人也多会拿了牛疫作借口，使劲儿给你压价。”

　　“那怎么办？总要拿这些东西换点米粮才行。”乔小遇已预想过个中情形，心下清楚人们的恐慌最初确是只针对牛疫的，再之后才是发生饥荒的可能性。

　　这便是尴尬之处。若家中多的是米粮钱物，饥荒爆发也不会如何，守好财物便是——遑论那些个猪牛之肉，不吃几月新鲜的，也顶多是口腹之欲暂不能得以满足。这样的人家，风浪过后，依旧过得太平日子。

　　可依乔小遇家里的情形，牛疫方至，便意味着太平日子的结束。

　　“若去那些还不曾有牛疫发生的州县上卖，路程终归太远，肉物放久了，价钱一样不好。”乔小遇心下微沉，说话间折了几根木枝，随意地扔在火堆上……

　　火舌愈烈了几分，尽将女孩儿挟掩了苦色的脸照得明晰起来。

　　陆桓侧头看了看她，视线重新回转到身前的火堆上，默然片刻后，方沉吟道：“我倒是有个法子……”

　　“什么法子？”

　　“待回家后，你便将这些野物背了去盛家庄卖，且最好赶在后日午时前。”

　　陆桓见乔小遇听得一头雾水，跟着蹙眉解释道：“盛家独女今日出适，为贺此亲，庄内连办三日的流水席，附近的许多庄户人家都去凑热闹。”

　　陆桓尽想装出一副平静无波的模样，只他这般轻缓的话音落至乔小遇耳中，直似冬日屋檐凹角下挂着的冰凌一般，一触就碎。

　　乔小遇心下轻嘘，一边拿过事先削好的长棍穿着石蚌肉，一边问道：“可是这样的人家办喜事，一应东西定然是早就准备齐全了的。”

　　道是句无心之语，陆桓闻言，手中拿了长枝挑柴的动作却不由得顿了下来。

　　他紧|握长枝，骨节因此泛白，可旋又松了下去……

　　默然片刻，陆桓才淡声启口：“这样的大喜日子，盛家庄的管事是不会赶人走的。即便他们不需要你那两篮子的肉，可只要你说两句吉祥话……”

　　“且再瞧你脸色病白，衣裳处处都是补丁的模样，一看就穷苦人家出身”，陆桓轻抬眼皮，看了乔小遇两眼，接着道：“盛家人也会心生怜悯，又或是为了维护他们的善心仁德的名声，将你送去的野物尽都收下。”

　　陆桓莫名轻笑了声，似含了嗤意，但乔小遇清楚这并非针对的她，心里并没有生气，反而渐生出了几分喜意。

　　只她不好将这喜意表现得太过明显。

　　“但这法子你也只能使上一回。”陆桓定定看向乔小遇，微沉了声道：“当着众位亲友故旧以及庄内佃户的面，盛家的人乐得做表面功夫，只再之后却不一定了。”

　　乔小遇若有所思地颔了颔首，映了跃跃火光的眸子终抑不住当中促狭笑意，“你也算得盛家亲眷，怎么就没去凑热闹喝喜酒？”

　　“我去做什么？不过自找没趣罢了。”陆桓哼笑了声，径直将手中凑火的树枝丢进火中……

　　火星被溅起些来，只或是在下一息间，便成了淡黑色的灰烬飘落在地，又或是如荧光般闪烁着飘飞上升，最终融入那无边的夜色当中。

　　陆桓怔忡片刻，旋即一边拿起勺子轻搅了搅小罐里的鱼汤，一边轻声道：“我这般在背后议论人终归不好，只当中是个什么情形，待你去过盛家庄便也清楚了。”

　　听着陆桓那般不以为意的语气，乔小遇眸底的笑意渐地凝固下来。她瘪了瘪嘴，才道：“其实这些野物，我原本也就只打算暂卖一回的，救个紧急而已。”

　　迎上陆桓那双仿佛晕染过一层清辉的眸子，乔小遇轻扬了扬下巴，问道：“味道怎么样？”

　　陆桓愣愣垂目，清隽的面庞上浮起一抹深沉的笑意，点头道：“很好喝……”

　　“可能吃了？”陆桓抬头问她。

　　乔小遇笑眼看向陆桓，给他递过一双由酒瓶花枝削成的长筷，“你先吃着，我烤石蚌。”

　　陆桓嘴角微翘，伸手接过。他腹中早已空无一物，饿得发紧，手中这木筷也过长了些，教他有些使不惯，可这完全不影响他吃东西的仪态。

　　不急不响，端是一副从容不迫的模样。

　　乔小遇轻咂了咂舌，想起家中饭桌上惯见的“风卷残云”，心下有些哭笑不得。

　　她寻了粗木枝做成架子，一边将石蚌肉担在上头烤着，一边转回话题道：“肉物之价贱|低，终究只是暂时的。若到了官府下了严令，督命各家各户不得私下贩卖猪牛等畜的那一天，其实未染病的家畜便已很少了。而在那之前，家畜染疫，尽被拖至深山掩埋；在那之后，肉物不论新鲜与否，其价都会高涨。”

　　乔小遇顾自寻过一双木筷，往小罐中轻拈了一块鱼肉细细剔着，对陆桓说道：“所以我会依你之言，仅在盛家庄恰逢喜事时走这一遭。至于后头进野山林里寻得的东西，却要等到牛疫过去后才卖。”

　　“没想你竟能顾虑到许久后的境况……”陆桓诧异地看了一眼乔小遇，轻笑着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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